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算賬
朱弦在她逼人的視線下眼淚汪汪地垂下頭去。
謝昕開口道:“這事是顯弟不對, 學堂裏他是最大的,沒有護好弟弟,反而唆使底下幾個小的整日鬥毆,鬧出這般事來。不過……”她頓了頓, 微諷地看向朱弦, “魚郎, 此事發生不是一次兩次,你為什麽到現在才說出來?”
朱弦心頭一跳,這确實不好解釋,不過她既然想好了來告狀, 對此自然早有準備。她怯生生地垂下眼,臉色慘白, 瑟瑟發抖地道:“我……我不敢說。”
“不敢?”謝昕慢條斯理地端起小丫鬟奉上的茶啜了一口,神情平和,目光卻隐含鋒銳,“你為什麽不敢說?”
朱弦的聲音又委屈又傷心:“我告訴過娘親, 可娘親說我淘氣,是我不對。”
腦海中,還不知撒謊為何物的魚郎黯然糾正道:“念念,你搞錯了,娘親沒這麽說。她根本從來不管我的事。”
朱弦暗暗撇了撇嘴:周夫人的話當然是她胡謅的。可這個鍋周夫人不背誰背, 她虧欠魚郎這麽多,也該補償些了。
許老太太和謝昕對視一眼,都信了, 周夫人對魚郎的冷淡衆所周知,确實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謝昕道:“那你今日怎麽敢說了?”
朱弦臉色一白,仿佛想到了什麽可怕的事,顫聲道:“狗,他們放了惡狗!”恐懼之念如潮水般從心底漫上,陰冷、黑暗、漫無邊際,幾乎要将她徹底淹沒。
她心頭一咯噔:這是魚郎的恐懼,這孩子究竟經歷過什麽,怎麽會産生這麽深重的懼怕之意?
“乓”一聲響起,許老太太手中的瓷盞重重砸在案幾上,面沉如水:“孩子之間打打鬧鬧還可以說是調皮,連惡犬都放出來了,他們是想做什麽?”
見她動怒,謝昕忙欠了欠身,安撫她道:“祖母,您消消氣,這件事我們絕不會姑息,總要還魚郎一個公道。”
許老太太問:“那你看怎麽處理?”
謝昕看向老太太,老太太望着她,目中若有深意。她心中一動,心知祖母有意考驗她,想了想答道:“父親不在家,大哥這幾天又不得空,我帶魚郎去學堂,請華先生做主。”
華先生是靖侯府族學的先生,曾考中舉人,學問不錯,就是為人古板了些。說起來,座下弟子鬥毆,先生更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交給他處理也算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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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老太太贊許地道:“此法甚妥,就交給你去辦了。若華先生也不能做主,”她面色如霜,“那便休怪老婆子出面不客氣了。”
謝昕應下,攜了朱弦往族學而去。
靖侯府的族學位于外院的竹影齋,院外植有千根翠竹,錯落有致,中間一條小路蜿蜒曲折,通向院門。
遠遠的,就聽到院中傳來朗朗讀書聲。
謝昕示意手下的婆子過去敲門通報,不一會兒,有童子過來引他們進去。
竹影齋占地頗廣,迎面五間正房全部打通,作為學堂,擺了好幾張書桌。一個須眉俱白,身着儒衫的老者站在上方,雙目微阖,搖頭晃腦地帶着下面一群小兒吟誦,正自陶醉。仿佛全未發覺有人進來。
倒是坐在最後的一個十一二歲,鳳目高鼻,衣着華貴的男孩子一眼看到,驚喜地叫道:“姐姐!”再看到亦步亦趨跟在謝昕身後的朱弦,眉頭一皺,嫌棄道,“他怎麽會和你在一起?”
