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P-瘋魔

P-瘋魔

隔壁桌,一堆年輕人,喝着甜滋滋的朱古力,正在劃行酒令。

冰塊碰撞杯壁聲混着時不時的笑聲,陳锵聽了,也忍不住嘆息:“年輕真好。”

老板剜了他一眼,“你還沒過十九歲生日,怎麽好意思在我這種中年人面前講這話?”他頭上白發細碎,藏不住年紀的面容愈顯可親。

陳锵一點也沒怵,點着頭笑着打了個囫囵,“哥你臉上的皺紋看起來也就像二十出頭——”

這話聽上去就很讨打,林楚容失笑,看着被老板追着跑起來的人,無奈地點了點桌面。

陳锵從來不過生日。

九九年那年夏天,偶然間得知他出生日的林楚容原本想給他買個小蛋糕。陳锵卻連說不要,他一開始還以為人小孩是因為寄人籬下,不敢要。

後來才知道,是因為他出生那日,父親剛好買了去南洋的船票。母親在催産婆的大聲呦呵聲裏,聽見了自家丈夫更加愉悅的聲音。

直到陳锵出世,他全程都沒有來看他們母子一眼。

那時候要買到紅頭船的票,去馬來并不算易事。

至少對陳锵的父親來說,自家孩子的出生,遠沒有自己遠走高飛來得重要。

阿公後來也無數次和早年過世的阿嫲講,自己沒有教好兒子。他有愧。

但他教出了一個好孫子。

林楚容握着陳锵的手,說,阿公在天之靈,一定會是欣慰的。

他腦袋裏胡亂想着,眼裏笑意淡淡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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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放在桌上的手機忽然響起。

林楚容下意識眉頭一皺,看向來電顯示——

是林生南。

九九年那次見過面,隔天林生南又打來那通電話之後,除了過年,林楚容便再也沒有接到過自家父母的任何消息。

也好,他懶得應付,彼此放過,他也尚能喘息。

然而,這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再次把他打了個措手不及。

在一片嬉笑聲中,林楚容捏了捏鼻梁,按下接聽鍵:“喂?”

“他出來了。”林生南不帶感情的聲音傳來,像是公事公辦,“但也要死了。”

林楚容猛地站起來。

用力太猛,他一下撞到頭頂懸挂着的那盞琉璃燈。

“砰”的一聲,把老板和陳锵吓了一跳,兩人急忙跑過來,“沒事吧?榮哥。”陳锵腿長,三兩步就到他跟前,摸了摸林楚容已經發紅的額角。

“你要是想見他最後一面,來醫院吧。”林生南惡魔似的低語再次通過毫無感情的電波傳來。

老板扶穩了燈,開始喋喋不休:“你倆是不知道自己長得高嗎?起來的時候不會多注意着點——”

“他已經快不行了,你要的話盡快。”

“榮哥!”陳锵忽而急急出聲,“你到底怎麽了?”

老板瞬間噤聲,看着忽然面色暗得可怕的林楚容,他雙眼猩紅一片,眼裏全是寒意——

他驀地一愣,恍惚中想起,大約是六年前,他第一次見到林楚容的那一個晚上,他好像也是這般模樣。

不,還是有差別。

當時的林楚容眼裏還有頹喪和茫然,可現在,當那寒意被陳锵一聲聲喊回去,他眼裏最後卻只剩下一片虛空。

林楚容握着手機的手死命地抓着按鍵,好像只有用這種方式,他才能用力抓住那人的最後一點希望。

他哆嗦着,一把推開了陳锵,又推開了老板。渾渾噩噩地沖出冰室的門,他擡手攔下了一輛的士,“師傅,速度再快些!”

他整張臉是毫無血色的慘白,司機一眼就認出這個年輕人是如今娛樂圈炙手可熱的大明星。

然而他報的地點是醫院,加上林楚容整個人的狀态分外奇怪,司機隔着後視鏡看了他好幾眼。最終放棄了搭話的想法。

太平山已經近在眼前,他們穿過那條林楚容始終沒有勇氣過路的紅磡海底隧道,那座漂亮的燈塔,一雙清麗的歌喉,他聽見那人已經在開始唱歌。

只是,時隔十六年的再相見,林楚容卻已經認不出來那躺在病床上雙眼無神、面色灰黃的人。

就更別提床上的人了。林楚榮被送到國外的那年才五歲,而今年他二十一,當年那人好像也才二十一。

二十一歲。

被自家親哥哥送進瘋人院。

三十七歲出來,是因為命不久矣。

他這半輩子都在瘋人院裏度過。那裏有嶄新結白的病床,整日樂呵呵傻笑或是胡言亂語的病友,還有昏暗的電療室。

剛進去的時候,他也掙紮過。藥吐進馬桶,電療的紅點貼在身上被用力扯下。換回來的是什麽?逐漸麻痹的神經,渾身的傷痕,疼痛束縛不住他,是濃稠的絕望,晦暗不明的維港,團着濃霧的世界把他困在了這裏。

