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相見
相見
雨還在下。
阿婆用喑啞的嗓音回問:“官爺,要多少?”
“全要。”那人不經思量地答。阿婆有些震驚,“全要?官爺如何吃得完?”
可那人卻依舊和顏悅色地解釋說:“老人家不必擔憂。某在太學授課,學子中頗有這愛食白菜之人,某将這些菜送去後廚烹煮,必不會浪費。如此,您将菜賣給某,也可早些歸家。”
太,太學?
筝循聲擡眸,朦胧中與那方傘下年輕的兒郎目光相對,仿若跌進清澈的湖底。
只瞧她在看清兒郎眉眼後,驚訝地脫口而出,“你,你,你是畫上的那個人——”
“畫上的人?娘子,認識某?”崔植筠立于傘下脊背挺拔。他将眼前這女郎望了又望,卻始終想不起自己在哪見過她。亦或是從未見過她。
直到此刻,太史筝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找補起來:“不不不,我怎會認得郎君。只是郎君長得俊俏,讓我誤認為是畫中仙道。所以這才失言,還望郎君莫要怪罪。”
筝沒講實話。
今日她只不過是想看上崔植筠一眼,卻壓根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碰見。但緣分趕到這兒,筝出言逗趣,倒也十分好奇眼前人的反應。
可誰知,崔植筠聽了這話竟沒去接茬,轉頭掏出錢袋,就去請了阿婆稱菜。全然将筝的話略了過去。
不是,年輕的小娘子誇你長得美,
你竟然無視掉了喂!
太史筝氣得直跺腳,阿婆瞧着她那樣子直笑。
而崔植筠呢?紋絲不動站着,就連目光都不多為筝停留,他大抵覺得她是個輕浮人,還是少招惹為好。
待到菜基本裝進背筐。
阿婆看着剩下那幾顆散落在旁的白菜說道:“官爺,這剩下的,是老身要贈予小娘子的,請您見諒。其餘這些老身算您三十文便好。”
崔植筠嗯了一聲,便去掏錢。
太史筝見狀卻說:“阿婆,我怎麽能白拿您的菜呢?這些就賣給他吧,您還能多賺些。”
沒想到,阿婆态度強硬,“那怎麽行,你這一大早又是送餅,又是吆喝,還給老身撐傘,沒少幫老身忙活。老身都看在眼裏,也明白小娘子是個熱心腸。所以這是老身的一點心意,你聽話,把菜收下。”
原阿婆全都看得出。
筝覺得不好意思,卻也不好再去謝絕她的好意,便如是說道:“那阿婆,咱們這樣,白菜我就要一個。若您再多給,我便一個也不要了。”
她竟也是好心相幫。
崔植筠聽着二人講話,對眼前人有了些許改觀。可他依舊緘口不言。
阿婆那頭也不再多說,跟太史筝達成一致後,伸手便要去拿那裝滿白菜的竹筐。誰料,卻被身旁這兩個年輕人,異口同聲地攔下……
“放着我來。”
“放着某來。”
兩人這般一驚一乍,吓得阿婆猛地松手,不再輕舉妄動。崔植筠見阿婆退了後,自覺伸手背起竹筐。
筝也并未阻攔。
可阿婆實在心有不安,便開口詢問:“官爺,哪有讓您出了錢,還讓您親自背菜的道理?不若您到衙門裏叫些使喚人來?老身就在這兒等您。”
崔植筠聞言笑了笑,“老人家,某不是什麽官爺,某只是教書人。且這學府哪裏來的衙門使人?您寬心,這四十文您收好,菜某自己送去便罷。您別走遠,待某回來還您背筐。”
“四十文!官爺,這怎麽行——”阿婆自覺崔植筠給的多。
崔植筠卻按下了阿婆的手,“老人家,這是除卻您贈給娘子那顆外,剩下的白菜錢。您就收着吧。”
阿婆瞧着還想說些什麽,太史筝忙把話接了去,“是啊,阿婆,這郎君瞧着不像是差錢的人。既然郎君願意買,咱們就賣。”
“好了郎君,你也不必麻煩多跑那一趟,我好人做到底幫你将這剩的白菜一塊送去,到時候你将背簍給我,我來還給阿婆。”
太史筝說罷将油傘往阿婆手中一塞,二話不說抱起地上多餘的白菜,就往崔植筠的傘裏鑽。
“快走,一會兒阿婆該反悔了。”
二人距離猛然拉進,筝只顧仰面貼着崔植筠身前低聲催促,卻不曾發現眼前人已紅了耳尖。
等到崔植筠回過神,他便連忙退後躲去傘外,只是他那持傘的手,卻懸在太史筝身側未曾離開。
筝望着他那拘謹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
而後朝阿婆颔首道別,筝不再管身邊人跟沒跟上,自顧自大步朝雨中走去。
崔植筠見她淋了雨,匆匆向阿婆道別。
可當那只握着傘柄,骨節分明的手墜入太史筝餘光,人卻始終不見其面。
太史筝納了悶,“郎君何故站在傘外淋雨?”