正是魚郎的二哥謝顯。
聽到他的聲音,衆小兒紛紛回頭,頓時叫“姐姐”的,叫“表姐”的響成一片,學堂裏一時亂了套。
其中另有兩個鳳眼的孩子,一個是謝昆;另一個年齡要小一些,生得虎頭虎腦的,十分敦實,朱弦猜測應該是魚郎的四哥謝易。
果然,魚郎向她介紹道:“二哥你已經認識了,另兩個眼睛很像的是我三哥和四哥。”
朱弦笑了:到底大了兩歲,魚郎比五歲時機靈多了,不用她問就知道為她介紹情況。
其餘孩子,她認得有和她打過架的許繼祖以及陶六陶七,剩下兩個卻不認識。
魚郎告訴她道:“那個長得好看的是華先生的孫子,叫華致遠;另一個是三嬸的侄兒田棟。”
朱弦不由多看了華致遠一眼,八九歲的小兒,穿着極其樸素,卻生得眉如墨描,眼若晨星,眉間一點朱砂痣,更為他增添了幾分妩媚。果然長得十分好看。
上面“啪”一聲,響起重重的戒尺敲桌的聲音,衆小兒都吓了一跳。華先生沉着臉看向謝昕,冷冷道:“大小姐,學堂有學堂的規矩,請到外暫候。”
謝昕絲毫不懼,淡淡笑道:“先生誤會我了,我是護送舍弟來上學,有事與先生商談。”
“有事也得下了課再說。”華先生不容分說地道,随即看向朱弦,眉頭緊皺,“上學遲到,還敢找人護送說項!罰你三個手心,你服不服?”
四周響起了幸災樂禍的竊笑聲,朱弦還未說什麽,許繼祖高聲喊道:“先生偏心,上次我遲到先生罰了我五個手心呢。”
陶六陶七跟着起哄道:“就是就是,先生可不能因為他是謝家人就寬待他。”
“啪”戒尺敲桌的聲音又響,華先生怒道:“肅靜!”幾個孩子都安靜下來,卻還是不安分,在下面偷偷交換眼色。華先生只做不見,對朱弦道,“過來!”
朱弦心念電轉,求救地看了一眼謝昕,慢慢擡步向華先生走去。
謝昕一把拉住她,唇邊噙起一抹冷笑:“先生罰人,可分青紅皂白?”
華先生不悅道:“大小姐此話何意?”
謝昕直接卷起朱弦的衣袖,露出了她青紫交錯、傷痕累累的手臂,淡淡道:“先生要打,就照着這裏打吧,橫豎再添一兩道傷口也看不出來。”
華先生的臉色變了,驚愕地看着那條令人不忍多看的手臂,失聲道:“怎麽回事?”
謝昕道:“自然是被打的。”
“誰打的?”華先生追問。
謝昕沒有說話,目光掠過其他幾個孩子。
許繼祖第一個跳出來:“不過是我們閑時比試比試,又不是只有他受傷,我下巴上不也磕青了。”
陶六陶七也道:“是啊是啊,我們手上腿上也都青了。”
謝顯對謝昆使了個眼色,謝昆會意,不以為然地道:“既然是比試,受傷總是難免的,繼祖和陶六陶七不也傷了?五弟你也太嬌氣了,還要向長輩告狀。”
“三哥,我……”朱弦眨了眨眼,漸漸淚盈于眶,垂下頭去,一副受了委屈不敢說的模樣。魚郎的模樣本就生得好,年紀又小,這樣一作态,鳳眼迷蒙,鼻頭微紅,顯得分外可憐。
華先生怒了:“比試,比試會把人傷成這樣?”
許繼祖大聲道:“誰叫他技不如人。”幾個孩子紛紛跟着起哄。
華先生大怒:“你還有臉說,你多大,他多大,你跟他比試,不是擺明了欺負人嗎?”
許繼祖頭一昂,頗不服氣地道:“先生,我知道謝五功課好,你向來喜歡他,可也不能這麽偏心吧。比試就是比試,真到了戰場上,誰還管你是大是小?”
他一番歪理說得華先生氣得臉紅脖子粗,連道了幾個:“好,好!”手指着他直發抖。華致遠見勢不對,忙跑上去輕拍華先生的背脊,低聲勸慰道:“祖父消消氣。”
許繼祖兀自梗着脖子問道:“先生,我說得是不是有理?”