他出不去了。

一開始,還會有人來看望他。

後來,他們都不來了,或許是因為害怕,也可能是覺得沒意思了。

像看怪物一樣的新奇,問他為什麽要發瘋,看到他冒着火的眼神,要吃人似的,又害怕了。這些上層階級的,和怪物也沒什麽不同的公子哥小姐們,他們是藤蔓,他便是利刃。

最後來看他的人,是自家親哥哥。

也是他,将他從懸崖拖下來,親手送進瘋人院的人。

他看着和自己極為相像卻又萬分不像的眉眼,不耐的嗤笑一聲。

“你怎麽還有心思笑?林家盛!”林生南怒急,揚了手,就要落在面前這張白淨卻帶了點倦怠的臉上,“父親被你氣得住院了,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沒有。

林家盛勾着嘴笑,他想,他應該真的是瘋了吧?

這顆心被踐踏得麻木,白得晃眼的床單和被罩,他想,怎麽沒有把畫筆帶進來,他應該在上面添點什麽的。

這麽想着,他問:“小榮呢?”

“你還敢給我提他?”林生南站起來,身高壓迫着他,一整片的陰影。林家盛很想告訴他,你很像太平山上将要落雨的烏雲。

小孩子的比喻。

林家盛愉悅地笑了,他肯定是被小榮傳染了,現在竟然也開始喜歡這種不做作的童真比喻了。

然而他這模樣落在林生南眼裏,卻是實打實的瘋,他怒火已經拉到頂峰,穢語劈頭蓋臉落下:“我看你真的瘋的夠可以了?我當初是怎麽想着把小榮交給你來帶着的?”

“他每天甜甜地喊你小叔,跟着你,歡喜得緊,結果呢,你卻要把他帶陰溝裏!”

“你惡心旁人就算了,你還要玷污一個小孩的眼睛,要毀我家庭!”

“你這話,也是夠神經。”林家盛終于斂了笑,他目光從潔白的床單上移開,語氣淡淡,“小榮是我從出生就帶大的,今年不過五歲,他一個小孩子能懂什麽?何況,我喜歡——”

林生南一巴掌已經揚了過來,“啪”的一聲,林家盛聽見病房外有人咯咯笑着。

他頭發長了,一直沒人給他剪,半遮住眼,那抹狠戾便被無限放大。窗外偷看的人一下跑了,尖叫聲傳遍整個廊道。

林生南皺了皺眉,“我真活該被你擺這麽一道。”

“你一定是故意的,就想要報複我是吧?不給你學藝術,你就非要把我們家搞得雞飛狗跳是嗎?父親現在就在病床上,插着氧氣管,你知不知道外頭的人怎麽說我們的?臉呢?林家盛你不要臉,我還要呢!”

林家盛無奈的笑了笑。

他沒有再回答。

面前這滿腦子只有名利和臉面的親哥哥,他哪裏懂得這些啊。他的一片赤誠和真心,從畫畫開始,到喜歡一個人,再到全心全意帶一個孩子。

可是,這真心卻是被狼心狗肺的人撕扯着,被他們當成笑話,當成異類。

他沒有良心。

可他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那些人卻拿着為他好,拿着情感的名義來傷害他。

林家盛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累,他臉朝向窗外,看着玻璃窗上剛剛被那瘋子蹭出來的污漬,最後問了一聲:“小榮呢?”

“事到如今,你還念着他做什麽?”林生南滿眼警惕,又被林家盛眼裏的柔意刺了一下,難得放緩了聲,“我們實在脫不開身照顧他,留在港地也不行,肯定要找你。”

“昨晚就把他送去國外了。”

林家盛呼出口氣,半是諷刺地說:“也好,省得在你們身邊,會長歪。”

林生南不跟他計較,“你是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到他了。”

“不見了,都不見了。”林家盛淺淺笑起來,他捂住臉,修長的指尖滑過點點淚痕。

那是一九八七年的夏天。盛夏漫長,他在林蔭道畫畫,狹長的海岸線,孤傲的燈塔,有人在唱歌,是一首鄉村音樂,英文輕柔。

他被永遠關在那座牢籠裏。

絢爛的中古世紀油彩畫,他五指沾染了七彩的顏色,墜入一場灰色的夢裏。

如今整整十六年過去,他心中的骷髅越來越多,壓迫着他被捶打、被電擊後不堪一擊的身體。他早已是強弩之末,不瘋和瘋魔都在一念之間。

唯有一次,他忽然清醒。

半夜,他下了床,看着如水的月色,隔壁屋在放着新世紀的倒數鐘聲。

他胸前挂着一根紅繩。

看着面前的虛空,聽見主持人高昂的聲音:“讓我們迎接充滿希望的新世紀的到來!”

“小榮。”半晌,他喃喃出聲,卻又忽然想起,被帶走的那一日,那個才五歲的孩子,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哭着喊着。

他聲嘶力竭:“小叔叔又有何錯?”

在小孩的世界裏,他的小叔叔喜歡一個人。

而這個人恰好是個男人,也是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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