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P-燈落
P-燈落
林楚容看着病床上這張陌生的臉,半晌無言。
時間是個神奇的怪物,有的人因此煥發新生,有的人卻是枯槁而去。
他記憶中的林家盛,留着一頭特別漂亮的半長頭發,眉眼是逢人不誇的漂亮,就像現在的他一樣,媒體總愛大肆渲染他的男生女相,然而林楚容眉骨裏有尖利的峰,要比林家盛更俊朗。
林家盛長着一張更容易受人垂憐的臉。
從很小的時候,林楚容每回跟着自家小叔叔,總會被人問,這是不是林家盛親生的。
他倆長得很像,連性格也是如出一轍。
然而他比林家盛要幸運很多,他們都是犟骨頭裏敲出來的,而他遇見了良人,林家盛沒有。
後來林楚容在遙遠的大西洋彼岸,聽自家父親打來電話,林楚容敷衍完,狀似不經意間提起他那再也沒有見到的小叔叔。
家中人對林家盛一直三緘其口。
那時候林楚容年紀稍稍大了,對于那年發生的事情其實記憶在慢慢模糊。他記得小叔叔喜歡一個男人,兩人濃情蜜意,這些他都是知道的,也沒有覺得任何不對。可那之後不久,那男人的父親卻帶着照片,直接找上了太平山上,敲開了林家祖宅的大門。
爺爺被當場氣進醫院,再往後,他就被父母強硬地從小叔叔家帶了出來。
再往後走,他已經跨了大洋,離開了港地。
小孩子心思,以為分別總能再見。然而數次夢回,醒來時,他一人在張牙舞爪的漆黑裏,尋不到那具溫熱的懷抱,聽不到林家盛輕柔的歌聲,林楚容漸漸感覺到不對。
他想起離開那日,他的小叔叔,從來都是溫和沒有脾氣的人,像是發瘋一般,猩紅着眼,一遍又一遍地說,我要去燈塔尋他。
父親說,小叔叔被送到瘋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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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小林楚容一驚,“那裏的人可都是瘋子!”
“你叔叔就是個瘋子!”林生南憤懑地說,“他害死了你爺爺!讓我們林家名聲掃地!”這段時間,處理自家父親後事、對公司大洗牌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難得向林楚容吐露了點心聲,“他就是個賤人!不要臉的!”
這一聲發自肺腑。
林楚容指尖繞着電線圈,一圈,又一圈,他知道自家父親是真的惡心小叔叔。
可是,為什麽呢?
他看着落日大街上,海岸線狹長,金發碧眼的兩個女郎抱在一起,旁若無人地對着嘴。
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家裏人,對于這種正常的事情,會看得如此邪惡與扭曲?
多年之後,當他也邁入某個時期,不受控制地泛濫着某些遐思時,他才漸漸明白,是因為觀念。
可是,這世上觀念不同的人那麽多,每一個人要過好自己的生活尚且不易,為何總還要去左右旁人的想法和喜好?
不是每個人都會尊重和理解他人。
至少,他那刻板威嚴的父親,總是高高在上,頤指氣使,他從不知道尊重是什麽。更不會知道愛是什麽。
可惜的是,他和林家盛,從前是愛着對方的家人,卻因為隔着的年歲太過于久遠,遠到林楚榮今日和他對視着,對視着,始終沒有人先開口。
病房內,只有林家盛淺淺的呼吸聲,儀器指标上下起伏着,林楚榮默了半晌,問他:“累嗎?”
簡單兩個字,林家盛已經麻木多年的心忽然有了一絲悸動。
他想,他應該是清醒的。
因為他認得面前的這個年輕人,長大後,他分明和年輕時候的自己更像了。林家盛嘴角浮起一抹笑,又想,要不是他林家盛是個同性戀,怕會被人誤以為林楚榮才是他親生兒子吧。
他是挺累的。
虛浮的世界早已經跟他做了告別,他想見林楚榮,本以為是臨別前的癡心妄想,不曾想,自家十幾年沒見的大哥這一次竟是破天荒的同意了。
他記得好像幾年前,他偶然間得知林楚榮從國外回來了,那天他也曾想着要見見這小孩。結果,任憑他如何撒潑耍鬧,電話那頭的人聲音冷肅,說:“林家盛,你別想了,我不可能讓他見你!”
