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P-印痕
P-印痕
然而到最後,陳锵也沒能吃上阿公的那碗面。
他在漁村陪了阿公整整大半個月,老人最怕摔,一朝入了搶救室,身體便是再難回到從前。
因為常年下海捕魚的緣故,漁村的人多黑和幹瘦,阿公雖從未做過苦力活,卻也是常年餓肚子年代走過來的,他見陳锵一頓能吃三大碗米飯,欣慰地摸了摸他腦袋。
“也不知道你是像誰。”他嘆口氣,看了眼陳锵站起來能頂到頭的門頂,“你爸——”
然而剛開了個頭,他卻是開始抹淚。老人心性像小孩,一哭怎麽也停不下來,颠三倒四的開始講胡話,握着陳锵的手,喊他:“阿明。”
“阿公。”陳锵單膝跪在粗糙的泥地面上,不厭其煩解釋,“我是小锵。”
“小锵。”阿公跟着念,忽然又清明起來,“我記着,你這名字還是我給取的。男兒如山,鐵骨铮铮,應當铿锵有力,護家護國。”
陳锵重重點頭,咬着淚,向他承諾:“我會做到的,阿公。”
老人搖搖頭,說是累了,要回床上躺着去。
也就是那天夜裏,海風吹得滿村子呼嘯,狗吠聲此起彼伏,陳锵屈着腿,躺在小時候的那張小木床上,單臂撐在腦後,看着屋外的月色。
農歷十四夜,村裏有人燒紙錢,被風吹散,香火味萦繞在這座冷寂的漁村裏。
好一會,陳锵的目光從窗外移進來,面前是一架民國時期的紅木櫥櫃,保存得極好,上面貼了好幾張新的海報,都是陳锵剛出演的戲。
在這萬籁俱寂的時分,他聽着遠遠的海浪聲,自己的呼吸起伏聲均勻,忽然察覺到了一絲不對。
陳锵猛地從床上驚起,呼吸瞬間急促起來,他瞪大了眼,駭然地看向屋內另一側的老式木雕床——
紗帳被風吹開,他連鞋子都來不及穿,磕磕絆絆地跑到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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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跪下的這重重一聲,在此後的很多年裏,陳锵總會恍然,好似那一晚,那一聲長跪之後,阿公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似的。
他披着破舊黃漬的白麻布,頭上戴着草編的繩環,在那昏昏繞繞的哀音中,走了整整三天三夜。
三日都是豔陽高照,唢吶敲鼓聲震天,震得陳锵頭皮發麻、耳鳴了好幾日。
然而白日多喧鬧,夜晚靈堂裏就有多安靜。
他去祠堂給阿公上香,回去守靈時,路上遇見一條小土狗。
聽阿公說,這小狗是當年他在山上救下來的那只的第不知道多少代,見着陳锵,也是不怕人的主,一路跟着他,進了那昏暗的屋內。
一架長方木盒,裝滿了一個人幾十年的歲月。
換上壽衣後,阿公看起來沒有那麽枯瘦了,玫紅色馬甲襯得他面色清亮,陳锵不由得想起阿公從前拍的老式照片。
黑白相冊裏,穿着馬甲的年輕阿公,活脫脫像個小少爺。
而今塵世走一遭,他又回到了最純真的小少爺時期。
小狗趴在一旁,安靜地陪着他,三日後又上了山挖了墳,立了碑,紅油色寫下名字。至此,阿公這一生便算是徹底過完了。
陳锵自始至終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他聽見村裏有人在背後嚼舌根,說他和他父親一樣是個白眼狼,說他們一家人,都是被那外來的女人給蒙了心。心都是黑的。
陳锵笑了笑,朝阿公在的地方磕了三個響頭。
又三個。
再三個。
他替他那對已經尋不回來的父母磕了頭。
然而,如今彌補似的做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呢?
離散的家,無處停候的鳥,他失去了故土這一處栖息的港灣。
如若故鄉沒有家人,沒有人在等着自己歸家,那這故土又有什麽意義?
陳锵抱着那重重的箱匣,裏面裝滿了阿公這些年所有的小物件。他很少拍相片,只有這些還尚且存在而有重量的物件,能夠替他看看港地。
林楚容來接他。
還是熟悉的維港。
兩人沒有多說什麽,失去阿公的那一刻,陳锵第一瞬間便想,從今往後,他真真只剩下林楚容了。也是在那須臾,他恍然情感交纏的意義所在。
他們是幸運的,不是形單影只的無腳鳥,雖然沒有落地之處。
但至少還有彼此。
憋了整整半月,一上了車,當林楚容淡然溫柔的慰藉聲傳來時,陳锵終于沒忍住,一把抱住了他。
“瘦了,瘦了太多了——”林楚容眼睛也通紅,握着人脆弱的後脖頸,像撫摸着一只受傷的小狗,“榮哥在呢,嗯?”
