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我努力壓抑心中的野獸,可是于池易暄而言,我流下的不過是鱷魚的眼淚。他抽回被我捏出指印的手腕,轉身甩上了卧房的門。
好後悔。我将額頭抵上面前那塊微微下陷的牆面。我好後悔沒有擰斷地中海的脖子。
眼皮掀動,又有眼淚往下滾。我迫使自己不去追究,以為遮住眼睛它就不存在。原來怪物也會流淚嗎?
我無法終結心中的野獸,也許池易暄可以。
我移開牆面上的額頭,用手掌擦幹眼眶,走到卧房前推門而入,他正坐在書桌前,打着石膏的右手無力地垂在胸前,左手手掌撐在額角。
見到我的瞬間,他立即站了起來,防禦的姿态。
“幹什麽?”
我掃視一圈,一把奪走他擱在書桌前的筆記本,舉高後重重朝腳下摔去。不料摔的位置不好,剛好落在鋪羊毛地毯的地方,筆記本與地板隔地毯相撞,發出沉悶的一聲,估計沒有受到損傷。不過我摔的是池易暄的寶貝,他像彈簧一樣從靠背椅裏發射跳起,憤怒時他的臉頰又有了生氣,眼眸中火光閃動。
明明我不久前才暗自發誓,不再惹他生氣,甚至同意他追求Cindy,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卻變成了這樣。我恐懼他恐懼我時的眼神,寧可他惡狠狠地瞪我,再從我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他朝我撲來,我們一同摔倒在地,我的後腦勺撞到地板,一瞬間頭昏眼花,他順勢騎坐在我身上,握成拳的左手落在我的臉上、身上。終結我需要更大的力量,我伸手将他掀翻,他向右側滾去,骨折的手臂撞到地板,五官痛苦地擠在一起,痛得頭發絲都打顫。
本能迫使我将他撿起,可我逼自己理智,握拳往太陽穴猛砸兩下,以求清醒。我咬牙切齒地轉向羊絨地毯上的筆記本,一腳将它踢飛,仿佛這樣做的話那些PPT和項目就會消失,而地中海也不會再有機會接近他。
筆記本旋轉着飛出,重重撞向牆根。終于,這一腳火上澆油讓他從地板上爬了起來,他眼眶發紅,背微微彎曲,看向我時仿佛一頭暴怒的公牛,而我是那塊招惹他的紅布。
他咬着牙喘氣,脖頸上青筋暴起,身體像皮球,一漲一收,是他在用力喘息。他肯定想要把我打死。我站在原地,方便他瞄準,最後看着他腳腕一彎,朝我猛沖過來。
他打石膏的右手環住我的腰,将我撞至背後的牆壁,撞得我小腹一陣痙攣,還未完全反應過來,又被他往臉上砸了兩拳頭。
這兩拳頭比起之前可不一樣,我知道他終于下了手。那一刻他仿佛一位命運的審判者,高高在上,重拳落下,不止為自己洩憤,還要為民除害。
我将他點燃,現在他看向我的眼神裏不再有恐懼。這樣的他讓我感到熟悉,我希望他能夠吞噬我——
在我吞噬他之前。
我去推他的肩膀,他後腰撞到桌沿,玻璃水杯落到地板,“嘩啦”一聲,一地破碎泛着寒光。他扭頭看一眼地板,随即抄起右手邊的臺燈,朝我扔來。
我用力壓下本能上擡的手臂,任憑那只臺燈撞到額角,摔到腳邊。
我等待着即将朝我扔來的紙筆、文件夾,卻半天沒有聽到動靜,擡眼時看到他眼睛微微睜大,呼吸急促,那只扔出臺燈的左手握成了拳,骨節用力到發白。
一股熱流順着我的額角往下淌,我摸了一把,擦在衣角上。
池易暄咬緊下唇,雙肩劇烈地顫動起來。
哥,你不能心軟。
我轉頭搜尋起目标,拿起鼠标向前扔出,他沒有躲,只是下意識側頭閉了閉眼。
鼠标撞到他的臉頰,在地板上滾出半圈,他的右臉當即紅了一片。
我看出來他累了,可我還沒有被消滅。我又抄起耳機,高高舉起手臂,卻無論如何都扔不出去。
他立在我面前,打石膏的右手在打鬥間從固定吊帶中滑落,現在垂在身側,自然彎曲,原本懸挂在脖子上的吊帶滑到了肩膀,疲軟地挂在肩頭。
他看向我時的眼神變了,變得困惑、不解,變得憐憫。
“為什麽這麽做?”
