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P-冰水
P-冰水
在陳锵的印象裏,一九九九年這年夏天,時間過得飛快。
他和林楚榮在出租屋內躲了兩天兩夜,吃了滿桌的零食,又看了好長時間的電影,待到回公司,鐘鳴整個人像被打了雞血似的,日日盯着他倆上課。
林楚榮開始學木偶戲,陳锵繼續練武,一段時間後,陳锵才從石英那得知,《念生》的成年版飛了,鐘鳴重新将兩個版本做了融合,新劇本還在完善過程中,待三個月後正式開機,他和林楚榮便是這部電影唯一的主角。
陳锵不免有些咋舌,趁着休息的間隙,他拎了冰水給林楚榮,悄聲地伏在他耳邊,說:“這麽好的機會,哥,你說他們怎麽說不拍就不拍了?”
聽說是因為演成年伶人的那個演員知道鐘鳴把昆曲改成了木偶戲,一怒之下發了脾氣,撕毀合約。
林楚榮倒是司空見慣,他拿出手帕擦了擦鬓角的汗水,告訴陳锵:“可能是因為傲骨。”
“傲骨?”陳锵不解。
傲骨這玩意能頂的上吃飯重要?
林楚榮嘴裏含着冰水,舒服地喘了口氣,“可能是因為學戲的傲骨,也可能是作為演員的傲骨。”
演員和導演本就是雙向選擇,一方總是變卦,另一方解約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在這一點上,沒吃過生活的苦的林楚榮和陳锵有不同的見解。
後來真正拿到《念生》的劇本,陳锵花了整整一夜看完,倒是有些理解林楚榮這番話的意思了。正因為世上有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才有了伶人和打工仔這兩種不同靈魂碰撞出來的,屬于念生的故事。
伶人和打工仔在因緣際會下相識相知,起初,他們對雙方都有着天生的鄙夷和排斥。
一個認為對方孤傲,十指不沾陽春水,卻是半點生活的規矩都不懂,這種人簡直就是生活的廢物。另一個則覺得對方粗鄙不堪,整日污垢滿面,半點生而為人的底線和原則都沒有。
當出賣靈魂和執守靈魂的兩人相遇,命運的線就此翻轉,他們一面抗拒着對方,一面又被對方不停地吸引着,靠近,再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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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完《念生》,陳锵從行軍床上起身,獨自走到沙發上。
屋內很悶熱,生鏽的搖扇除了耗電費錢,半點清涼的感覺都沒有。陳锵只覺着心中有一團火在燒,他從冰箱內拿出冰水,瘋狂地灌下一整瓶,又脫掉了黏糊糊的老頭衫。
林楚榮起夜,迷迷蒙蒙地從屋內走出來,看見的就是沒穿上衣的少年,結結實實地給他吓一跳。
然後吓醒了。
他皺着眉,走過去,把風扇開到最高檔,問陳锵:“你是有多熱?”
陳锵将劇本卷起來,在手裏揮了揮,剛過了冰水的聲音也啞了,喊他:“哥——”
這一聲粘膩勾人,林楚榮捂嘴咳了咳,才走到他面前,像往常一樣揉了揉陳锵的頭,也跟着溫柔下來:“怎麽了?看完劇本熱得睡不着?”
是,也不是。
陳锵視線往下落,借着爬進屋內的月色,他的眼睛停在林楚榮細長的指尖上,說了句似是而非的話:“榮哥,我算是明白了,你為什麽那麽喜歡喝冰水。”
“為什麽?”林楚榮失笑,跟着在沙發上坐下。
陳锵的眼神跟着他白皙的手移動,最後又落在他修剪得一絲不茍的指甲上。這幾日為了練木偶戲,林楚榮手上長了薄薄的一層繭和倒刺。
他的手生得是極為好看,比女生的手還要纖長幾分。這讓陳锵不由得想起學昆曲的那幾日,林楚榮學“舒瓣”,一雙妙手就像含苞的花綻放。
玫瑰着露,燒了心野。
“嗯?”愣神間,他聽見林楚榮又問了聲,“為什麽?”
陳锵原本張着的雙腿往旁邊攏了攏,說:“因為爽。”
後腦勺就被林楚榮“哐”地來了一下,力道很輕,但也不難感覺出來,他哥很生氣。
雖然林楚榮生氣的點向來很奇怪,但陳锵還是适時地轉了話題:“不過,冰水傷胃,還是不要老喝吧,哥?”
