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風波

風波

“當家的,你這是作甚!”

喻悅蘭驚呼着從座上站起,聽命前來的雜役見狀不敢輕易上前去。崔寓轉頭便将帖子丢開,怒不可竭道:“作甚?我倒要問問你們要做甚!你自己瞧瞧人家在上頭寫了什麽——”

喻悅蘭聞言拾起面前草帖,卻在翻開後又丢下,“看看看,我也看不懂啊。”

禍事亂起。

向榮廳下看熱鬧的,聽風語的,捏把汗的,全都混作一團。

張氏得意半生,從前走得皆是坦途。如今猛地碰上這種事,慌得直打顫。這時間,崔植筠從四起的紛擾中起身,來到喻悅蘭身邊平靜翻開草帖。

但聞帖中,大抵如是:

“尊敬的平康伯,喻淑人,崔郎君,以及很多很多人好。我是淮南節度使家的大娘,太史筝。非常感謝你們的厚愛,給我派了兩個媒人來說我與郎君的婚事。我非常高興,只是有一言,我不知當講不當講?這個張氏媒人!她把我認成女使就算了,還對我極其不尊重。是人都有被好好對待的權利,無論我是女使還是太史氏,都不該被這樣對待。張氏這麽做實在有損兩家顏面!望諸位知曉。以及這裏是,我為了湊字默寫的詩……莫怪莫怪!至于親事最終答案,就留待錢媒人回去揭曉喽~”

待到将帖讀罷。筆筆強勁的字落入眼中,句句犀利的話默于腦海,崔植筠竟出奇一笑。

這太史筝,

還真是個大膽且有趣的人。

喻悅蘭望着崔植筠的神情不明所以,伸手扒拉起兒子來,“讀個帖子,你笑什麽?”

“沒什麽。”崔植筠牢牢将帖子握在掌中,“母親,父親的做法無甚不妥。這張氏媒人出言無狀,表裏不一。實不堪重用,叫賬房将她今日勞苦的銀子結了,往後就莫要再用。”

喻悅蘭不信丈夫,信兒子。

兒子說什麽,便是什麽。瞧着太史家是在帖子裏寫了些講究的話。

她沒再揣摩,立刻變臉命人将張氏攆了出去,“這主君和郎君都發話了,你們還愣着做什麽!”

“唉。”雜役這才敢上了前。

只是,那張氏到現在都不知自己所犯何“罪”,連連喊冤道:“主君郎君,何出此言啊?妾身可全是按着主家的吩咐辦事!你們怎麽能這般對待?這不是卸磨殺驢嗎?”

誰料,就在雜役準備将人請出屋前,張氏竟又掙脫束縛,扒上了褚芳華,“二奶奶,二奶奶。這差事是您叫我來的,您說句話啊?那太史家的帖,不還是您叫我特意擱在這些四五品官家娘子裏面的嗎——”

褚芳華一聽這話,當即甩開張氏,“你少在那胡說八道。”

“你個死婆子。我叫你來,不過是擔憂我家子侄的婚事,全然出于好心。就因為你這婆子吹得厲害,我才受了你的蒙騙。誰成想,現在我沒怪你丢人現眼,你竟誣告起我來了?再者說,就算是我叫你擱個太史家的帖子,那都是為了二郎好,你少在這兒狗急跳牆。”

“去去去,快把她弄出去。”

褚芳華是有些心虛的,她那二媳婦瞧得清楚。可廳下的其他人,不知是看不出,還是懶得計較。無一人理會。只眼瞧着雜役将那咋呼的張氏帶了出去。

可人是請走了,

這婚事該如何是好?

喻悅蘭心有不悅,便拍案罵道:“什麽東西,當我們是什麽門戶?這般戲弄?二房的,這就是你找的好媒人?你還真是沒安好心,盼不了我一點好!”

褚芳華氣不過出言回怼,“唉?我說大嫂嫂,您可別冤枉好人!”

這吵吵鬧鬧的成何體統?

白日裏,在禦前聽禦史臺的家夥們吵。回到家,還要聽內院的婦道人們鬧。崔寓只覺自己一個頭兩個大,“夠了,吵吵吵,鬧鬧鬧。這家還有寧日嗎——”

主君發了怒,吵鬧的氛圍被瞬間壓了下去。

可僅一瞬,她那“愛妻”便又伏在案前抱屈道:“哎呦,我的老天爺,還有沒有天理喽!本以為我家二郎終于能說上門親事,沒成想竟是如此一番戲耍。真是委屈我兒生在這樣的人家。”

“喻悅蘭,你!”崔寓被喻悅蘭氣得兩眼發黑。

崔植筠卻無動于衷站在一邊,可他并非冷漠,只道是見怪不怪了。

但再如何說這都是自己的爹娘,崔植筠也只能盡自己所能地勸上一二,“父親息怒,母親只是為兒子心急,一時才說了重話。還望父親寬恕。母親莫哭,都怪兒子愚鈍。讓母親擔憂。只是,今日母親不是派了兩個媒人出去?緣何如今卻只見了這一人?”

