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草帖
草帖
三人一路回到前廳,錢氏卻在将要跨門時停下腳步。太史正疆見狀剛想相問,便被太史筝一把拉了進去。
老爹這邊還沒反應過來。
那邊張氏在瞧見來人後,立刻收起那副不耐煩的樣子,驚喜大呼:“哎呦喂,我說太史老爺,筝小娘子。妾身這盼天盼地,可算把二位盼來了。敢問這崔家的婚事,您二位到底是考慮的如何?也好給妾身個痛快話。”
張氏一驚一乍,吓得父女二人挽臂後退。
約摸着是察覺自己情緒有些激動,張氏忙斂容往後退去。太史筝見人安靜下來,這才松開老爹問道:“這兒怎只有媒媽媽一人?那位呢?”
“她啊。”
一提錢氏,張氏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半晌不見歸,怕是上東司做夢去了。”
太史筝聞言裝作惋惜般嘆了口氣。
“哦?那還真是不巧。我還想着說待二位都在時,讓你們一路将我這草帖送去伯爵府。省得我為難選誰替我送這帖子。您說這下,可如何是好呢?”
張氏一聽這話,眼皮一動,殷勤迎去太史筝身邊自薦搶功,“此等大事,需得時時刻刻地候着,留待主家差遣。錢氏個誤事的婆子!不中用。要我說筝小娘子不必為難,她錢媒人誤事,這不是還有妾身呢嗎?好事耽誤不得,不若筝小娘子就将草帖交予妾身,妾身保準立刻幫您送去伯爵府。絲毫不曾耽擱——”
張氏信誓旦旦,已然上了太史筝的套。
筝卻還要再演上一番。
只瞧她随手從袖中掏出準備好的草帖,似不決般在張氏眼前晃了晃,“這…合适嗎?”
張氏那眼睛便跟着她的手走了又走,最後竟索性自己伸手将草帖接了去,“合适,合适。喻淑人吩咐我二人各憑本事,您二位就瞧好吧。這親事,妾身定給二人辦得漂漂亮亮。畢竟——”
“畢竟您是給漢王說過親的上等媒人。”張氏開口就是那兩句,太史筝聽得厭煩。
可她竟還不以為然地點頭承認,“唉對對,對!”
這人還真是沒臉沒皮……
草帖就這麽去了張氏手裏,太史筝要辦的第一步算是辦完了。她笑眯眯地看着張氏,“那就有勞媒媽媽了。”
張氏這會兒正得意,想那錢氏笨嘴拙舌,本就沒資格跟她相比。落得如此結果,該是錢氏咎由自取。她張張嘴,同太史筝言語:“小娘子客氣,客氣。那妾身這就——”
“您請便。”太史筝發話。
張氏拿着草帖躬身拜別,幾步轉身就要往外去。可當她随手翻看草帖,又覺得不太對勁,便問起:“小娘子,這草帖上的字?妾身怎麽看不大明白?”
太史筝解釋說:“媒媽媽不識?這是狂草書啊。”
可張氏仍是有疑,“這草帖緣何偏用狂草?如此難懂的字體,妾身該如何去與伯爵府交差啊?”
太史筝早料到張氏會如此相問。
她笑了笑,繼續回道:“嗐,這不是因為家父最近戀上練習草書,特別是狂草。所以逮着機會,就想展示展示。尤其聽聞崔學士博學多才,想必對書法方面也一定頗有造詣。一時忍不住,就以狂草書之。好讓崔學士指點一二。”
“是吧,爹——”
誰?我?
你爹我大字不識。
可太史正疆怎會拆太史筝的臺?就算今日閨女說他會吟詩作對,他也得硬着頭皮湊出個一二,“對,是這麽回事。本節史的字,确實夠草的。”
唉?這是什麽形容?
太史筝顧不上嘲笑老爹,轉頭同張氏又道:“至于,交差的事,媒媽媽大可放心。崔家如此書香門第,看這麽個草帖絕不成問題。再者說,有什麽問題,也是我們太史家的問題,自與媒媽媽無關。“
“既然如此,妾身便真的告辭了。”
筝解釋得如此清楚,張氏就沒再多言。她也怕煮熟的鴨子到手飛走,轉頭便步履匆匆出門而去。
張氏走了。
太史正疆卻急着湊來相問:“閨女,你這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你又何故為難她?”
