第15章 人人皆苦

人人皆苦

之後的事，就是一通兵荒馬亂。

嘉流被送去搶救，梓游也被拉走急救包紮傷口。

之後，梓游聽說有希望教會的人來了醫院。

現在，他躺在床上。

先前的老大爺帶着自家煲好的濃雞湯來探望他。

雖然行兇者并非濫殺之輩，一般不會傷害醫院內的病人，梓游也稱不上救了老大爺，但老大爺依然堅持說梓游有大恩。

老大爺慈祥道：“後生，這個雞湯很鮮很補，你要多喝一點啊。”

從沒喝過中式湯品的梓游盯着湯面上漂浮的枸杞和紅棗，陷入迷茫：“……”

他問：“這些是能吃的嗎？”他指着枸杞和紅棗，表情有些費解。

老大爺：“能吃啊，都能吃。”

“後生仔，看你的頭發顏色和五官骨相，父母中有一方應該出身夏族，你父母沒給你煲過湯嗎？”

這個星球在千年間經歷過多次民族大融合。

在無數次同化與反同化中，各個民族已經不存在真正純血的孩子。

民族的定義，早就已經改成了含有高濃度對應民族的血統。

夏族也是如此。

梓游：“我沒有父母，平常也不吃夏族菜。”

他都吃披薩炸雞三明治。

提到父母，梓游也不覺得感傷，反正他啥也不記得了。

老大爺：“哦呦，瞧我這老糊塗，竟然說錯話了！”

梓游本來想問老大爺說錯了什麽話。

然後他忽然反應過來，想起夏族人似乎比其他民族更重視傳承和血緣後代。

他遲疑了一會，為了掩飾心裏的異樣，突然開始喝雞湯。

噸噸噸，梓游閉眼就端着這碗奇怪的湯當水喝。

本來，他還以為味道會很奇怪。

但喝到一半，他就漸漸接受了這種新口味。

梓游放下湯碗，感謝了老大爺。

老大爺絮絮叨叨道：“不謝不謝，明天給你帶排骨。”

“我兒子聽說了你的事，特別慶幸你來幫忙，明天他也要來探望你。”

“哎，你不知道，我後來才知道，就離我兩條走廊的地方，被砍倒了三個人……吓死人了！！”

吃人嘴軟，于是梓游安慰起老大爺。

邊上，小學生似乎是聽說了梓游和行兇者打架的戰績，突然變得特別乖巧可愛。

這小朋友甚至還主動承包了病房內的衛生工作，勤勤懇懇掃地。

老大爺探望完之後，是聞意疾。

聞意疾拎着果籃進來，他看着滿身紗布的梓游，滿臉胃痛道：“你什麽時候和嘉燃關系那麽好了，還去救人？他根本用不着你救！”

前世嘉燃讓聞意疾用空間系異能帶他傳送出決戰地後，反手就殺了聞意疾給自己回能。

聞意疾死了一回，對嘉燃的意見大得很。

梓游：“他不叫嘉燃，他叫嘉流。”

聞意疾：“行行行，嘉燃和嘉流都一樣，反正你這幾刀白挨了。”

梓游當然不同意，但他明面上保持點頭微笑。

聞意疾又提起了另一件事，他的語聲中透出了笑意：“你今天這一場以一級勝二級，倒是打得不錯。”

“我聽說了幾句，那個金屬異能者做過一段時間傭兵，後來怯了生死厮殺，就轉當了少兒培訓機構的戰鬥老師。”

“他的作戰經驗可是比你豐富了很多，你贏得不錯。”

當然，聞意疾可不吃驚梓游能夠打贏二級異能者。

他真正為之欣慰感動的是，梓游留了金屬異能者一命。

既有殺伐果斷，又有一顆仁心，這完全就是聞意疾夢想中的梓游！

思及此，聞意疾把切好的橙子放到梓游面前，慈愛道：“多吃點。”

梓游吃得很開心，直到聞意疾老調重彈，開始說嘉流醫生的壞話。

“你還是離嘉燃遠一點比較好，別看他面上笑嘻嘻的，其實殺人不眨眼，口味又很重，是個不折不扣的人渣……”