“哦。”難得林楚榮還真的乖乖應了聲,陳锵驚詫地移過頭,看了他一眼。
“怎麽?真不怕感冒是吧?”林楚榮冒着點熱意的手捏着陳锵的下巴,把他的頭歸正,“把衣服穿上,港地水土濕熱,你這天天熬夜喝冰水,吹電扇不穿衣服,不出幾日一定生病。”
被這麽一攪,陳锵倒是不熱了,他聽話地傾下身,撿起扔在地上的老頭衫,往頭上套。
結果套了一半,林楚榮又突然拉住他的手,把撂了一半的衣擺往上勾。
陳锵不解,頭悶在老頭衫裏,歪了歪。
“你這——”林楚榮指腹用力地按了按陳锵的後背,“啧。”
陳锵立即反應過來。
他拉開林楚榮的手,把老頭衫套上,擋住被摸出雞皮疙瘩的身子,也擋住腰腹處那塊更重的淤青,讪讪一笑:“沒事的,練武嘛,總會磕磕碰碰。”
林楚榮又“啧”了一聲,意味莫名,尾音在濃重的夜色裏漫開。
陳锵瞬間臊意頓生,他站起來,拿起冰水的空杯,轉過身,這才喊林楚榮:“睡覺去吧,榮哥。”
但林楚榮睡不着了。
他沒放過陳锵,人在沙發躺下,像尾魚一樣溜了下去,半攤開,朝陳锵的後腦勺道:“你那天說要給我講木偶戲的故事,結果只講了雨林。”
陳锵另一手的劇本揉得有點重,那些剛被壓下去的熱又再度翻湧上來。
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們保持了很久的沉默。
直到林楚榮突然很輕的一聲笑,他擡起身,打破了這難捱的氛圍,“抱歉,是我越界了,我只是——”
學木偶戲的這些天,林楚榮便發現,陳锵對這種藝術極為熟悉和熱忱。只是這種熱情,并非出自陳锵自己的喜好,而是——
陳锵每周周末,都會到郵局寄信,裏面塞滿一沓紙鈔,寄給千裏之外的漁村阿公。
每天也要按時打電話,詢問老人家身體狀況。
其實很麻煩。
小漁村不像港地,那邊如今還是較為閉塞的狀态,陳锵每回給阿公打電話,只能先打到村裏唯一的小賣部,然後老板娘在黑板上寫下來電記錄和號碼。
再差人去找阿公,重新撥電話回來。
阿公身子不好,這一來一回就要耗費很長時間,陳锵說,他年輕時曾斷了一只右手,至今沒能好完全,很多重活只能靠家裏的小叔幫襯。
林楚榮從沙發底掏出來一個盒子,四方形,放到了桌子上。
“喏,給你的。”他起身走向廚臺,路過陳锵時順手提了他手裏的空杯,“還要喝麽?”
陳锵有些驚訝,問:“這是什麽?”
“大哥大。”林楚榮也給自己倒了杯冰水,刺激了一下麻痹的神經,“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着我——”
他指尖托住順着杯口留下的一滴水,“這玩意也差不多要退休了,現在大家都想用那種小小的手機。”
說着他做了個翻開的動作,“就翻蓋的那種。”
陳锵手定在盒子上,斂着眸,神情罩在暗處,林楚榮看不清。
他今晚很奇怪,總是沒應聲,林楚榮覺得有些尴尬,只好搓了搓手裏的水珠,又說:“我記得你是快生日了,就當作是榮哥給你的生日禮物吧,寄給你阿公,他要給你打電話就方便了。”
陳锵還是沒說話。
林楚榮有些讪讪地聳聳肩。這是他第一回給人送禮物,但收禮的人的反應卻和想象中出入很大,他忐忑不已,面上卻得壓着,不敢顯露分毫。
突然,他聽見“砰”的一聲,那臺垂垂老矣的電扇驀地被撞倒在地,緊接着是一個快得模糊的身影。林楚榮還尚未反應,人就被緊緊的、緊緊的摟住了。
陳锵把他用勁地往懷裏按。
少年身體還在發育,骨骼清瘦,卻帶着蓬發的,隐約将要膨脹的灼熱力量,像粗壯生長的樹根,把林楚榮圈了進去。
圈得他全身發燙。
然後他聽見少年的聲音顫抖,帶着股重重的鼻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先喚他:“榮哥。”
“嗯?”林楚榮輕輕拍了拍他寬瘦的脊背。
“謝謝你。”陳锵說,在如潮水般洶湧的情緒中,奮力擠出一聲道謝。
這也是他第一次收到禮物——
來自陌路上緣份遇見的哥哥。
這一刻,陳锵只覺着那些剛落肚的冰水成了熱流,林楚榮的懷抱永遠都是溫熱的,柔軟的。可他陳锵何德何能,能得到他的真心?
熱流褪去,再度化冰。
陳锵閉着眼,克制着退出林楚榮的懷抱,吸了吸鼻子,說:“可是哥,我不能收。”
“為什麽?”這回換成林楚榮驚訝,“你剛剛不是很開心嗎?”
陳锵搖頭,“這是兩碼事。”
他知道林楚榮說的傲骨是什麽。
從很小的時候,阿公就常教他,人一生活着,可以施惠,但不能平白受人恩惠。
他跟着林楚榮住,已經是麻煩人家了,可如今,他還要送他如此貴重的東西,陳锵知道,他不能收。盡管這是林楚榮的心意。
在這短暫的沉默裏,林楚榮看着面前突然耷拉下腦袋的人,一下就明白陳锵心裏在想什麽。
少年自卑,卻也自傲。
林楚榮舌尖頂了頂腮,決定單刀直入,“你之前說,想一直跟着我,難道是說着玩的麽?”
“不是。”陳锵依舊低着頭。
“那不作數的麽?”林楚榮也跟着低頭,去探他的眼。
“自是作數的!”陳锵聲音重了。
“那你就該收下。”林楚榮吐出口氣,一錘定音,“除非你沒有把我當成一家人。”
一家人嗎?
陳锵恍然。
他猶豫着,腦袋還有點鈍,出口的話便變了味,“可是哥,這樣不會顯得我們像包……”
未說完他便覺着不對,緊忙止住話口。
但林楚榮随即琢磨出他話裏的味,表情立即變了,又踢了人一腳,“你這臭小子!腦袋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麽,得空把你那些雜志給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