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P-木偶

P-木偶

陳锵說的是“尊重”。

林楚榮手插進褲兜,突然就興致缺缺,他沒有回應,心裏倒是不由自主地認可了陳锵所說的理解與尊重。

陳锵是從內陸的小漁村來的,算不上多聰勁,人卻格外細膩,性格也被教得很好,不粗鄙,不惹事,不呆滞。林楚榮能篤定,在閉塞環境出來的人,很少能像陳锵一樣,對于那些他所不能碰觸到的事物,總能保持良好的心境去面對。

就好比如他說的,尊重。

他把自己歸類在此事的外圍,所以面對當下的情境,只能給予尊重和祝福。

對此,林楚榮不能細究,更不敢細究。

好在,這種本來就純屬意料之外的事情,很快便被兩人揭過去。

現下更為緊要的,是他們為期三個月的演藝培訓。

鐘鳴對此極為不放心,那邊《念生》拍一半,這邊就要跑來監督林楚榮和陳锵的訓練。他需要的少年伶人,自小高臺上俯瞰衆生,他孤傲,是江南春色裏一支遺世的薔薇,《游園驚夢》唱罷,牡丹亭上三生路。

林楚榮是愛聽曲,可畢竟不是那臺下十年功出身的戲曲大師,他不過會哼上曲調,卻是半點神韻也從未學過。

因此進展滞緩。

他急,鐘鳴也急,陳锵更急。

戲學深厚,可惜時間太緊,就連那拍《念生》的青年演員是唱曲出身,也達不到鐘鳴心中的薔薇标準。

鐘鳴急得嘴上起了兩個泡,捏着厚厚的一沓劇本走進中皇娛樂,嘴裏還在跟助理罵罵咧咧:“這什麽玩意?演的是什麽狗屁不通的東西?”

他的《念生》才拍了個開始,就斷送在了昆曲這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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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楚榮本來就壓力極大,被老師壓着練身段,滿身於痕,偏生他是個犟骨頭,一出“出入門庭”就要磨幾日。他瞧見鐘鳴罵着進來,指尖抖了抖,随即便被老師抽了腿。

“林楚榮!”鐘鳴看着更急了,不分青紅皂白就開始新的一輪罵,“你學了這麽些天,都學進後腦勺去了?”

陳锵做了個後滾翻,聽見聲響,趕緊跑來,活躍氣氛,“導演,別氣別氣,喝口水先。”

他學過武術,做過長時間陪練,《念生》裏打工仔的角色更多的是武打戲份,對他來說算不上難。但他還是愁,每天晚上和林楚榮回家,看見他滿身的紅腫,他就睡得不安生。

有一個想法,其實在他心裏醞釀了好些天,趁此機會,莽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他哥倆好地拍了拍鐘鳴的肩膀,“導演導演,我有個提議,要不要聽?”

陳锵不似林楚榮,看着面和,實則嘴硬,學不來打眼色。陳锵的出身不允許他有太多的個人情緒,圓滑和世故并不是與生俱來的,他其實比林楚榮想的還要更加細膩細心。

鐘鳴果然被他輕松的情緒打動,按了一下少年瘦削卻在慢慢變得寬厚的背,帶了點父親似的寵溺點頭,說:“洗耳恭聽。”

陳锵清清嗓子,背手,故作深沉,“導演可有聽過木偶戲?”

鐘鳴瞪大了眼,貌似有些吃驚,“那是自然。”

他喜歡聽戲,是個十足的戲癡,也曾跑到閩地去看這種另類形式的戲曲,一時新奇,也一時有過沖動,以為這種只需要站在幕簾後的手藝活不難。

去學了,才知道,兩根木棍看似簡單,須臾間卻是變化萬千。

世上從無易事。

但他今日聽陳锵之意,鐘鳴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問:“你不會是要我把昆曲改成木偶戲吧?”

他樂了,耐着性子給他解釋:“你是沒看過劇本?我要的是臺上的鐵骨铮铮被打斷,一朵花墜入泥塵,又被世俗托起的故事,不是要被牽着演旁人。”

陳锵被打擊,卻只是搖了搖頭,“我看過劇本了,覺着木偶戲也可以。”

說着他比劃了幾下提木偶的姿勢,“導演你想,這木偶戲,捆草為身,紮紙做手,塑泥染頭,臺上端的同樣是細膩傳神,步步生蓮,還有就是,”陳锵看了眼靜默在一旁許久的林楚榮,目光往下探,是他白皙修長的指骨,“是妙手生花。”

“他的人生百态不只是自己的,還有戲文裏的——他照樣可以睥睨衆生。”陳锵聲音沉了沉,語氣也認真起來,“只可惜,一朝禍起,筋骨被斷,花是橫豎再也生不起來,他同樣是港地一朵染塵的。”

玫瑰。

比起薔薇,在他心裏,林楚榮更像玫瑰。

但話到這,陳锵卻突然停了下來。

他見鐘鳴也跟着沉思,明顯有了動容,提了半天的心終于落了底。

他是廣東閩地人,生長的小漁村一直以來就特別興盛木偶戲,每逢過節拜神,總少不了村口的木偶表演。和昆曲粵劇等戲劇形式不同,木偶臺上的人是以身做傀儡,他端的不是姿态,更不是唱腔,而是神韻。

