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時針很快轉過十點。池易暄與Cindy在電視機的大屏幕上一張張過PPT,兩人埋在文件堆成的小山裏,嘴裏說着我不明白的術語。
期間我的面試準備做完了一大半,到後來我實在無聊,玩起手機,順便打量起沙發裏的女孩。
她應該是池易暄的同齡人,從兩人交談時的語氣來看,關系似乎不錯,不過他們在談工作時都十分專注,什麽閑話都不聊,不知道是不是我在旁邊的緣故。
趁着池易暄去衛生間的間隙,我問她:“你們怎麽這麽晚了還要見面?明天早點約在公司不是更好?”
美名其曰:為了她好。女孩太晚了回家不安全。
Cindy嘆了口氣,“最近有個大客戶,業界裏出了名得難搞, 今晚才告訴我們他明早想要改進版的方案。我和爸媽住在一起,要是讓易暄去我家工作,那可得出大麻煩了!”
“那你來他這兒就不害怕?萬一他是一衣冠禽獸呢?”
Cindy笑了起來,露出一排貝齒,“不會吧?”
“防人之心不可無。”
“你說得對,我以後确實得注意。”Cindy右手掩在唇前笑着,似乎怎麽都沒法将池易暄與“衣冠禽獸”四個字聯系起來。
我将食指豎起,比在唇前做了個“噓”的手勢,“你可別告訴他,我在背後說他壞話。”
Cindy也配合地壓低聲音:“好。”
“不過他應該是父母輩會喜歡的男人吧?下次你約他去你家做項目,看看他會不會去?”
她微微抿嘴,擺了擺手,似乎不想讓我再說,只是羞赧地勾着嘴角。
Cindy燙着卷發,穿着一件牛油果色的毛衣,下身是一款白色針織裙。不知道為什麽,我看着她,卻想起了白炀。其實她們是性格、長相截然不同的兩人,非要細究可能只有發型相似。
我發現她手邊的水杯空了,于是從廚房拿出熱水壺,到客廳裏為她添水。
池易暄從衛生間裏出來了,我和Cindy間的對話戛然而止。他看了我一眼,在我們身邊坐下,“聊什麽呢?”
“沒什麽。”我轉向Cindy,“對吧?”
“對,沒聊什麽。”
“在聊我嗎?”
“沒有。”Cindy說完卻“噗嗤”笑了出來,“好啦,剛才你弟說你是父母輩會喜歡的男人。”
池易暄瞥了我一眼,“他話痨,整天胡說八道。你別接他的茬,他就不會來煩你了。”
“沒事的,我本來也在休息。”Cindy捧起水杯,在杯沿抿了一口,感嘆說,“……你們性格好不一樣啊!”
“本來就不是親兄弟,當然不一樣。”
“我知道。我只是很難想象和我性格截然不同的人一起生活會是種什麽樣的體驗。”
大家總說我們不像:長相不像,性格不像。我要是像他,我們估計八百年都說不了一句話。
但可能我哥只有在對待我時才這樣緘默。聽說人們傾向于和自己相像的人成為朋友,如果我和池易暄一樣,知道什麽時候做什麽事、說什麽話,不惹人擔心、煩擾,我們會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嗎?
我知道我們不同,卻不喜歡他在陳述這件事時,理所當然的語氣。好像金子在敘述它與頑石間的不同,珍珠在敘述它與沙礫間的不同,這種敘述暗含着居高臨下的比較。
“你知道我和我哥之間最大的不同是什麽嗎?”我問Cindy。
“是什麽?”
“他不夠誠實。”
“什麽意思?”
“他嘴硬。嘴上說着一套,行為上又是一套。”
“比如說?”
“比如說——”我斜眼看向他,“我哥平時表現得非常瞧不上我,可他卻暗中付錢給我在CICI的同事,讓他幫我擋酒。”
池易暄的眼底泛起情緒的漣漪,像是有石子投入湖面。
“喔?這我倒不意外,他在工作中就很細心,生活裏肯定更細心了。”
我投下了第二枚重磅炸彈,“是啊,他對他前女友就是,簡直就是十佳男友。”
池易暄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陰沉下去,漣漪變為了波瀾。
“他前女友在酒吧上班——他和你講過嗎?”
Cindy搖頭。
我補充着不存在的細節,“那時候他還在上學,每天下課後坐一小時地鐵去找她,而且都會帶上鮮花。”
“真貼心啊……”Cindy将尾音拖長,不知道那音調裏是否藏着失落的心情。
“沒有的事。”池易暄微微擰起眉心。
“怎麽沒有?你藏着她,不想讓我們發現,還不是因為媽媽會問東問西,你不想讓她受到這些壓力?”
Cindy認真地聽着,擱在膝前的兩只手攥在一起,猶豫着問:
“那怎麽分手了?”
我壓低聲音,湊到她耳邊,音量足夠我們三個人聽見:
“聽說他前女友是被人撬走的。”
“啊?誰這麽壞!”
“白意!”池易暄的眼皮低垂着,捏住文件邊緣的拇指用力到發白,但他要裝出大度,語氣就更顯得生硬,“我和Cindy還要收尾,別占用我們的工作時間。”
我裝作沒聽見,轉向Cindy:“說不定以後還有一起玩的機會,要加個微信嗎?”