他從來都是這樣。
陳锵想,他緊緊的回扣住林楚容軟而實的腰身,輕輕的喘息着,萬分迷戀着林楚容身上這股令他眷戀又依賴的氣息。
車一路穿行,直到回了出租屋,林楚容也沒有過問陳锵如何處理阿公的後事,更沒有問他這些天過得好不好、怎麽樣。
他慣性地保留了尊重,也保留了陳锵內裏最為脆弱的那一處。
于是,日子還是這麽朝前走去。
直到零二年年尾,某一日,林楚容忽然問他:“想不想搬出去住?”
陳锵一愣,擦着箱匣的手一頓,又看了眼面前已經沾了兩年灰的聖誕樹,問:“搬出去哪?”
他是個守舊的人。
林楚容知道。
剛成年的人,一件衣服從九九年穿到現在,一條褲子從長褲穿成中褲,他也舍不得扔。原因很簡單。這些都是林楚容送給他的。
林楚容無奈,把人薅到面前,說:“我以後也會給你買,買更多的好看衣服,不至于這兩件破衣服還要一直穿着。”
再三掙紮後,陳锵妥協。
然而房子這事并不比衣服,是他們想換便可以換的。
從九九年初跟着林楚榮到現在,陳锵在這出租屋生活将近四年。這裏填滿了他們種種回憶。一個又一個腳印,深深淺淺走來,別說陳锵不舍,連林楚容都有點不舍。
但如石英從前所說,他倆如今再繼續住在這隐秘性極差的出租屋裏,确實不合時宜了。
想了半天,林楚容還是決定借理勸人。
他把正在整理衛生的人抓到沙發上,按着他坐下,指了指已經露出棉花的皮質沙發,說:“你看這屋子裏的東西,雖然我們用了這麽久,可有哪幾樣是真的屬于我們自己的?”
還真的沒有多少。
沙發、電視、電話都是包租公的,就連那張狹小的單人床,也不屬于他們倆。
出租屋終究不是他們的。
“這樣——”林楚容很快看出陳锵的想法,他打開石英遞來的一堆資料,放到陳锵面前,“咱們把這出租屋也給買下來,然後再換一間房子,自己買,不要住公司的,也不住別墅區。”
“簡簡單單的住宅樓,三室兩廳,可以不?”林楚容又拿出來自己的銀行卡。
陳锵有點動容。理智上來說,他也知道再在出租屋住下去不太合适。他和林楚榮現在粉絲群體越來越多,加上港媒那些熱衷于蹲點的狗仔,他倆的日常生活幾乎沒有隐私可言。
有時候還會影響到周邊鄰裏的生活。
不過——
“榮哥,你确定三室兩廳是簡簡單單的住宅樓?這得花多少錢呢!”
确實不簡單。
林楚容摸了摸鼻尖。
他看上了一間一百五十平的房子,離公司不不遠,可以看見維港,雖比不上公寓,但也算豪華頂級的住所了。
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再和陳锵擠在一間房子裏了。
行軍床随着陳锵體積逐漸增大,已經失去了最開始的作用。
他倆如今都已是成年人,睡在一起,難免總會碰來碰去。陳锵感情不開竅,可他林楚容不是,他對陳锵的心思早已經是接近泛濫成災的地步,要真再這麽睡下去,他還真怕自己率先暴露。
想到這些,林楚容抿唇,直接不講理地拍了板:“就這麽說定了!錢你不用擔心,我來出,屋主填兩個人的名字。”
“不行。”陳锵想也沒想拒絕。
林楚容誤會,眉心皺了皺,“這出租屋真不能再住了——”
“榮哥,我的意思是,”陳锵捂住他的嘴,“這錢,一人一半,新家屬于我們倆的。”
林楚榮自知誤解,又随即開心的展開眉眼,他一笑,陳锵心裏瞬間也跟着雀躍起來。
他飛速打開電腦,開始搜索:“新家入住事項……”
然而待一系列流程走完,真正搬進去,時間已經跨到了二零零三年。
這一年,原本的海濱長廊被重新修建,說是要改成“星光大道”,預期零四年完工。
少了一出維港散心之地,陳锵在新家長籲短嘆半天,被林楚榮抓住手腕,問:“要不要去吃旺家冰室?”
自然是要的。
老板還是老規矩,拎了可樂過來的時候,也跟着感慨了幾句:“這一晃眼,你倆還真成巨星了——”
“那年,我被榮哥帶着,從海濱長廊來的。”陳锵熟練地撬開瓶蓋,遞給林楚榮,“現在,這星光大道指不成被改成什麽樣子呢!”
“聽這名字,我覺着差不到哪裏去。”老板目光落在《念生》的海報上,“星光璀璨如華,耀眼如初。”
“你倆——”
他滿面的驕傲與确信,“一定會是那星光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