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P-念生

P-念生

因為林楚榮,陳锵這晚徹夜未眠。

他屈起腿,雙手緊緊抱着大哥大的盒子,內心還在為林楚榮怎麽知道自己有一本雜志的事煎熬翻面。

其實雜志是不要緊的,關鍵是那本雜志的封面,是個着裝清涼的女模特。

陳锵把手伸進行軍床的枕下,摸到那本雜志的一角,将它抽出來。行軍床發出“嘎吱”一聲,又把他吓了一跳。

“大半夜的還看呢?”林楚榮陰恻恻的聲音從隔壁床上傳來,陳锵一咕溜跪坐起來,手裏雜志直接揚了出去。

他支吾着,想解釋:“不是的,榮哥,我……”

他一開始是真不知道這書的封面長這樣。

不過是某天等被老師留堂的林楚榮,陳锵百無聊賴地倚在街邊的書報攤,然後就被老板點了點。

兩人目光對上,陳锵尴尬地撓了撓鼻尖,目光略向面前那一排花花綠綠,随便抽出來看起來最像樣的一本,又翻了一篇,寫的是年幼怙恃皆失的孤兒,靠着自己努力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

還挺有趣。

他便掏錢買了下來。碰巧林楚榮正穿了街向自己走來,陳锵便把雜志塞進背包裏,高興地邁步蹦向他。直到回家翻包,他才看見這雜志封面竟然是個年輕女郎,又仔細翻了翻,裏面大部分都是些不堪入目的圖片。

他被老板反着放的後頁給騙了。

陳锵臉頰通紅,聽見浴室內林楚榮已經關了水龍頭,趕緊把雜志藏進了枕頭底。

他也不知道自己當下為什麽第一反應是要藏起來,但會被林楚榮發現,也是早晚的事情——

就是平添了誤會,而且,照他哥這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來看,他并沒有相信陳锵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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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锵疲憊地重新倒回被子上,“嗚——”像小狗似地哼唧了一聲,隔壁床立馬甩來一個東西。他拿起來一看,是剛剛被他随手揮走的雜志。

陳锵徹底心如死灰。

第二日,他頂着雙烏黑的眼圈,步履輕飄飄地跟在林楚榮身後,進了排練的教室。

鐘鳴活像見了鬼,手裏的劇本颠了颠,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不是吧?我這劇本寫得這麽晦澀嗎?你小子不會一夜沒睡就專攻讀我的劇本吧?”

那倒也是沒有。

陳锵腹诽,面上依舊挂着營業式的微笑。

“這樣,我們今天先簡單圍讀一下劇本。”鐘鳴拍了拍陳锵的肩,“我看你們這幾天訓練得挺累,放松放松吧。”

林楚榮溫和笑笑地應聲,從包裏拿出光潔如新的劇本。

鐘鳴以為他壓根沒看,正想訓斥幾聲,冷不丁看見林楚榮翻開了劇本,上面已經用各色的鋼筆,花花綠綠做滿了标注和個人想法。

他趕緊把話噎下去,難能地也拍了拍林楚榮的肩,“這麽認真!不錯!”

林楚榮揚揚眉,面上還是平靜的,從容不迫又波瀾不驚地點點頭,他骨子裏有股勁,鐘鳴想把這勁收着,因此對他和陳锵的态度一直有所不同。

但此刻,他看着林楚榮還尚未脫去稚嫩的眉骨,又想起只有和陳锵嬉鬧時,林楚榮才會露出來的愉悅表情。

才驚覺這個少年郎也不過十七。

他對他太嚴厲了。

收回心思,鐘鳴翻開劇本,未開始先入結局,他抱着筆,神情嚴肅地問面前兩人:“結局看了吧?你們各自有什麽想法嗎?”

新改的《念生》沒有延續少年版兩人各自為夢想而分開的結局,更沒有接續成年後重逢兩人的Happy Ending,而是實打實的換成了一出悲劇。

寫劇本時,鐘鳴曾考慮過陳锵年紀還小,看起來也是對感情之事尚未開竅,也不好拍感情戲。為此,他頭疼了好幾天,最後還是決然地改了結局。

從始至終,在飄搖人生路上互相托着的兩人,一面在靠近,一面卻也在互相抽離。

林楚榮飾演的伶人一角本就是一個極其矛盾的人。他有着超乎尋常的占有欲,一朝之間被人打斷筋骨,丢了此生唯一的寄托之後,他果斷地廢了自己的一只手。

他一邊推着打工仔前行,一邊又瘋狂地想要把他留住,像拴緊的狗留在自己身邊。他總在試探對方對自己的包容程度和邊界,就像在試探這個世界到底還有沒有人願意愛着他。

“又作又瘋。”林楚榮點評。

陳锵沒有評價劇本內的兩個人,他只說:“我很喜歡這個結局。”