他發瘋的要跳樓,要跳人工湖,鬧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又被送進去那電療室,刺了滿身的紅,自那之後,他就把林楚榮忘了。
然而現在,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居然又活生生出現在他身邊。十幾年過去,林楚榮過得還算不錯。
他經常會看電視,看見那片世界之外的璀璨星光,他家小榮笑面嫣然,手裏的話筒折射着光芒。
那是他畫中世界從未調配出來的色彩。
林家盛心滿意足的合上眼。
他沒有回答林楚榮累不累的問題,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講過一句話。
當那些波動起伏的線變成“滴滴”嗡鳴聲,有飛機轟鳴壓過,太平山在林楚榮眼前成了一團巨大的綠色簾幕,它蓋住了林家盛。
像蓋住了某些存在。
自從陳锵送給他那顆觀音垂淚之後,他便跟着斷了念想。
林楚榮早就做好了一輩子再見不到林家盛的準備。他的父親要他斷情絕意,忘掉一個垃圾一般存在的家人,他做到了,他不能因為一份念想,再度激發起殘暴之人對那人的施虐欲。
既然林家盛希望世界忘了他,那他便會像小時候那樣,乖乖聽他的話。
于是,林楚榮向着自己的方向走,然而有些事情是扭轉不過來的,他最終還是走了他的路,步履維艱,小心翼翼,生怕他父親再去找林家盛。
可他也絕不會像林家盛那樣,變成灰色調的畫。
林楚榮握住面前這雙已經沒有了脈搏的手,将那條挂了二十來年的吊墜,重新放進他已經僵硬的掌心。
二零零三年,林家盛死于港地瘋人院附屬醫院,時年三十七。
出殡那一日,來送他的,只有林楚榮一人。
他一身黑色的西裝革履,抱着骨灰盒,在山邊坐到了夕陽西下。
林楚榮其實沒有太多關于林家盛的記憶。比起家人,他更像是林楚榮的一個執念。他為了林家盛而活,為了他對抗父親,對抗整個家族,甚至是——
既然在這個家,他已經沒有軟肋。
他還想對抗世俗。
那晚忽然暴雨如注,林楚榮沒有回家。他頂着刺骨的雨,終于如願的穿行過那條隧道。九九年,《念生》的最後一幕,流浪歌手也是在隧道內唱歌,這裏是此世唯一的一處避風港。
林楚榮被地面一塊碎石不小心絆了腳。
跌倒在地的那一刻,膝蓋傳來鑽心的疼。
他還活着。
林家盛說過,小榮,你會疼,就說明你還活着。
林楚榮雙手捧住臉,淚水汨汨鑽過掌心,掉進肮髒的井道口,混雜着黑臭的雨水。他終于知道,徹底失去一份念想,究竟是什麽滋味了——
他瘋狂地跑起來,跑過煙雨,跑過叮叮當當的人來人往,來到一家便利店門口。
也是從那日,林楚榮開始學抽煙。
尼古丁能短暫麻痹掉他夜裏會疼痛難忍的神經,讓他在煙霧缭繞的某些時刻,能和林家盛說說話。
像去年那樣,陳锵這一回變成了默默陪着的那一個。
他不喜歡煙味,卻從來沒有嫌棄過林楚榮越發頻繁吸煙這件事。他知道人心都是肉長的,也知道林楚榮挂念林家盛已經很多很多年。
那晚,林楚榮跑走後,陳锵本來急着要追出去。
卻被老板一把抓住,“別去——”他嘆氣,“他應該是有那個人的消息了。”
陳锵抓了抓頭發,語氣急的不行:“哪個人?”
他記得那條吊墜,更知道林楚榮心中藏着很多秘密,更藏着一個人。
“他小叔叔。”老板跌坐在位置上,摸出煙包,看了眼,又收了回去,“我和他第一次見面那天,就是因為他小叔叔。”
那是九七年年關,林楚榮剛從廣州城回港地不久。
他回來這,一開始就只有一個目的,他要見林家盛。
他十五歲,算是半大的人了,心中對父母有埋恨,但還不至于到如今這種地步。他以為只要自己回來念書,父母就會給他見林家盛。
想法天真又可笑。
他被林生南指着腦袋,十幾年未見的父母,見面的第一件事就是破口大罵自家的親兒子,說他是個白眼狼。
“我是小叔叔帶大的,如今好不容易回港地,不去看望他,那才是白眼狼!”
“他是個瘋子!”林生南還是那句措辭,“你沒事要見什麽神經病!”
“他是我叔叔。”林楚榮咬着牙,軟了聲調祈求,“我就見一面,看完他就走,不行嗎?”
江崎搖頭,“小榮,我和你爸爸也是為了你好。”她向來情緒十分穩定,從容不破得像個事外人,“我們這麽做,是有緣由的。”
“什麽緣由?”林楚榮這次沒有上套,他不覺得當年的事情有什麽可恥,甚至脫口而出的話和當年一模一樣,“小叔叔不過是喜歡男人,哪裏錯了?”
這話卻是徹底激怒了林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