Cindy一怔,嘴唇微微張開。池易暄打斷我,語氣更為不耐煩:“你很閑嗎?面試問題準備完了?”
“準備完了。你要現在考我嗎?”
“我沒那個工夫。幹你自己的事情去,別來煩我們。”
Cindy終于察覺到我們之間劍拔弩張的氛圍,她困惑地看我,繼而又去看身邊的池易暄,腦袋從左轉向右,像顆松動的螺絲釘。
我扯起嘴角,拿起茶幾上的水壺擱回廚房,将餐桌旁的椅子拖出噪音,用力坐下。
片刻死寂之後,客廳裏又響起他們的交談聲,前女友的風波沒再被任何人提起。
PPT很快就做到了最後一張。十一點鐘,池易暄和Cindy整理好文件,兩人将電腦收起,走到玄關。Cindy換上運動鞋,池易暄對她說:“我送你回家吧。”
“沒事,我叫個出租車就行。”
“太晚了,不安全。”池易暄堅持道,“我送你。”
Cindy淺淺勾起嘴角,“謝謝你啊。”
她懷裏抱着筆記本,黑色的發絲從鬓角垂下,被她用一根食指挽到耳後。然後她踮起腳尖,視線越過池易暄的肩膀,投向我,“今天打擾啦,我先回去了。”
我沖她招招手,“下次還想聽什麽我哥的故事,跟我說。”
她轉身出了公寓,池易暄跟在她身後,手裏拿着車鑰匙,反手将門關上。
我擱下紙筆,跑到廚房窗口朝下看去。十分鐘後,黑色的奧迪從車庫出口開出,駛上馬路。昏黃的路燈打在車頂,讓它看起來好像一只黑色的金龜子。池易暄的側臉印在車窗之後,嘴唇隐隐張合,我不知道他現在正和Cindy聊什麽,是在和她說我有病,還是在為我片刻前分享的往事添加注腳。他是否在向Cindy表忠心,告訴她那都是過去,他的心是自由的,可以被任何人捕捉。
我心裏的火又燒了起來。
四十分鐘後,池易暄回來了,他進門後脫下鞋,看都沒看我一眼,徑直朝卧室走去。
沙發靠背已經被我放了下去,我躺在沙發上,看向緊閉的卧室房門。
和我預料中一樣,池易暄剛進去沒多久就怒氣沖沖地沖了出來,指着我的鼻子罵道:
“你幼不幼稚啊?!”
“你喜歡她?”我從沙發上坐起來。
他意識到我在說誰,“那是我同事!你在我面前發瘋還不夠,還要在別人面前發瘋?”
“我今天給她端茶倒水、還給你們切了兩個橘子。你搞辦公室戀情,我當了一晚上僚機,你對我連一句‘謝謝’都沒有啊?”
他就像一座即将爆發的火山,“我說了,那他媽只是同事!”
“哦,那是我會錯意了,我向你道歉。”
池易暄原本可能還有許多暴怒的字詞要脫口而出,這會兒卻像是被東西卡到了喉嚨。火山灰堆在出口,讓他一口氣下不去上不來,只有臉在逐漸漲紅。
憋了半天,他連鼻息都變得沉重,“你到底想要什麽?”
這是他第二次問我這個問題。我好像已經想明白答案,可它像一顆長在口腔裏的水泡,張嘴都覺得刺痛。我說不出口。
我只是說:“我誤會了,也向你道歉了。你為什麽會這麽生氣?”
池易暄冷笑一聲,“白意,不要和我浪費時間,你心知肚明。”
“是因為我在Cindy面前提起你的前女友?”
這是三年來,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白炀。
“我說的不是事實嗎?你喜歡她、愛護她,只不過運氣不好,被人搶走女友,這不是你的錯……”
池易暄如一根離弦之箭,突然朝我撲了過來。顴骨挨上拳頭的瞬間,像是撞擊到磚牆,我向後踉跄着退了幾步,捂着臉看他。
他終于朝我打出了這記遲到三年的拳頭。
“我管你找不找得到工作,以後是回你那破宿舍、還是去天橋底下睡,我他媽都不會管你!明天這個時候,收拾好你的東西,從我家滾出去!!”
他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裏有風暴拔地而起,形成灰色的龍卷風,将我吞沒。
拖鞋的跟憤恨地撞擊着地板,門被甩上,像爆破的炸彈,轟得門框都震了震。
我們又吵架了。
我揉着臉站在原地。窗外的烏鴉啞然失笑,笑我這個跳梁小醜,在這裏演一出沒有觀衆的獨角戲。
我他媽的自己也想不清楚,我為什麽這麽愛當刺頭,非要跟他對着來。
我就想在他那張平靜無風的臉上掀起狂風驟雨,寧可他想到我時,胸口的火也燒得他發疼。
我寧可我哥恨我,也不想他對我無動于衷。
這真的很奇怪,我傾向于被人喜歡,也樂于被人喜歡,可偏偏見了他,我便渾身長刺,像只暴怒的河豚。這在以前從未發生過。
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我獨獨無法向他表達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