太史筝站在日入前的廊前,望向不算明亮的天,同老爹如是說:“為難?什麽叫為難?怎麽叫為難?謙謙之士,我以禮相待。無禮之人,當無禮對之。欺軟怕硬,巧簧如黃。這張氏不知靠着她手裏那點權勢,折辱過多少人。我今日只是想給她個小小的教訓,還望她今後能有所收斂才好。”
教訓?太史正疆還是沒搞清太史筝葫蘆裏的藥。
可他卻贊同閨女所言。
彼時,錢氏從二人身後走來,擡手作揖問候:“節史,小娘子。”
太史正疆笑了笑。筝卻沒應,她掰着手指将時間算好,才又從袖中掏出一份新的草帖向錢氏遞去,“內城東,到外城西約摸着兩刻就到。媒媽媽,您三刻後出發便好。”
“是。”錢氏聽候差使,恭敬地接過草帖。
誰料,她剛想将帖子收去袖中,就被太史正疆攔下,“等等——你們在這兒跟我打什麽啞謎?那邊不是剛送走一個?這怎麽還有份?”
太史筝聞言不由得反問:“怎麽爹?難道只許他家一位郎君派來兩家媒人,就不許我一戶送出兩份草帖?”
筝說着拉去了老爹阻攔錢氏的手,順勢岔開了話題,“哎呀,好了好了。我的事爹就別操心了,這門親事您只要滿意便好。您啊,還是想想咱們今晚上要不要加個菜慶祝慶祝?還有我要索粉,您可給泡上?我都餓了。”
行,不操心就不操心。
如今軍隊你哥說了算,家裏你說了算。老朽我啊,就是夥夫!夥夫!
太史正疆心裏嘀嘀咕咕,面上卻不敢直言。只瞧他将那手中飯勺掄去身後,故意道:“對,你說得都對。你好不容易嫁出去,咱們晚上必須得加菜。讓我想想,咱們加個什麽菜…加個……哦對,加個紫菜滾蛋湯。”
“這個好,好極了!我這就得去準備……”
太史筝聽出他意有所指,揚聲相問:“滾蛋湯?什麽意思!爹,你把話說清楚。”可盡職盡責的“夥夫”根本不曾将她理會,只自顧自地退去。
錢氏旁觀而立,但望府宅冷清,父女二人卻是如此其樂融融,她便不由想起伯爵府裏熱鬧的屋舍,與對話往來中透着的涼薄。眼前人,當真已做思量?
“媒媽媽,你有心事?”太史筝洞察出她的憂愁。
晚風吹過,日暮向西而返。
錢氏這回望向太史筝時,眼中帶着些長輩的慈愛,“小娘子,盡管往後還有許許多多的過程要走,可草帖送去就意味着親事初定,您真的決定好了?”
今日太史筝聽過太多這樣的問話,可她卻不曾有絲毫的急躁,反而平靜地問:“媒媽媽,您相信緣分嗎?”
錢氏答曰:“自然。”
太史筝卻說:“如此,這便是我與他的緣分。”
筝的答案,純粹且自然。此刻,她已不再想開口說些什麽,她只注目于光影變換的連廊。
她開始好奇。
崔植筠,
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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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君,何在?”
伯爵府內,崔植筠自午後從喻悅蘭那回來,就一直待在案前忙活明日授課的事。猛地聽聞有人喚他,崔植筠這才擡頭向外望去。
怎麽?
天都要黑了…
傅其樂繞過黃昏的回廊,來到他的案前,望向那雙暗影處清澈的眼,“我的好二哥,日入了怎麽不燃燈?伺候的使人都去哪了?怎能只留你一人在這兒。”
傅其樂就是操心的命。只瞧她邊念叨着,邊掏出火折子燃起面前最近的那盞燈。
屋內光線漸漸明亮,崔植筠将手上的散卓筆擱上筆山,同傅其樂回道:“傅嬷嬷,莫怪。我不想人多打擾,便命他們退出了。不知嬷嬷來,是有何事?”