喻悅蘭一聽兒子這麽說,立刻收起她那副哭相,“是啊,錢氏呢?傅其樂,你可有見着?”

傅嬷嬷搖搖頭。喻悅蘭更是奇怪,“這就怪了,成與不成。她也該回來報報信。”

哪知,話音剛落,門外匆匆跑來一位女使,通禀說是媒人來了。

衆人驚訝不已,崔植筠望向門外。

“叫她進來。”喻悅蘭發了話,女使回頭領了人進來。

錢氏一路快走來到廳前,卻被崔家這陣勢吓着。可她根本沒時間多想,氣喘籲籲地上了前。

喻悅蘭瞧見她,不禁燃起一絲希望,“錢氏,這麽久你去哪了?今日這事到底怎麽說?”

“大娘子…大娘子……”

錢氏來得太急,站在喻悅蘭面前直喘。喻悅蘭也跟着上氣不接下氣。衆人便一起巴巴等了半天,哪知道錢氏竟只憋出一句:“大娘子,能不能先給妾身杯茶喝?”

“給給給,傅其樂快給她。”喻悅蘭急不可耐,傅嬷嬷趕忙到旁邊倒了杯茶給錢氏遞去。

錢氏接過茶不分冷熱,一飲而下。

如此,是茶也喝了,氣也順了。

總算能說了吧?

衆人紛紛将目光彙聚,就連崔寓也側了目。

只瞧,錢氏在衆人的期待中,緩緩擱下茶盞,又從袖中掏出那份如假包換的草帖擱在案上高聲道:“恭喜主君,恭喜大娘子。咱們郎君跟筝小娘子的婚事啊——太史家應了!”

“應,應了?”喻悅蘭這兒會倒傻了眼。

她不敢置信地拿起草帖,只見上頭用清秀字體,明明白白寫着:“祖籍并州平晉縣,現居汴京內城東懷慶坊。曾祖太史群羊,務農。祖太史木牛,虎捷軍第六指揮使。父太史正疆,淮南節度使。太史家大娘太史筝,生辰一月二十七。母徐玲已故。京郊良田一百八十頃,汴京城南保和坊鋪面十五間。九月十一日草帖。”

“太史家…真的應了。”喻悅蘭怔怔擱下草帖,“當家的,我不是在做夢吧?”

這件自崔植筠十六那年起煩擾她的心事,不成想竟在一夕之間解決。她似覺心中空落落,可更多的卻還是如夢幻泡影,全然忘了要怎麽高興。在場的人也随之陷入沉默。

崔植筠臉上更是寫滿茫然。

唯錢氏環顧而望,她就沒見過這樣的人家。可現下這氛圍總得有人開口,她便拱手一拜于衆人面前大聲言說:“崔郎君好事将近。如此,主君與大娘子心事可了。諸位啊,就沾沾喜氣,多多恭賀吧——”

錢氏的話打破沉默,恭賀聲聲滿堂四起。

崔植筠卻在此間垂眸望向手中未曾丢下的帖子,恍惚道……

我,我有媳婦了?

-

而後,衆人分別在戌時初,這時的天色已暗。

戲看完了。褚芳華與鄒霜桐這對婆媳,依舊最早離開。擡眼間二人穿過游廊,走上了通往二房的必經之路。可這一路跟在褚芳華後頭的鄒霜桐,總感覺是憋着什麽話想說。

褚芳華見狀瞥了眼身後,“蠢貨。別憋着了,想說什麽快說。再不說,你就快攆上我腳後跟了。”

鄒霜桐聞言停了步子,不再跟着婆母向前。

褚芳華也納悶,“停下作甚?你今晚不用伺候你大嫂用膳了?快走。”

伺候大嫂?

還真當我是你們正房的傭人?