病房門被推開，壞話主人公嘉流身着整潔如新的白大褂，走了進來。

聞意疾不再說下去，但也不害臊。

他冷眼掃視嘉流，翻了個白眼，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惡。

梓游好奇地打量着嘉流。

嘉流行走如常，氣色也不錯，仿佛之前那個被砍了很多刀的血人并不是他。

他分明聽見了聞意疾對他的評價，卻表情淡淡，不置可否。他走了過來，俯身檢查起了梓游身上的傷口。

兩人離得很近，梓游聞到了嘉流身上散發的沐浴露淡淡的味道。

這下，他才對嘉流曾受過致命傷的事有了一些真實感。

這家夥的恢複能力也太強了，之前還受了重傷，現在居然跟個沒事人一樣了？

嘉流說：“梓游，謝謝你來救我，我很高興。”

梓游笑道：“不謝，你可是幫我把腿傷處理得沒有後遺症，現在我只要再養一段時間就徹底行動自如了。”

“我之前也看了醫院其他醫生的診療工作，你是最細致認真的。”

梓游如果想哄人高興，說話總是能特別好聽。

嘉流難得笑了笑，将手虛覆在梓游的傷口上，啓動了治愈異能。

在暖洋洋的光芒中，梓游身上的六處刀傷眨眼間悉數痊愈。

嘉流解釋道：“出于節省體力，一般我只在給重傷者急救時使用異能。你先前傷勢并非危及生命，我便讓你慢慢修養。”

梓游故作驚訝狀：“我現在的傷勢也非危及生命，這麽說，你現在對我破例了？”

嘉流點了點頭，道：“是，不僅這次如此，以後只要我在，次次皆如此。”

聞意疾聽了一會，就無法再忍受嘉燃的虛僞。

他徑直打斷了對話，挑明道：“嘉燃，你別随便诓騙他，再過段時間我會給梓游交底。”

梓游：“你們兩個打什麽啞謎？你們之前認識的？”

嘉流不答梓游之問，只是道：“梓游，聞意疾的話沒錯，值得你斟酌參考，你是應該小心些，離我遠一點。”

這種三個人的對話，兩個人心照不宣，一個人一頭霧水的感覺可不好受。

更不爽的是，他們現在還都不會告訴梓游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梓游哼了一聲，相當不滿。

他徑直下了逐客令：“你們兩個之間看起來有話要講嘛，我有點累了，先休息了，就請你們去外面聊吧。”

聞意疾和嘉流起身告別，走出病房。

聞意疾對嘉流大有意見，滿腹牢騷，出來後卻無話可說，他沖嘉流冷笑一聲，便拂袖離去。

嘉流眉目寧靜，好似無波無瀾。

*

梓游是一個我行我素的小鬼靈精。

聞意疾和嘉流水火不容，他還敢瞞着聞意疾，私底下偷偷和嘉流交往。

這所謂是：

狡兔挖三窟，買股選四家，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裏。

當然，梓游也考慮過聞意疾暴跳如雷的可能性。

但他估計就算出事，老好人嘉流大概率願意站出來主動背鍋的。

在出院前兩天，梓游帶着錦旗和茶飲去嘉流的休息室拜訪。

但梓游到了以後，盯着半開的門扉，感覺有點不對勁。

為什麽門扉之後，傳來了這麽濃重的鐵鏽血腥味？

梓游驚疑不定，他揚聲問道：“嘉流，這裏有好濃的血味，你出事了嗎？”

梓游的手按在了門把手上，打算直接推門而入查看情況。

休息室內的嘉流卻倉促喝斥道：“等等，別進來！”

他的聲音中罕見帶了一些局促不安，更讓梓游覺得有古怪。

梓游停手，他皺眉問道：“嘉流，你在幹什麽？”

嘉流：“……不要進來，也別擔心。你剛剛聞錯了，那不是血腥味，是藥的味道。”

