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P-醞釀

P-醞釀

“快點講。”林楚榮雙手抱到腦後,在沙發邊尋了個舒服的位置,半靠着,又擡腿輕輕踢了一下陳锵的。

陳锵說是要講,結果醞釀了半天,半個字也沒憋出來。

林楚榮臉上漫上不耐,又很快斂去,駕輕就熟地換上溫和的表情,“其實我還沒見過你所說的木偶戲,也怕學不來。”

陳锵依舊莫名有些呆怔。

林楚榮身上有股很特別的氣質。

一開始他以為是這便是沉穩柔雅的最高境界,可越是松弛相處,陳锵就越發現林楚榮暾和的表層下,其實帶着很深的痞氣和傲慢。

他很懶散,對大部分事情都很漫不經心,又極端固執,憋着勁就松不下來。

很割裂,但放在林楚榮身上,卻又意外融合。

鐘鳴眼光很毒辣。林楚榮這副模樣,和《念生》裏的伶人有八分神似。他想拍無人不想成為谪仙,卻也無人不沾染紅塵的故事,而林楚榮便是天生生在這故事裏的人。

陳锵對他充滿了好奇。

但剝開林楚榮時間漫長,陳锵晃過神,起身把DVD機徹底關了,坐回去沙發邊,手肘托着下巴,側身面對着林楚榮。

又提了口氣,才說:“榮哥,我之前說我想去東南亞,你還記得嗎?”

“嗯。”林楚榮也側過身,“找人。”

“一開始來港地,其實我是和我阿媽一起來的,我們從這換飛機,預備去馬來。”陳锵嘆氣,眉擰成一道直線,筆挺挺的,“結果我們還沒到國際機場,就遇着搶包的了。”

原本就捉襟見肘的錢袋這下徹底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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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票很貴,港地的物價也比內陸翻上幾倍。從家裏出來之前,阿公掏出了他積攢半生的薄鈔,要他和阿媽把自家那不成器的兒子從雨林裏揪回來。

說起父親,陳锵淡淡地笑了,“他是八四年下的南洋,坐的是紅頭船,走的時候花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說去馬來割膠,做長工,賺到錢了,就接我們一家人過去。”

走的那日,陳锵還未出月,他壓根不知道自己的父親長什麽樣,跟着母親一路颠簸着來到這港地,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陳锵的笑容像是被塗在了臉上,很淡,也很假。林楚榮忍不住擡手,想替他拂去少年還不會隐藏的那些情緒。

但剛碰到陳锵的臉,林楚榮細長的指尖卻是微微一顫。

出租屋并不向陽,屋外日暮的顏色是暗沉的,陳锵背對着光,林楚榮只看得見笑,卻摸到了淚。

陳锵和他母親是從維港上下來的。

滿懷着希冀,從渡口往那油黑色的城裏走去,先是踩了滿身的泥,路過音像店時,又被濺了一身的重金屬。

那是桃花水泛濫的四月初,回南天從晦暗處往上攀爬,再往回流動,苔藓被漉濕,面前那些擁擠的、殘缺的舊時代遺物,水光粼粼地被帶向燈紅酒綠的新世紀。

但他們并沒有打算在這裏停留太久。

“說到底,我阿媽和阿爸也沒什麽不同。”陳锵握住林楚榮替自己抹淚的手指,“她帶走了餘下所有的錢,把我扔在了機場。”

他開始抖,聲音又顫又濕:“她一點也沒想過,我什麽都沒有,那天晚上要吃什麽,要在哪過夜!她滿腦子只有那個負心漢,可他又有什麽好?這些年一點消息也沒......”

十四歲,半大的孩子,此前從未踏出過家門半步。

卻被親生母親遺棄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舉目無親,寸步難行。

林楚榮覺着心麻了幾分,順着陳锵冰涼的指腹,輕輕的、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臉。

這是一種典型的哄小孩方式,要放在平時,陳锵早就炸毛了。

但他剛把最脆弱的心吐露出來,他需要慰藉,需要一個溫暖的擁抱。

對,如果榮哥能抱抱他就好了。

陳锵抹了抹淚,又失望地想,讓林楚榮抱他,簡直就是癡人說夢,他榮哥多矜貴的一個人——

“哎?榮哥?!你——”

神思剛走到一半,陳锵還尚未來得及反應,下一秒,人就撞進一個溫熱有力的懷抱裏,林楚榮身上的皂粉香直直鑽進鼻尖。

被林楚榮氣息包裹住的那瞬間,陳锵那些憤懑的、悲痛的情緒瞬間跑到了九霄雲外,他滿腦子都是,“嘿,榮哥抱我了,他竟然抱我了!”

原來榮哥平時的那些淡漠疏離都是裝的。

他會心疼他,是不是就意味着,榮哥也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陳锵心裏樂開了花。

于他而言,最慘最無助的時候早已經是過去式。遇到林楚榮後,陳锵始終堅信不疑,往後,他們一定都會有好日子的。

林楚榮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抱了陳锵多久。但抱着他,就像抱着那些他曾經未能來得及擁抱與珍惜的心愛之物,林楚榮不想松手。

直到樓道內有腳步聲傳來,他才恍覺手臂發酸,松開了陳锵。哪知對方還有些意猶未盡,頭像小狗似的埋在林楚榮胸口,又蹭了蹭,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這麽一打岔,先前的郁悶氛圍全散,陳锵伸了伸懶腰,起身看了眼窗外。

他撓撓頭,貌似有些意外,“咦?”

