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雨夜·夢中夢
27.雨夜·夢中夢
許黴說緊張也不緊張,說不緊張也緊張。
只是怕眼睛一閉一轉,這面前模糊臉就猛地怼上他的臉。
想想就有點恐怖。
黑乎乎的重物壓在他的腰上,像指腹撚壓手背一樣,腰上沉了沉,這種感覺鮮少在他身上發生,俗稱“鬼壓床”。
“鬼壓床”的時間并不會持續太久,許黴只需要放空情緒,等它無趣了便離開。
面前模糊臉黑洞洞的眼眶崩張,鼻翼翕張,嘴巴像是哈哈大笑,一口能夠吞下一個拳頭。
它大張的口內的氣息并沒有糜爛和髒臭味,只是泛着雨夜裏的濕氣和寒氣,正如李翎所說,它不過是脫離軀殼的一線影子罷了,只要對它不加理會,就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許是許黴睜着眼睛卻一直沒有理會它,所以它有些氣惱了,發出震耳欲聾的低嘯,在許黴聽來就像耳鳴一樣,甚至麻感了四肢。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了心跳三十下,耳鳴聲漸弱了,腰背上的重壓倏的撤離了,就連面前的模糊臉也漸漸隐去,消失的無影無蹤。
不得動彈的手臂和大腿才好似血液回流一樣,抽搐了一下。
得以恢複視覺的許黴瞧了一眼火堆旁打坐的耳秋,倒幹草堆上睡熟了的李翎和郁作,一切都還正常,這才安心的翻了個身,再次沉入了夢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睡前被鬼壓床了,所以夢裏也不得安寧。
許黴夢見了翻屏祟害的那日,白衣神仙離開以後,他也不敢在自家呆了,但也怕村裏還有幸存者,躲在犄角旮旯裏不知所措。
所以他強忍下腳踝的刺痛,提着苦伶在翻屏裏每一家戶開門察看。
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都死在了屋裏、院壩,許黴從許永常家離開的時候,心情低落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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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給許永常算過,所以這七年來他脾氣好了不少,跟家裏人都和顏悅色的,就想着病榻晚年能好過一點。
興許情緒養好了,腿還有望站起來的一天呢?
可終究是病榻而終的命,病魔帶不走,就讓獄畜帶走了。
其餘的人都逃離了,在鎮官的扶持下,搬離去了另一個偏遠的大山,重建了一個村子。
從此翻屏再也沒了人。
許黴站在小鎮通往大山的道路上,雙眼含着慶幸和不舍的目送着他們依偎着離開。
隔了許遠了,周文慶、周木木、周林林,許永興、許玉秀、許玉茵、許玉豆……的背影都幾近模糊了,許黴的下巴肉提了一下,有些悲傷的情緒湧上了心頭,模糊了兩旁的人影和遠處的青山。
那個小時候最愛找他學拍镲的小子許永章,眼下已是成了白發蒼蒼的老人,臉上斑黃的溝壑縱橫,到了這個年紀,已是做不出小孩子般離別掉眼淚了。
他遠遠的站在一行黃路上,背後是大片連綿不斷的峰巒,他一生都想逃離深山,卻不得不紮根土地,那雙沉滿了歲月痕跡灰色渾濁的眼,精準的瞧見了人來人往間不願離開的許黴。
擡手揮了揮像是做最後的離別,此一別,是再難相見了,許黴明白這一點,許永章更是明白。
所以他用他那滄桑發啞的嗓子對着許黴發出了最後一次的清喊,恍若當年的小子站在院壩上,雙手靠着嘴角,對着對面山坡上耕作的許黴大喊“祖祖——來我家吃飯了——”
“長歲——你回去,你回去忙嘛,不用送了,後面的路我自己走就行了,不用你送了——”聽到許永章清喊的小輩們都停下了腳步,紛紛回頭去看駐留在原地的許黴,也跟着用手擺,喊他回去,不用送了。
許黴輕聲抽泣了一下,明明自己的年紀比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大,可他的淚點卻比他們低的多。
聽到許永章遙遠的清喊,許黴用袖子抹了一把淚,也跟着擺了擺手,帶着泣聲清喊:“永章欸——你們慢慢走哈,有機會唔有機會我就去找你們,我還教你拍镲……我聽你的,我少喝點酒,我不喝醉了……”
“好——”聽他清喊後眉間一痛的許永章低下了頭,被身旁的兒子扶着,兒子的袖子很快就濕了一塊。
他兒子聲量大,也知道自己爹是許黴看着長大的,離別舍不得,所以朝着許黴喊道:“好了,我們走了,祖祖你一個人在鎮裏注意安全哈——”
瞧着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唯有以淚洗面的許黴,眼前閃過一幕幕場景,皆是翻屏的平淡日子,但也是令他此生最難忘的歲月。
送走了人,仍在悲傷中的許黴渾然不知周遭景象變了,他放下袖子睜眼再看,是牽了蜘蛛網的屋頂,屋外雨已經停了,耳秋在火堆旁打坐,沒有一點動靜,安靜的連李翎和郁作的呼吸聲都消失了。
夢醒了,清醒的眼角沒有淚水。
覺察有些不對勁兒的許黴撐起了身子,屋外還是黑天,瞧着已是到了下半夜了,他想着睡前的約定,準備起身去喚耳秋安心睡覺,他來守夜。
可停雨的夜突的電閃雷鳴。
“轟隆——”
“咔嚓——嘣——”
被突然的打雷吓得抖了一下的許黴,五感好似被打通了,敏銳無比。
他抽了抽受涼的鼻子,眸光顫抖的從微弱的火堆移到了破孔的窗戶,許是他記錯了?那破孔的窗戶竟是碎成了兩半,躺在了地上。
不可能是雷打的。
許黴還在做心裏鬥争,屋外又是白光一閃。
“轟隆————!”