接連幾天,陳锵都有在關注林楚榮。他手上的活總是捏得很準,就是身子太僵硬,一時半會很難改過。

木偶戲挺适合林楚榮的。

他有神韻,手活也可以學,對于時間緊迫的電影拍攝任務來說,木偶戲絕對是個上乘之選。

但鐘鳴不止要考慮林楚榮,他還要考慮《念生》的其他主角,考慮整個電影拍攝進度,顧慮整個班子團隊。

他嘴邊又起了第三個泡,痛得夜不能寐。在陳锵的啓發下,他還是連夜做了趕稿修改,第二日,便效率極高地做完了所有工作。

他也沒有舍棄昆曲,《游園驚夢》是整部電影的核心,萬不能丢。

最後便做了融合。

又給大家放了一天的假期。

陳锵高興極了,他拉着林楚榮的手背,兩人一齊穿過漫長擁擠的街巷,撲進一家暗沉的地下音像店。

自從要準備拍電影後,他們倆已經許久沒有來租影片看。

陳锵想看《春光乍洩》,他從在旺家冰室的那一天就想看了。

可林楚榮卻不肯。

這些時日相處得更多了,彼此間有了更深的了解,陳锵已經能清楚分辨,林楚榮的每一次“不願意”究竟是真心還是嘴硬了。

比如此刻,他是真的有點生氣了。

陳锵吐了吐舌,沒敢再提。但他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紀,兩人挑了一出沒有名氣的戲曲電影,付了錢,直到出租屋門口,他憋了半晌還是沒憋住,終于問出口:“榮哥,為什麽啊?”

“你怎麽每天都有那麽多問題?”林楚榮掏出鑰匙,無奈失笑,“沒有為什麽,等你長大了,很多事情就沒有為什麽了。”

陳锵在這時候已經隐隐有不喜歡被看得年紀小、心态幼稚的傾向。

聞言他也不太高興了,“榮哥,你也就比我大兩歲而已。”

為什麽總要把他當小孩看?

他平時總是上揚的嘴角搭着,難得冷了臉,像座冰雕似地跟着林楚榮走進屋內。

林楚榮覺得他耍小脾氣的時候莫名的好笑,他把碟片放進DVD機,拿起遙控,還是沒能忍住笑聲。

淡淡的一聲,林楚榮尚是少年清潤的朗音似三月春風,陳锵耳朵軟了半邊,氣一下就沒了。

小孩就小孩吧,陳锵努努嘴,給林楚榮倒了杯冰水。

反正他也把榮哥當小孩看。

林楚榮噙着笑接過水杯,拉着他,兩人并坐在沙發邊,沉默地看着電視機上索然無味的黑白電影。

選錯了影片的後果就是——

無聊,無趣。

原本是充滿期待的一天假期,陳锵憤憤的想,這影片如此垃圾,居然也好意思租這麽貴?

他見林楚榮盤起了腿,也跟着雙腳屈起來,雙臂環抱着,又把頭靠在膝蓋骨上。

還是那一聲沒什麽目的的“榮哥”。

林楚榮握着遙控器,開了靜音,聽見他喊自己,歪了歪頭,帶了點疑惑,“嗯?”

“你覺得我跟導演提木偶戲,會不會有點越界了?”在只有彼此的時候,陳锵的那份不安才會毫不保留的跑出來。

其實他是緊張的,畢竟鐘鳴是導演,而他不過是個沒什麽含金量的小角色。

想同林楚榮講,是因為他每回都能給到他最大的情緒反饋。

林楚榮果然溫柔地笑了,然後習慣性地呼嚕了一下陳锵毛茸茸的頭,安慰他,“不會。”

“你做得很好。”他把冰水喝完,“我還得謝謝你。”

冰冷的觸感順着喉道滑下,鑽進胃裏,刺得心也跟着涼滋滋的。但林楚榮只覺着爽,腳尖碰了碰陳锵的,“給哥哥再倒杯冰水來呗。”

他這些天一直在學唱戲,聲音被折磨得有些喑啞,本來已經恢複了八分,潤了冰水後反倒又啞了些,卻帶了點撒嬌的意味。

陳锵頭皮一陣酥麻,神思還未反應過來,人已經走到了桌邊。

他這幾日好像長高了一些,不踮腳也可以夠着櫥櫃最上方的那一格。

陳锵拿出裝鹽的小瓶子,趁着林楚榮沒注意,往溫水裏加了一小勺,故作鎮定地拿給他,“冰水傷身,我給你倒了溫水。”

“謝謝。”林楚榮接過,十足信任的一飲而盡。

喝完才察覺不對,“陳锵!”林楚榮重重地往他小腿上踢了一腳。

“哎!哥、哥……哥!鹽水對身子好!”陳锵吃痛,心情卻明媚極了,他一把按住林楚榮作亂的腳,喘着氣,明亮的眼裏閃着點點光。

林楚榮一時有些愣。

卻又很快被陳锵打亂了心思,“我是不是,還沒給哥講過木偶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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