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P-墜落

P-墜落

“榮哥,你來多久啦?”收回那些張牙舞爪跑出來的念想,陳锵輕咳一聲,悄悄退出林楚容的懷抱,“我怎麽都不知道你來了,他們竟然也不同我講!”

林楚容淡淡瞥了一眼摸着鼻尖的人。

現在的他,要稍稍仰起頭才能夠得着陳锵的眼睛。

“剛來不久。”他随口扯了個謊。

“這樣。”陳锵有點失望,他還挺想讓林楚容看看自己演古裝戲的樣子的。不過今天沒看到也沒事,反正——

“我就看你一下,等會就走。”下一句,林楚容直接打破了他的幻想。

陳锵張了張嘴,有點不悅:“剛來就走?”

他倆已經有好長時間沒見面了,今年連跨年都沒在一起。那晚阿公還特意打來電話,說是村裏又在做木偶戲,要給林楚容聽一耳現場版的。

結果人壓根不在。

林楚榮在劇組過年。

零一年,《念生》剪輯後出了內地版本,阿公專門跑了一趟縣城,尋了一家音像店,買了碟片回家看。鐘鳴拍得很成功,他所要傾口而出的念,還真的消磨了阿公心底的某些念。

那之後不久,阿公也開始跟着村裏人一同拿着板凳去社前聽戲。

林楚容知道後很開心,他知道漁村向來信奉媽祖,便到油麻地的天後宮求了香火。

信仰是一種永恒不變的力量。自己可以沒有,但不能去打破別人的。

林楚容後來還為此出了一張唱片,定的核心就是“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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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這些,陳锵嘴角提了提,又被林楚容鬧了一嘴:“剛剛不是還舍不得我走嗎?怎麽一會就又樂起來了?”

這是一回事嗎?

陳锵暗自腹诽,面上卻是直接耷拉了神采,問林楚榮:“你是後面還有工作嗎?”

沒有。

林楚容在心裏回答他。

他就是下意識的,又想逃避了。

既然陳锵在新劇組過得還不錯,他作為親哥哥,看過一眼也就可以放心回家了。總是呆在這也不好,何況他剛剛看見那姜琪,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看着他們時,她眼裏有促狹的笑意。

林楚榮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絕不能被看穿。

拼命打了腹稿,他正想出口解釋,陳锵兜裏的手機鈴聲不應時響起。

他沒有設置彩鈴,得看來電顯示才知道對方是誰。

“誰啊?”林楚榮踮腳,湊上前去看,愣住,“阿公?”

阿公平時都是周日晚上固定和陳锵通話。這個時間點貿然打來,林楚榮心裏隐隐有點覺着不對勁。

陳锵也是指尖頓了頓,半晌才點了接通。

然後面色驟然一變。

十秒,林楚榮看着他僵硬地合上手機蓋,頃刻手無力便垂下,像是尊突然入定的木偶,眼神裏有茫然和空洞。

他心裏咯噔一聲。

“怎麽了……”林楚榮聲音都是抖的,有了某些不妙的預感,“你可別吓我。”

陳锵沒答。眼圈卻一下紅透。

他還穿着厚重的古裝服,汗水止不住地往外滲。

桃月天,寒風凜冽,他又忍不住顫了顫。

片刻後,他終于喃喃出聲,喊林楚榮:“榮哥。”

“別怕。”林楚榮握住他雙肩,“我在。”

“別怕。”

可是這怎麽能不怕?

陳锵抓着手機的指尖泛白,滾燙的汗汨汨滑出。打電話來的是叔叔,中午阿公在家裏摔了一跤,人當場昏迷,送到鎮上醫院救不了,又緊忙送到縣城。

醫生原話,家屬要先做好心理準備。

陳锵哽咽着,喊完林楚榮,他再也發不出聲來。喉腔像被塞滿了厚重的棉花,擠壓着心髒,不是疼,填滿的更多是無措和驚慌。

還有探不見底的恐懼。

阿公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雖然已過古稀之年,身子向來卻很硬朗結實。除了不能幹重活的手,他是從未設想過阿公有一天會突然遇到這種意外。

又忽然想起,九九年底,林楚榮還曾問過他,要不要回去看看阿公。

可他當時是怎麽說的?

他很直白的說,不要。

他心裏一直都憋着一股勁,還未到最頂處,總覺得還不是時候回去。

可什麽才算是最好的時候?

他硬生生又在港地搓摩了兩年,雖還談不上功成名就,可也算是可跻身前幾線的武打明星了,錢也賺得夠多了,這要放在漁村,都可以供他和阿公生活好幾輩子。可他為什麽總是覺得還不到時候?