“怎麽了嗎?”林楚榮也跟着好奇起身,隔着生鏽的欄杆往外望去,卻只見低垂雜亂的電線,各處人家門口的晾衣繩,紅臀鹎鳥密集聚着,有三角梅開得正豔。

陳锵失笑,指尖擡了擡林楚榮下巴,“哥,你往上看呢!”

雖是傍晚,日光卻還有些刺眼,林楚榮擡着手背擋住光線,往天上看去。

白色羽毛狀的卷雲,天難得的不是低沉而灰蒙蒙的,而是一片湛藍,懸得很高——

晚風裏熱氣滾滾,這還未到夏季,林楚榮皺眉,對上陳锵的眼,一下反應過來,“這是,要刮臺風了?”

陳锵把窗戶關上,點頭,語氣莫名臭屁:“據我海邊多年的生活經驗判斷,是的。”

林楚榮又彈了一下他額頭,心情意外愉悅,“看樣子,咱們又可以多放幾天假咯!”說着他撿起地上的遙控器,轉換到新聞頻道。

氣象臺已經開始做臺風預警,港地将有很大概率正面受襲。

林楚榮走到玄關,拎起鑰匙,轉頭看向陳锵,他還在看新聞,“走吧。”林楚榮催促,“趁臺風來之前,哥哥帶你去屯點吃的。”

“哎!”陳锵聞言緊忙跑過來,有些不可思議地套上室外拖,“臺風來了還有這種待遇呢?”

兩人沿着樓梯慢悠悠往下走。

林楚榮把鑰匙收回兜裏,問:“那你們之前在漁村,如果遇到臺風了,通常要先做什麽?”

陳锵從三臺樓階上一躍而下,走到前面,回過頭,“那事情可就多咯!我們要先把漁網收起,收船,然後抛錨、綁鏈,加固船只。”

“做的都是漁船的活?”林楚榮好奇。

“還有就是家裏!”陳锵拍了拍腦袋,“對了!我們等會順路買個膠帶。”

他嘻嘻笑了笑,“貼玻璃。”

林楚榮也跟着忍俊不禁,應聲:“我怎麽感覺自己是撿了個幫工回來呢?”

“也行。”陳锵推開樓道的鐵門,“榮哥,港地平時遇到臺風天了,就只是囤貨?”

正遇着下工的高峰,路上車輛行人匆匆,林楚榮看着面前擁擠的各家店牌,卻是鎖了鎖眉,搖頭,“我也不知。”

陳锵不明所以,“你沒遇到過臺風?”

不是沒遇到,是很少。

林楚榮拉着陳锵走進一家五金店鋪,挑了條電纜,解釋道:“我之前一直在廣州城生活,那邊比較少遇到臺風正面襲擊,但大抵也和港地差不多吧——”

找安全的地方,準備好吃食,然後靜待風雨過去。

“噢!”陳锵又跟着他的步伐進了一家全是英文的食鋪,聲音低了下去,只是這一回,他終于成功地把“為什麽”咽了回去,沒再問話。

這下,林楚榮倒不習慣了。

“想吃什麽?”他拎了一下陳锵湊到商标前的腦袋,“Chocolate,朱古力,吃過沒?”

陳锵讪讪地笑了笑,“沒……”

那些英文他是一個也看不懂,但他記得那天在冰室,林楚榮點的就是朱古力,聞起來甜滋滋的,應該很好吃。

就是——

他又看了眼标價。

太貴了。

但林楚榮已經往手裏拿了一大堆,陳锵半天沒吱聲,怕這傻小孩自卑,他到嘴的話轉了個彎,換了個表達:“哥今日請你,讓你感受一番港地人的熱情。”

陳锵懵懵地點了點頭。

看起來乖得要命。

林楚榮憐惜地摸了摸他腦袋,又比了比自己的額頭,有些吃驚,“你是不是長高了?我記得之前我都不用擡手就能夠着的!”

陳锵點頭,耳廓微紅,“好像是的。”

他比林楚榮高了。

這種結論聽起來就讓他莫名的高興,他接過林楚榮手中的東西,又跟着他走進音像店。

兩人像多年未進城的鄉下小子,抱着幾大袋東西回了出租屋。

晚餐照慣例地下面條,素面,算是溫胃。陳锵在廚臺前忙活,看見林楚榮貼完了玻璃,又開始搗鼓起電視機。

很多年後,陳锵始終沒能忘記這一天。

那是他們在一起過的第一個臺風天,林楚榮為他準備了一個溫馨的、密閉的安全小屋。那日天邊燒得正紅,他平生第一次吃巧克力,味蕾纏繞着甜蜜,聽着從音像店買來的磁帶,林楚榮說這是搖滾樂。

這些對陳锵來說,都是新奇的開始。

在搖滾樂的餘震裏,他內心翻湧着,醞釀出一些屬于少年的隐秘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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