梓游心道，這話騙鬼可以，但騙他不成。

他提起戒備，口中卻道：“原來是我誤會了。嘉流，我把錦旗和果茶放在門口了，請你收下。”

“對這杯茶飲，別說什麽醫院規章的話，這些天，我們已經脫離了醫患關系，成為了朋友。即使我出院，我們也會保持聯絡，不是嗎？”

情感上，梓游對嘉流确實很欣賞。

利益上，戰鬥系異能者剛需奶爸。

兩相結合，梓游甜言蜜語。

嘉流聲音有些不穩，似乎帶着隐忍的意味，他道：“是，我們是朋友……我會喝掉果茶的，謝謝你。”

梓游道：“嗯，不知道你的口味，先選了這家店最受歡迎的招牌茶飲檸檬紅茶。”

“如果不好喝，記得之後告訴我你喜歡的口味。不打擾你，我先走了。”

他語調如常，心中卻在想那股血腥味的事，打算悄悄調查一下。

梓游非常确定，嘉流性情無私寬和，還樂于助人，他絕不可能傷害任何一個人。

但嘉流對己身的忌諱和聞意疾的惡評，無一不說明嘉流有秘密，甚至是危險的。

梓游權衡一會，很快下定決心。

如果嘉流并非危險人物，他就繼續刷好感，假如很危險，他就開溜。

*

梓游已經走了。

在與梓游一牆之隔的休息室內，嘉流正微微低垂着頭，用一把長匕首細細剔下他手臂上的血肉。

在燈光昏黃之下，這幕景象顯示殊為妖異。

金棕色高馬尾青年眉目溫柔而慈悲，剔肉為藥，仿若不知疼痛。

他的五指已被剔得幹幹淨淨，只剩白骨森森，就連手臂也剔完大半。

良久，嘉流終于放下了長匕首，此時，他已半身皆白骨。

他看着面前那堆血肉，垂眸一笑。

當他在時，日日都會做血藥。

嘉流從不覺得這是痛楚難熬的酷刑，相反，當血藥讓一個個瀕死之人起死回生後，他會從中感到心靈的安寧與慰籍。

……這其實是一種贖罪的行為，贖另一個‘他’所犯下之罪。

然而，‘他’的罪無窮無盡，窮盡一生救人，嘉流也無法贖盡。

嘉流是清楚的，梓游是被他的性情所吸引而親近于他。

絕對概念異能無法騙人，嘉流确實具有着純善的人格。

但梓游并不清楚，在嘉流過度至病态的‘善’背後，還隐藏着一份心理代償機制。

另一個‘他’越殘忍，嘉流愈羞愧自責，以己為恥，行動上表現出來的就是無條件向世人奉獻，被傷害也絕不還手。

嘉流長長嘆了口氣，他并未休息，而是繼續工作，整理起了桌上的血藥。

今日份的血肉被他分做了數十瓶。

每一瓶上都貼了對應重症病人的編號标簽，血藥的份量則根據疾病的嚴重程度而大小不一。

做藥前，嘉流就去看過了每一個重症病人，記得每一個人的相貌和仿佛浸在苦水中的黯淡神情，還有他們家人的恸哭聲。

現在，只要服下血肉，他們都能惡疾全消，再續生命。

病人背後的數十個家庭中也能再度響起歡笑聲，生活幸福美滿。

——人世如苦海，人人皆苦。

——絕望永無止境，為人永無解脫。

——嘉流體諒凄苦的世人，他割肉為藥，願以微小的自苦，換取他人跳出苦海。

——然而現實多荒誕，在無暇、至純至淨的偉願之下，是光與影相生，善與惡共存。

正因為心是至善，嘉流的絕對概念異能【治愈】才發展到了令他有一具不死之身的地步。

也正是因為有不死之身，才縱容了嘉燃無拘無束的極惡。

最悲哀的是，嘉流無法做到自|殺。只要他還有極善之心，就會一直保持不死之身。

對于嘉流來說，這份絕對概念異能，并非天賜珍寶，而是最邪惡恐怖的詛咒。

讓極善的聖人與極惡的罪徒共居同一具身體內，命運是如此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