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P-光芒

P-光芒

八月底,《念生》正式開拍。

林楚榮不知去哪裏淘了一大袋老虎油,每日最艱巨的任務就是給陳锵塗塗抹抹。

鐘鳴得空還飛了趟內陸,跑了蘇州,拍了一大堆江南園林的空鏡,大小特寫鏡頭一堆。休息時間,陳锵便攆了林楚榮去看,他們從未見過江南水鄉,對昆曲中的姹紫纏綿和枕水婉轉全憑自己理解。

但學和做終究是兩碼事,林楚榮這木偶戲份一拍,就花費了整整大半個月。

木偶戲對于執線的兩名演員配合度要求頗高,林楚榮是新學,縱使有天賦,也不夠游刃有餘。何況鐘鳴此出,是借木偶的皮,做昆曲的魂。林楚榮演着演着,在江南的水景裏,時常把自己作成了那木偶,他牽着自己,半夢半醒,時間便劃了過去。

直到拍木偶戲份的最後一日,林楚榮手上攥着兩個剛起的水泡,陳锵替他用冰袋吊着紅腫的手,忽然聽見林楚榮說:“要不,我們直接先拍伶人和打工仔相遇的那場戲吧。”

鐘鳴舉着大聲公,滿臉不可置信。

這場戲傾入感情太大,特別是對林楚榮來說。

這個夜晚,矜貴的伶人被人斷了筋骨,挑了靈魂,然後撞上了同樣滿身污垢的打工仔。

陳锵還有點懵,舉着冰袋的手激得林楚榮起了一身疙瘩,又聽見鐘鳴的大喇叭傳來:“真做好準備了?”

他原本是将這場戲壓到了最後一周再拍。林楚榮非科班出身,鐘鳴到底還是心疼,怕他壓力太大。盡管他知道,拍完木偶戲戲份後接上這一段,演員能演得更入戲一些。

林楚榮卻點點頭,漂亮的眼睛裏蒙着層水光,他拍拍陳锵,在老虎油的味道裏稍微清醒了一些,問:“可以嗎?”

當然可以。

這是唯一一場需要出外景的戲,先拍伶人的閃念,以心理狀态預知那晚的事情。在長街巷頭,拐角處,油鍋的聲音和香氣已經淡去,圓舞曲跳躍,酒精飄進夜裏。

淩晨四點,伶人起了個早,照慣例出了早功,又收拾完道具,借着薄薄的路燈走到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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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最小師弟的生辰,他要趁早去給他買平日裏最喜歡吃的水晶糖果,店鋪每天早上六點半開門,常常不到一小時,水晶糖果便會售罄,戲臺離糖果鋪又遠,這個鐘點走過去是恰好。]

不遠處,繞過巷口,有一家歌舞廳,燈火徹夜通明,重金屬拍着聲浪,伶人皺着眉,在路過時加快了步伐。

卻是不巧,旋轉門折射着紙醉金迷的燈亮,一陣令人作嘔的酒氣随即飄出來,伶人腳步一頓,窩進牆壁的凹縫裏。

三個人,看起來都是公子哥,叼着煙卷,酒瓶叮叮哐哐響,酡紅映了滿臉。在他們身後,一個瘦小的身子亦步亦趨地跟着,平頭細眉,眼裏寫滿懼色。

[小師弟?他怎麽會在酒吧裏出來?這三個男的和他什麽關系?]

伶人心裏驚駭,還未邁開腿,便見為首的男人酒瓶舉起,就要往小師弟身上砸。

“等等!等等!”小孩瘦得皮包骨的手臂舉起,擋住臉,“幾位好哥哥,你們相信我好不好?今晚,今晚我一定帶夠錢,給你們送來!”

“你這話我們聽得耳朵都要生繭了!”男人不為所動,煙圈吐出口,打在昏黃的燈裏,“你當日新奇,跟着我們跑馬,就得知道代價是什麽。”

他酒瓶裏還有液體晃動,“只想賺,不想賠,弟弟,誰教你的規矩?”

“不不不——”小孩連連擺手,“我知道幾位哥哥都是菩薩心腸,今日是我生日,我哥肯定會給我包利是的,他有錢,有錢!”

男人聞言嘴角一勾,“你哥?”他帶了點戲谑的語氣朝身後兩人眨了眨眼,“就是那位漂亮得把咱小路哥迷得神魂颠倒,卻一直不肯乖乖就範的那個?”

“對對對!就是他!”小孩眼睛都亮了,“幾位哥哥有興趣?”

三個男人互相看了一眼,“有興趣,但你也少不了還錢。”說着,他即将燒到頭的煙便往小孩胳膊上戳,伶人一驚,人已經從裏面出來,卻又頓住。

但已經不可挽回了。

小孩眼尖,一下便看見了他,眼神裏亮光堂堂,卻莫名刺得伶人心中一寒。果真——

“哥、哥!”他大聲呼起來,對着那三個男人,聲調都上揚了,“快看!那就是我哥,他來了!”