陳锵喉嚨裏發出一絲細弱的怒吼,在這一瞬間,他忽然發現,自己和那遠走高飛的父母也沒什麽不同。

絕情、冷漠、自私。

他沒能逃出這個危險的怪圈。他是個不孝的孫子,這種認知讓陳锵前所未有的感到痛苦,他抱住頭,整個人瞬間脫了力,手機從手裏滾落,砸進水泥縫裏,陷入昏暗。

良久,他突然感覺自己陷進一個柔軟溫熱的懷抱裏,是林楚榮,他現在已經沒法完全圈住他的身板,可他依然還像從前每個時刻一樣的告訴陳锵。

不要怕,他在。

他的心也跟着跳進洞崖。

陳锵覺着內心有火在燃燒,當那團火燒到眼角,他才恍然發覺,自己已經坐上了回閩地的飛機。

來的那一年,是一九九八年的春天,他滿心雀躍,聽母親在和賣票的通電話,說是從前在報紙上看到的港地啓德機場已經停運。

他們得買國際機場的票。

而今天,整整五年過去,這個像夢魇一般存在的地方,他終于再次踏了進來。

當飛機穿過大團棉花雲間,氣流颠簸,他看見維港和太平山漸漸成了一場美夢。那些輝煌而燦爛的存在,是他花了這麽多年的恩澤得來的。可現在,他睜眼閉眼,還是那處魚腥味彌漫的小村落,太陽剛繞過地平線,漁村像被永遠凝固。

它和陳锵離開時一模一樣。

林楚榮最終沒能陪他回漁村。

上飛機前,阿公已經從重症室出來,算是個還不錯的消息。意識清明後,他本來不想陳锵千辛萬苦特意趕回來,然而陳锵這次無論如何都說要回去一趟。

戲拍了一半終止,賠了大半的違約金。

可陳锵不覺着遺憾。

導演還算包容,沒有借此苛責他,已經算是好事。

唯有阿公天天念叨的小榮,沒能一同回來,陳锵覺得有點空落。

林楚榮後面還有廣告拍攝,需要到國外去,時間實在抽不開,一直陪着他到最後一刻上飛機前,已經很是盡心盡力。他還怕陳锵心情沒能松一些,給他準備了一堆甜食,說是飛機上吃一吃,能緩解情緒。

但陳锵抽出一塊酒心的巧克力時,只覺得更委屈了。

他對林楚榮的依賴已經到了無法靠旁物纾解的程度。

阿公沒事,他也就跟着把心放回肚子裏。臨走前,他把身上的那顆觀音垂淚挂在了陳锵脖子上,還是一如既往的笑容,很淡很溫柔,說:“替我和阿公問聲好,今年年底咱們再一起回去看他。”

“好。”陳锵扯出個笑,替阿公承諾,“一言為定。”

他背着幾大袋行李,吭哧吭哧地走進破落的村口。那裏立着一塊石碑,上面“XX村”三個紅色大字早已漫漶不清。

他出門的時候就一個小小的背包,如今卻是怎麽也填不夠似的,拼命想要把一切好的歸還給阿公。

可是,當見到那個躺在床上枯瘦的老人,聞見那破舊老屋內彌散不開的、屬于老人的味道時,陳锵那崩了太久的神經驟然斷開。

他随即轉身走出屋外。

阿叔剛巧過來,見到他,驟然松了口氣,“小锵,你終于肯回來了!”

這個“肯”字咬得太重,重得陳锵喘不過氣來。

“可是——”阿叔正想邁進屋內的腳一頓,回過頭來,質樸的眼神裏滿是不解,“你怎麽不進來?見着你阿公了嗎?”

屋內傳來老人細若游絲的呼喊:“小锵。”

陳锵鼻尖一酸,閉了閉眼,斂去一身的情緒,這才挂着笑跟着叔走進去,“……阿公。”

剛才只是簡單的一眼,他就已經承受不住,更別提如今對上阿公渾濁卻充滿欣喜的眼睛,陳锵“撲通”一聲,雙膝直直跪在了這老式的紅木床前的踏步上。

“你這是做什麽?!”老人心裏一急,襯着身就要起來,“是不是……阿公吓着你了?”

他起不來,只得顫顫巍巍伸出手,想要碰自家孫子的臉,“你長大了……阿公都要認不出來你了。”

平日裏雖然總是通電話,陳锵也會把自己的事情事無巨細地告訴阿公。可人此刻就在面前,隔了整整五年,其實是陌生又彷徨的。

陳锵半晌沒出聲,阿公倒是嘆了口氣。

他從鬼門關走過一趟,換回來一個孫子,感覺也算是值得了。他也知道陳锵這麽些年來,對自己心裏是有愧的,可他是這麽好的一個孩子,人是不在故裏,心卻一直挂着自家阿公。

阿公很知足了。

人活到這個年紀,兒孫的幸福比自己的一切都重要。

他想要陳锵能一直開心。

也不想自己再次成為拖累。

陳锵看出了他的想法,像小時候那樣,他挪步往前,把臉貼在了那雙厚繭遍布的手心裏。

阿公的手掌永遠是那樣的熱,陳锵的淚早已收不住,他迫切地想要證明,也迫切地想要一份溫暖。

來自家人的。

良久,他聽見老人熟稔慈祥的聲音,問道:“小锵,阿公給你下碗面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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