那是很尋常的一天,因為一瓶酒,伶人和打工仔吵了一架。他們之間始終沒有磨合好,他覺得低聲下氣去給人當服務生的打工仔很髒。

這種髒,來源于被斷手的那天,他在路上遇到了一群喝醉酒的公子哥,煙頭被燙進血液,酒精灌進喉腔。可那時候他還在唱,唱那曲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唱罷,他果真看見了一束鮮花,是烈烈盛開的野薔薇。

可他想要的其實是一束含苞的玫瑰。

他們争吵,歇斯底裏,想要把這輩子所有的怨氣與不堪吐出來,可是這輩子就這麽戛然而止了。

打工仔跑上了街,燈紅酒綠映在他臉上,他曾經窺見過一束光,他滿懷着希冀拾起這光,卻忘了阿媽曾經告訴過他,人不能活在希望裏。可光說,他需要玫瑰。于是,他去給他買,走過空洞的地下隧道,有歌手抱着吉他,聲色清亮,頹廢地高歌:“他日紅塵滾滾,河水滾燙,燃燒着你與我……”

他再也沒有回來。

玫瑰最後活成了薔薇。

鐘鳴對此其實很忐忑。

伶人這個角,林楚榮要是演好了,就是十足的勾人眼,可若是稍有一點不對,迎接他的必然是惡毒的謾罵。這對于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盡管心智再強,也不會無動于衷。

于是,他又問陳锵:“你只說了結局,那你覺得打工仔這個角色呢?會不會太像配角了?”

陳锵搖頭,“伶人這個角色看着确實更加出彩,但如果我是打工仔,我會覺着,念生更多是指打工仔這個角。”

鐘鳴驚訝,放下了筆,靠近了些,問:“為什麽?”

“其實是榮哥啓發了我。”陳锵笑了,看了眼林楚榮,露出兩排幹淨整潔的牙齒,他身上也有和打工仔極為相似的地方,“他不只一次同我講,人生應該是自己的,旁人的想法和看法,遠沒有自己重要。”

“打工仔是個很固執的人。”陳锵說,“可他同樣也是一個很空的人,他在生活,也在尋找生活的意義,直到遇到伶人。”

“于是一念生起,萬劫不複。他知道是深淵,可還是義無反顧。”

都是一腔孤勇的寂寞人,很多瞬間,都在一念之間。

所以《念生》,究竟想講的是一個什麽樣的故事?

後半夜,陳锵側過身,看着林楚榮恬靜入睡的面容,便在想,導演或許只是想講一段不被祝福和理解的感情,也或許是想講戲曲表演和文學藝術,又或者,僅僅只是人生百态。

千人千思,每人都有無數的念,《念生》是屬于每個人自己的故事。

從公司出來,夏日的風明媚熱烈,陳锵張開懷抱,看了眼沉默許久的林楚榮。

這是一個世紀的末尾,一九九九年,海風鹹濕,《念生》即将開拍。

封面女郎成了抹不去的某個輾轉反側記憶,恍惚中,陳锵聽見自家哥哥忽然問道:“你有沒有談過戀愛?”

這是什麽奇怪的問題?

陳锵心裏一驚,眼裏的慌張就跑出來,他頭搖得像撥浪鼓,“那肯定沒有哇!我才十五歲——”

“不是,”陳锵抓住轉瞬即逝的一個猜想,臉色驟然沉了沉,“哥你不會?”

畢竟是西方回來的,林楚榮接受的是西式開放教育,談過也——

“沒有。”哪知林楚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十歲就回國了。”

沒等陳锵反應,他又問:“那你覺得感情應該是什麽樣的?”

這問題實在是深奧,一下把陳锵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模糊地覺着榮哥有點奇怪,但又說不上來奇怪在哪。

只好沉了心,想了半天,才像回答老師問題那樣,認真答道:“可能是受封閉思想影響,又或者只是我自己這麽覺得……”

陳锵眉眼深邃,開始有了男人的模樣,“一生一世一雙人,我陳锵這輩子就只會愛一個人。既然愛了,我就不會放手了。”

林楚榮笑了,笑完又覺着好像有點打擊到面前的男孩,想了想,他說:“你這種愛情,很理想主義。”

他決定直白一些,“可放在現實生活,這怎麽可能呢?你看港地,便是一個小型的花綠世界,迷人眼,亂人魂。”

“何況,還有世俗的煩惱。”林楚榮對愛情竟然是悲觀至極的,“其實《念生》的感情,很掙紮,卻也更加真實。”

因為伶人和打工仔,他們兩個人就是太過于相似的矛盾,卻又因為生長環境的不同,養出來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他們最終肯定很難走在一起。性格的因素不是靠時間和愛情就能磨合好的。

“可是榮哥,”陳锵眉頭緊鎖,“我覺得你前面說的這種,它并不是愛。”

“愛應該無關乎同情,無關于責任,更無關于性……”陳锵的話落進夏風裏,像打着冰塊的可樂,“《念生》裏的,才是。”

林楚榮內心冒出陣陣氣泡,他開始頭暈目眩,又聽見陳锵的話像鳴笛的漁船駛過,捱過他惶然的心頭。

陳锵說,

“愛情就是理想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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