煙雨潇潇,無人作答。
他與她保持着該有的距離。
太史筝卻故意停腳,傘外的人這才露出了頭。依舊是那雙澄明的眼,叫人生不出絲毫怒意。現實光芒下的崔植筠,與畫中一樣高雅。
“娘子,想說什麽?”崔植筠開口問。
太史筝這才明了他是沒聽見,不是有意不說話。她便複說了聲:“郎君為何不進傘來?外頭不淋雨嗎?若是感了風寒如何是好啊?”
崔植筠欲言又止,雨加深了他綠色的官袍,他在思量後開口:“某與娘子孤男寡女,素昧平生。同乘一傘,有失風度。然這太學不遠,某淋些雨不打緊。娘子,莫要挂心。”
“孤男寡女?你還真是規矩的很。”
筝笑他是塊木頭,“我說郎君,咱們是在這大街上,不是在那小巷裏。郎君何故這般拘謹?啊,還是說郎君怕我?”
恰在此時,學府傳來鐘磬聲。
崔植筠望向将要關閉的門,打斷了筝的話,“娘子,某上值要遲,不能再陪娘子多聊。還請娘子先随某進去。”
崔植筠說罷急忙擡腳向前,太史筝無奈只得追随而去。二人就這麽趕在太學關門前,跨了進去。
可看着大門一點點落下鎖鑰,太史筝茫然回眸,“那個,郎君。我問問,你們這太學白日裏都落鎖嗎?”
“嗯,這是先帝為防學子逃學,外人擾亂定下的規矩。所以每日辰初到午正,未初到酉初都會落鎖。無大事與緊急情況,便不準私開。”
崔植筠解釋地頭頭是道。
全然不見一旁的太史筝在心中發出一聲尖銳的鳴:啊!這是什麽規矩啊?我的好官家,我真是謝謝你。
可筝又能怎樣呢?她只能保持微笑地問:“那…郎君有沒有想過,我該怎麽出去?”
崔植筠望着廊外風雨見消,淡然收起油傘回道:“娘子放心,某自然有辦法送娘子出去,娘子随某來便是。”
背着背簍的郎君走下踏跺,踩起水窪中的漣漪,向太學深處走去。筝不敢耽擱跟在了他的身後。
接着一路去到廚房,有人在望見崔植筠身影後高聲言語:“呦,崔博士!今日您又是好心幫了誰?買了些什麽滞銷的東西啊——快讓我瞧瞧。”
那夥夫模樣的男人,擦拭着油亮的手掌來到二人身邊一看,“嗬,是白菜啊。好東西。”
“李師傅。”崔植筠緩緩擱下背簍,表情沒有絲毫變換。
李師傅笑着揮揮手,等他轉眸發現太史筝的存在,便帶着玩笑的語氣開口道:“唉?崔博士。這小娘子也是您幫助的人?您是準備幫讓她在這兒找個活計?”
崔植筠卻并未順着他的玩笑接下去,“李師傅誤會,這位娘子是幫某來送菜的好心人。”
彼時,太史筝愣在一邊。她望着崔植筠那被黃土染濁的背,陷入沉思。
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
筝在崔植筠身上看到了一個君子該有的德。然交善人者道德成,存善心者家裏寧,為善事者子孫興。
崔植筠确是個不錯的人。
除了…
有些呆呆的,其餘的也沒什麽不好。
思量間,李師傅将白菜全部掏了出去,崔植筠便拎着空蕩的背簍回到太史筝面前,“多謝娘子幫忙,白菜可以擱下了。某送你出這太學。”
“哦,哦。好。”筝緩過神,匆忙将白菜放上了菜案。
崔植筠轉頭與李師傅道別,照舊不動聲色地離開。太史筝便繼續攆着他的腳步,去向了更深的院落。
路上聽聞讀書聲朗朗,筝忍不住問:“郎君今日不用授課嗎?”
崔植筠目光淡淡落向課堂,“某今日巳時授課,還有些時間。”
話音落去,讀書聲伴着他們之間的平靜。
太史筝走過一扇扇明淨的窗,想起了曾在資善堂裏的舊時光,“郎君,喜歡這份無功名利祿傍身,卻繁冗雜亂的差事嗎?”
崔植筠不知她為何要這樣問,卻還是如實作答,“教也者,長善而救其失者也。這是份很有意義的差事,功名利祿雖令人癡罔,可某只當那是浮華易散。而教書育人,才是某心之所向。”
言及此處,崔植筠忽然變得善談。
太史筝對此笑而不語,她猛地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待到與之并了肩,筝将眼眸一轉,望向崔植筠不懷好意道:“郎君當真高風亮節,小女子這敬佩之心真是油然而生啊!那敢問郎君可曾娶親?若是沒有——”
“郎君看我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