我心中大驚,扔出手裏的耳機,他依然沒有躲。
耳機砸到他的肩膀,落到腳邊,他兀自垂下頭,緩慢地眨眼,仿佛靈魂出竅,片刻後才擡腳,用腳尖将它輕輕踢開,轉身朝門外走去,好像不願再繼續這場審判。
走了兩步,他突然一個趔趄,地板上的水讓他腳底打滑。我心裏一跳,立即沖上前摟他一把,重心迅速歪倒,下意識閉緊眼,在黑暗中與他一同墜落。
我摔在地板上,池易暄摔在我身上,他驚叫一聲,爬起身後抓過我的手臂,頭頂的照明燈從他背後打下,他的五官陷在陰影裏。
我擡眼看向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是在檢查玻璃渣有沒有嵌進我的肉裏。
确認我沒有受傷之後,他舉高手又要揍我,空中停頓一秒後又垂到身側。
漫長的沉默,房間變成真空,安靜得令人膽顫。這個角度能看到飛舞的飛塵,和他晦暗的眼神。
他一言不發地看我,可能他比我還要了解我自己。投行人,有理性思維、金融知識、還要學會分析客戶。也許他正在心中将我拆解成許多片,分析我從何時開始分崩離析。
我呈大字型躺在地板上,池易暄似乎也沒有力氣站起,就這麽坐在一旁,一只腿屈起,目光落向寂靜的窗外。他還未緩過勁來,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着。
好想将這一刻延長,盡管我選擇無視這一刻的代價:我們都将對方刺傷,血流不止,現在只是因為失血過多而互相依偎。
“如果有一天我殺了人怎麽辦?”我問他。
池易暄呼吸一滞。
他知道我在問什麽。
放空的思緒無限地遨游。我想起了爸爸,想起他有一天對我說:“白意,你看那個阿姨?适不适合被做成一把椅子?”
我放下玩具積木,搖頭:“不适合。”
他的食指在空中畫着圈,又落到另一人身上,“是嗎?那他呢?”
我還是搖頭:“為什麽要把人做成椅子?”
他笑了起來,“只是突發奇想,哈哈。”
這之後不久,他就被逮捕。外公動用所有人際關系,沒讓這件事上新聞,說是對孩子影響不好。
我的父親是死刑犯——外公不想讓我學校裏的同學知道,更不想讓我知道。
這些都是我從媽媽和池岩争吵時聽來的。池岩想要送我去醫院接受檢查、接受治療。搞了半天我親爹那一條血脈都有問題,爺爺當時在村裏将人拖進水塘裏淹死,爸爸連環作案三次才被抓到。
媽媽痛哭流涕,說起那只病死的小貓。都說殺人犯從小就有施虐傾向,她說我帶着小貓去醫院治病,我是個好孩子,真要去看醫生才會給我留下心理陰影,以後無論我做什麽都會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
房門之後的我們聽見了他們的争吵,小孩總是比大人想象中成熟得更早,只言片語也能猜測大概。
我擡腳輕輕踢一腳上鋪,問他:“如果有一天我殺人了怎麽辦?”
“那取決于你殺的是好人還是壞人。”池易暄說。
意思就是,好人他會報警,讓警察叔叔把我拷走。
“如果是壞人呢?”
他半天沒有答話,我差點以為他睡着了,突然聽到他說:
“随便你怎麽處理,別告訴我就行。”
他不知情,就不是共犯。
我聽完從床上爬起身,腳踩在第二格爬梯上,将下巴枕在上鋪床沿,睜大眼觀察他。
“你會害怕我嗎?”
他看向我,月光印在他黑色的瞳仁中,好像湖面上的倒影。
“不會。”
“如果有一天我傷害到你了,怎麽辦?”
他笑了一聲,露出嘴角下一只虎牙:
“你才打不過我。”
當時池易暄告訴我,他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生活,因為我是他弟弟。可事實上,現在是他幫我處理了客戶,給我擦了屁股。
“哥,你想要全身而退,就把我交出去吧。”我精疲力竭地躺在地板上,呼吸聲好像嘆息,“現在制止我還不算太晚。”
池易暄盯了我半晌,忽然從鼻腔中擠出一聲鄙視的嗤笑。
“白意,別他媽裝傻。”
如果有一天我殺了人怎麽辦?其實他已經給了我答案,我卻還裝模作樣地賣乖。
他不會把我交出去。
直到這一刻聽到他親口說出答案,我心中的野獸才停止了哭泣。
“哥,你知道你現在和我是什麽關系嗎?”
“什麽?”
“我犯了法,而你作了僞證。”我說,“我們是共犯。”
我們是這樣浪漫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