一個驚雷像是滾在地上砸,響聲既綿長又劇烈。
這回的許黴不僅是被雷聲吓到了,還被窗戶口墨綠色的豎瞳冰冷的視線給懼到了。
大蛇……它是怎麽找到這來的?!
臉色慘白的許黴揣揣不安的蹬着腳,向木牆上靠。
丢下它,許黴是有些理虧。
所以他不打算先開腔,且看大蛇的态度,他再對症下藥,比莽撞的撕破臉皮要有用得多。
大蛇嶙峋的鱗片翕張,在電閃雷鳴的白光下,像一片片反光的刀子,顯得更加危險,是比鱗片和龍蟠虎踞的蛇身更危險的,是它幽怨又森涼的豎瞳。
許黴被它看的愣了一下,它已是順着窗戶,湧進了大半圈粗壯的蛇身。
似有些急不可耐了,大蛇吞吐了一下分叉的舌頭,卻沒有柔情的喊許黴的名字。
足以見得許黴的不告而別它是多麽的生氣。
許是和樂天的大蛇相處慣了,眼下冷峻直奔他來的大蛇,倒是把他駭得心裏沒底。
想着土地廟裏還有這麽多人,他也不可能任由它欺負,也不能任由它欺負!
他被速度快的吓人的大蛇逼得不得不求助外援,嗓子裏剛蹦出一個“耳……”字,他的腳踝就被粗粝的蛇身裹纏,再輕輕一帶,許黴幾乎整個人就陷入了大蛇團團纏繞的漩渦之中,拔出不得。
身下的幹草堆鋪的還算厚,所以大蛇任由許黴在它藤曼纏繞般的攻勢下試圖逃脫。
以前就逃過的,所以許黴也清楚的知道,沒有了大蛇的放水,他是根本連一根手指頭都難以動彈的。
大腿|根處的兩根鐵塊十分熱燙,且激動熱情,好似擱淺的魚兒翻翻滾滾,終于找到了柔軟濕潤的沙壤,興奮的本能的一頭紮進了沙壤了,本該涼爽寬松的壤裏卻熱燙緊實,緊緊将魚兒灌在壤裏,催促着魚兒擺尾深入。
直到再一次的潮湧,将壤給沖的浸濕破碎,魚兒才得水濕身,回到了汪洋大海。
秋末的紅葉子落了兩片在胸口,是比紅豔豔的草莓還要鮮紅的顏色,嗫泣粗喘的許黴似乎并不喜歡它們的顏色,所以大蛇的蛇身從腰間爬來,将那兩片紅葉子蓋住。
“唔啊……”幾經逃離失敗的許黴身上,纏了一圈一圈成年男子大腿般粗壯的蛇身,墨黑色的鱗片将他藏在道袍下的雪白的肌膚蓋住,來回縮爬也不露出一丁點的春光。
僅僅只能瞧見翹指向漏雨的屋頂的秀潤腳趾,還有一張紅脹的像番茄的臉頰。
“淫……淫、蛇……我、不會……絕對……放過哈啊……你……”氣得梗紅了脖子的許黴話都說不清了,想到土地廟裏還有人,他也不敢太大聲,臉幾乎埋進了脖子裏,他現在甚至害怕耳秋他們會醒來了……
猛抓了一下腳趾,像是失去了生機的枯萎的草,只能任由大蛇将他翻了個身。
對大蛇的恐懼再升了一層的許黴,即便風揉碎了夜,黎明的光從漏雨的屋頂、破孔的窗戶迸射進來,也沒能将睡夢中一抽一泣的他喚醒。
他的耳邊混動,好似有人圍在他的身邊,輕聲的呼喚他:“末江尊……末江尊……末江尊……”
耳秋一臉沉色的蹲在許黴跟前,手指輕輕推了推許黴的肩膀,連喚了許多聲,也沒能将人叫醒。
只見他渾渾噩噩的,好似被夢魅纏住了,害怕的蜷縮着,一個勁兒的朝幹草堆裏鑽,尋求庇佑。
“耳秋,讓我來吧,末江尊恐怕是撞了邪。”記得他們進土地廟前敲了門,進之後,的确每個人都給土地神鞠了三躬,是怎麽也不至于被捉弄的啊。
“撞邪?”郁作覺得這事發生在許黴身上有些驚奇,吃驚的看向李翎。
可許黴就是倒黴,也許神仙也喜歡捉弄人群裏最弱的人吧。
知道這事确實得靠李翎,耳秋松開了推許黴肩膀的手,收斂了一下焦急的情緒,給李翎騰開了位置:“好,就多虧你了。”
“應該的,應該的。”李翎向郁作點了一下頭,示意确實如此,再提了個要求,“麻煩郁小哥幫我弄碗過屋檐的水來。”
郁作道了聲“好”,借土地神盛貢品的碗,出門接水去了。
他雙腿盤坐在許黴跟前,也便拿出了他的拂塵,右手捏着木柄,左手攤着馬尾,嘴裏神神叨叨的念着,有別于法事的清唱綿長。
待郁作端進來一碗澄清的過屋檐的水,李翎用拂塵粘了一點點水,輕輕朝許黴臉色揮了三下,感覺到冰冷的水漬,許黴身上那層不為人知的邪氣才被驅趕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