輕撤回燃燈的手,傅其樂笑着看向崔植筠,“哦,是大娘子有事,想請您到向榮廳一趟。”
“好,那我收拾收拾就過去。”
至于是什麽事,崔植筠沒問。
傅其樂見通禀到了,躬身拜了別,“得嘞,老奴還要到二房院子裏說一聲。先行一步。”
而後,崔植筠在熄滅的蠟煙中動了身。
誰知,去的路上正巧碰上主君崔寓放班歸家。父子二人于院中相對而望,什麽表情也無,崔植筠見狀垂眸,恭敬地問了聲:“您回來了。”
“這是要去何處?”崔寓今日與臺院那幾個老家夥吵得不可開交,說話的聲音有些發啞。
崔植筠無甚關心,只答:“母親要兒子去趟向榮廳。”
“也叫了你去向榮廳?”崔寓微微皺了下眉頭,“方才她也派了人在門口知會,你就與我同去吧。”
“是。”父子二人的對話,在崔植筠的應答聲中戛然而止。
昏黃的小徑,兩人一前一後的行走,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保持相對的距離。
崔植筠好似對這樣的生活習以為常,他開始陷入沉默,直到踏進向榮廳的燈火融融,才被母親的聲音叫醒,“二郎今日怎和主君一塊來的?”
“院中與父親碰見,就一同來了。”崔植筠擡起頭,廳下已然坐了不少家裏人。
他瞧。
祖母沒來,二房的來了幾個。
還有今兒下午被派去說親的媒媽媽,至于是哪個?已記得不大清。
待到思量罷,崔植筠開始一個個問好請安。
空當間,崔寓走上座前跟喻悅蘭牢騷道:“喻悅蘭,你今日又是搞得哪出?叫這麽多人過來作甚?大家都沒事忙嗎?”
“嘁,你個沒良心的。慣會數落我,我無事叫大家來做什麽?我撐得慌?莫問那麽多,想聽,你就給我坐下聽着。”
崔寓言語刻薄,喻悅蘭也不遜色。
倆人就這麽杠着,但好在今日喻悅蘭心情不錯,事兒鬧也鬧不大。
約摸着差不多了,喻悅蘭便擡眼瞧了瞧那邊安坐的張氏道:“張氏,這按你的要求,主君和二郎都到了,人我也都叫來了。你現在能把咱們與太史家的婚事,同大家言語言語了吧?這事到底是成與不成啊?”
太史家的婚事?
喻悅蘭的話,引人在場衆人相互私議。
崔植筠更是無解。
張氏卻端着架子将太史筝給的那份草帖,當着所有人的面,繞過主母。無言遞去了崔寓面前。
崔寓瞧着眼前這張氏的作态,實在不喜,便回了句:“給我作甚?”
張氏聞言不躁,熱着臉奉承道:“回崔學士的話,這女方家的回帖,乃是節史親自手書。節史願有能之人可鑒賞一二,已近兩家之誼。而在座之中,擁八鬥之才的,非學士莫屬。然這婚事成與不成,就全在這一貼之中。”
張氏開口,硬生生把崔寓架了上去。
這貼他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崔寓雖不喜她賣這樣的關子,卻還是硬着頭皮,将帖子接了過去。
喻悅蘭瞧着崔寓慢吞垂眸,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
張氏端手而立,轉眸對上二房目光,傲氣徒增不少。這叫她那惹禍媳婦鄒霜桐瞧見,免不得在旁抱怨:“母親,您瞧她那小人得志的樣。”
“她得志就得她的志。你若能替我争點氣,你也得志去。”褚芳華出言嗆巴,鄒霜桐被堵得再也無話。
彼時,當所有人都等着那座上主君言語喜事。誰料,等來的竟是崔寓一句憤怒的:“來人!速将這丢人的婆子給我掃地出門,再不準踏進我伯爵府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