和那幾雙狼似的眼睛撞上,燈紅酒綠裏恐懼橫生,伶人下意識就想跑。

明顯的,他們的樂趣已經從小孩轉到了他的身上。

他們都對男人沒興趣,但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在看見漂亮的、易碎的事物時,沒有理性和克制,只有摧毀欲,只有淩虐的,摧折的快感。

[其實,如果現在往回跑,按照他的身體素質,應該可以跑過這幾個醉漢。但小師弟還在他們手上。]

伶人微微嘆氣,閉了閉眼,就着那狂浪的樂聲,又深呼出一口氣。

他走上前,聲調是冷的:“幾位哥,我弟弟欠你們多少錢?我替他還。”

“還?”男人臉上是赤裸裸的挑逗的笑,“你怕是還不清。”

伶人緊了緊拳,“不論多少。”

“呵——”哪知男人突然上前一步,酒氣打在他臉上,就着半醺的眼,上下把他打量了一番,“就你。”

他指尖勾起伶人的下巴,想捏住他的臉,卻被他一下躲開。

“就你——”這動作明顯激怒了男人,“只有一個你,可以還。”他退後,“雖然你漂亮,但我實在對男人來不了感覺,去陪路哥一晚吧,此事就算揭過。”

“做夢。”伶人眉眼冷厲,睥睨了他一眼,拉過小師弟的胳膊。

“不不不。”哪知小孩卻從他身後探了個身,陪着笑臉,“幾位哥哥,我哥他是開玩笑的,他肯定是同意了。”

“是嗎?”

“做夢。”

伶人往身後看了一眼,咬了咬後槽牙,把小孩推開,“去,快去叫師傅和師兄們來。”他俯身拎起地上被人扔掉的空酒瓶,狠狠地往牆面一砸,還是那句話,“做夢。”

他多麽矜貴的一個人,此生從未服過半點的軟,他的生與死只能在戲臺上,他俯瞰過太多的醜惡,這些人對他來說實在算不上什麽,只是,令他心生污穢的,是他疼了幾年的小師弟,才十四歲,心卻長歪了。他或許有責任。

只是,當濕冷的酒精被裝進胸腔,煙頭是焦燙的,順着濃稠的液體滾滾而落,他的心竟然開始顫抖。他分不清是血還是酒,只覺得燙,又覺得冷,手很疼,然後是麻木脹然,應該有刀,細亮的光芒讓他睜不開眼。

燈火也跟着燃燒,他只恨自己不是武生。

[天終于吐出一點亮光,他們走了,手開出了一朵漂亮的紅玫瑰,但代價是,他察覺不到疼痛了。師兄們還沒有來,都過了這麽久了,很明顯,他沒有回去喊人。]

[從這裏跑回去再過來,壓根不需要一個小時。]

他笑了。開始唱曲,這麽久了,他也沒哭過,畫地為牢地把自己圈起來,蜷縮着。歌舞廳的門開開合合那麽多次,有無數雙腳從他身上跨過。他卻像是被抛棄了。

他确實被抛棄了。

顫顫巍巍地從地面起來,黑與紅,血還是摻了塵土,他還是想唱,唱到叫人聽見,唱罷不死不休。

于是,他握着那刀刃,為玫瑰添上了藤蔓。

終于又能感覺到痛,他拖着千斤重的身軀,平時保養得極好的指甲摳進牆縫,灰簌簌剝落,他一點一點往日升之處走去。

然後撞碎了一束薔薇。

“好,很好,Cut!”鐘鳴捂着對講,聲音裏全是喜色,“太棒了!過了,過了!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燈光驟然暗了。

清晨六點,陽光剛上屋頭,林楚榮癱倒在地,抖着肩,一點一點地抹去手上塗得紅色顏料。

卻怎麽也抹不掉。

他開始顫抖,指尖發涼,依舊沒有淚,只是抖,像一只斷線的風筝,屈着身癱在歌舞廳門前的地面上,薔薇花瓣落了滿地。

陳锵拎了熱水過來,抱起他,像庇護着孩子的母親張開雙臂,握住他細白的後頸,把林楚榮摟進懷裏。他抖得實在是太厲害了,水喂了半天也沒能喂進去,全灑出來,落在林楚榮的手臂上,也落在陳锵的胳膊上。

一片被洇開的紅。

像燒開的夏天,熱水滾燙,他們卻察覺不到疼。

陳锵抱着他,慢慢地拍着,想要拍掉林楚榮身上的那些晦澀,嘴裏一聲聲喊:“榮哥,榮哥……”

林楚榮的眼睫眨得像翩跹的蝴蝶翅膀,落進陳锵的心裏,又疼又麻。

“林楚榮!”他喊,語氣開始着急,想把那雙氤氲空洞的眼神填滿。

這時,那個飾演小師弟的小演員換好了服裝走來。他其實就比陳锵小了一歲,卻和陳锵逼過一米八的個頭不同,他看起來才十一二歲。

又瘦又小,眼神怯生生的。

他也只是無意識地看了林楚榮一眼,卻被他那又冷又狠的眼神攝住,一股寒意從腳底爬起,林楚榮看着他,眼神像把剜刀。

他好像恨他。

陳锵一把捂住了他的眼。

厚實的掌心裏全是汗。

他很緊張,林楚榮想,可是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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