鄒霜桐被徹底激怒,以至于她接下來說出的話,全是未經思量的氣話。

“我道昨日媳婦好說歹說,婆母都不願将我娘家妹妹的帖子給塞進去呢!原是婆母打着自己的算盤。如今瞧着,兩家的喜事撮合成了,就算不是那張氏所為,您那嘴也快咧到天上去了,當真難得啊!到底不知是誰給了婆母多少好處,竟讓您這樣賣力。連自家人都不肯幫。”

“自家人?誰是自家人?你?我呸。就好像喻悅蘭不選她們,就會選你們一樣。”

褚芳華大罵眼前這個不自量力的蠢貨。

她是真沒想到,鄒霜桐還做着幫她妹妹攀高枝的美夢。

“鄒霜桐,你私自賄賂媒人婆子,将你家那不入流的帖子放進來丢人,我都沒來得及跟你算賬。你倒诋毀起我來了?我平日是不是對你太好了?都叫你忘了你自己那庶出的身份了?小門小戶的不知體統。你快給我滾去你的蘭春苑,少在我跟前礙眼。”

褚芳華如此氣急敗壞,鄒霜桐的話應是正戳到了點上。

曾為一丘之貉的兩個人,就這麽在利益沖突前分道揚镳。鄒霜桐負氣轉身,褚芳華拂袖離去。想必這段時間,鄒霜桐都不會想再去巴結正房一家了。

不過如此也好,至少在筝嫁來之前,這伯爵府中也能平靜一段時光了。

可褚芳華剛行出兩步,便猛然停住。

她站在盞盞明燈點綴的長廊下,同身邊女使開口吩咐:“真是被她氣昏了頭,差點耽誤了正事。引香,今日太晚。待到明日你傳信進宮,禀告太後與褚昭媛,就說她們交代的事辦成了。請二位貴人放心,再替我問二位貴人安。”

“是。”名叫引香的女使躬身應了褚芳華的話。

二人這才動身消失在了長廊外。然伯爵府的夜也因她們的離開,重新歸于平靜。

-

彼時,遠在幾裏外那太史宅的後廚內。

太史筝正端着老爹做的滾蛋湯呼呼吹散碗中熱氣,卻被猛然飛來的一顆土豆擊中,不免抱怨起來,“哎呀,爹你幹嘛?湯要撒出去了。”

“臭丫頭,這都第五碗了。你這樣的飯量,嫁到崔家是要吓死人的。”太史正疆站在竈前調侃。

太史筝護着湯碗回嘴道:“吓什麽人!那樣的人家,還能被幾碗飯吓到?那也太不禁吓了。”

“你這丫頭。”太史正疆着實被她那無賴樣氣笑。

不過如此他便也放心,至少筝不是那吃虧的主。随手丢去洗好的飯勺,來到閨女身邊坐下,太史正疆不由得長舒了口氣,“行,要嫁便嫁吧。等你嫁了,我和你娘的心事就了了。到時候,爹啊,就——”

“打住,爹!可別煽情。”

太史筝私以為老爹這會兒該聲淚俱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心酸過往。

誰成想,太史正疆将卻道:“煽什麽情?爹聽說會仙樓請了位江南的做菜師傅,準備花錢去好好進修一下。如果某些孝順的兒女,願意資助爹去江南小住一下,感受感受那裏的氛圍就更好了。”

得,原是在這兒等着呢?

太史筝就知老爹開口,定沒那麽簡單。

她便用自己的方式回答道:“爹,你放心。茍富貴,勿相忘。有我的一口肉,就有您的一口湯。江南路那麽遠咱可能去不了,但河南路近啊。咱們去河南路,爹你說,中不中?”

“不中。”太史正疆面對筝的玩笑話,故作惱怒。

可父女二人卻在相視一眼後,誰也繃不住地大笑起來,“你啊你,就糊弄爹吧。瞧瞧以後崔家那小子管不管得住你。”

“爹都管不住的人,誰還能管得住?”太史筝笑着捧起了湯碗。

玩笑過後,太史正疆望向被浮雲遮蔽的月光,下意識問出了一直憋在心裏的話,“筝,爹認真問你。你這時候答應崔家的婚事,是不是因為中宮遴選?你怕那位會執意要你入宮?若真是為此草率成親,爹恐你會後悔。”

太史筝明白他的顧慮,也知曉他的憂愁。

只是當那碗熱湯下了腹,她卻為太史正疆将這些話問出口,而如釋重負,“爹,若說半分不由此因,那是作假。可若非對崔家這門親事感興趣,我也必不會為此而委屈自己。只能說,是天意安排。崔二郎的出現恰巧合适,他的一切我也覺有趣。”

太史筝的話,不為寬慰任何人。太史正疆全都知道。

他便不再言語。

後來,晚風穿堂,秋日漸涼。筝在沉默中擱下湯碗,與老爹一同望向看不透的月光,她說:“所以,爹說明日,我要不要去見見那崔二郎?”

太史正疆答曰:“烏雲遮月,汴京明日有雨。閨女出門勿忘帶傘。”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