朱弦見許繼祖如此嚣張,心中冷笑,面上卻擺出一副虛心請教的神情,怯生生地問:“這麽說,比試時放惡犬也是正常的,畢竟到了戰場上,誰還管你帶上了惡犬還是餓虎呢?”
許繼祖臉色一變,随即嘴硬道:“你休要胡說,哪有什麽惡犬!”
朱弦眉頭微揚:這許繼祖也太有恃無恐了些吧,他放惡犬,在場可不止一個兩個看到,抵賴又有什麽用,當謝家人都是死的嗎?
她的目光看向當時在場的其他幾個人。謝顯笑而不語,謝昆目露不屑,謝易垂着頭一聲不吭,陶六陶七一臉的幸災樂禍,田棟則直接躲到了後面,恨不得把自己縮得看不見。只有華致遠目露擔心地看着她,可他當時并不在場。
許繼祖見沒人為魚郎說話,神情更得意了:“謝五,說話可要講證據,有誰能證明我放了惡犬?”
一片靜寂。
朱弦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正要說話,腦海中魚郎的聲音響起:“露出左腿。”朱弦訝異,微一遲疑,魚郎道:“念念,你信我。”
朱弦沒有再說什麽,直接俯下身解開了左邊膝褲。衆人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魚郎雪白的小腿上亦是傷痕累累,最顯眼的卻是一個幾乎有碗口大的咬傷,還未完全愈合,鮮紅的傷疤極是瘆人。
謝昕臉色一變,蹲下身查看:“這是怎麽回事?”
魚郎告訴朱弦道:“這是前兩天許繼祖的惡犬咬的。”
難怪當時惡犬出現時魚郎吓得連動都不會動了,朱弦心中恻然,随即怒火高漲:許繼祖,還有這些魚郎所謂的兄弟,實在過分了。
她垂下頭,黑白分明的鳳眼中漸漸蓄滿了淚,說不出的可憐可愛:“我不敢說。”
謝昕站起身來,目光如箭,冷冷地看向了許繼祖。許繼祖放犬的事當然瞞不過她,她本來以為許繼祖只是吓唬吓唬人,沒想到他竟會做這麽過分的事。
許繼祖被她的目光駭到,急忙道:“表姐,我……”
謝昕冷笑:“我可當不起許少爺這一聲表姐。”
許繼祖急了:“表姐,你怎麽能為了這小子這麽對我,他又不是你親弟弟。”
謝昕冷冷瞥了他一眼:“許繼祖,你是不是忘了這裏是謝家的地盤,五郎是我謝家正經的少爺。”
許繼祖叫道:“表姐,我可全是為了二……”
“住口!”謝昕目中閃過一道厲色,打斷他的話,看向華先生道,“先生你看怎麽處理?”
華先生臉色鐵青:“這位許少爺我是教不起了,還請他另尋名師為是。老朽會親自寫一封信到許家說明情況。”也就是說,華先生要把許繼祖趕出學堂,并将緣由告訴許家長輩,到時許家長輩自要給出一個交代。
正如謝昕所說,魚郎再不濟,也是謝家的正經少爺。許繼祖跑到謝家的地盤欺壓謝家的少爺,真真是豈有此理。
至于其中另有什麽隐情,謝家不會再問,許家也不會讓許繼祖說出。
許繼祖臉色慘白,許家現已沒落,根本無力延請名師,到謝家族學附學的機會還是他母親向許老太太求來的。現在華先生要将他趕出學堂,還要給家裏寫信,父親知道緣由,豈不是要打斷他的腿。
他不由求救地看向謝顯。謝顯忍不住看向謝昕叫道:“姐姐……”
謝昕警告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應該慶幸世子今天不在家,否則這事可沒這麽善了。”
謝顯心中一跳,心知姐姐這話其實是在警告他。可那又怎樣,他只是看不順眼謝冕而已,至于其他人胡亂揣度他的意思去做了某些事,又關他什麽事呢?又不是他吩咐的。就算大哥回來了,也怪不到他頭上。
他正當如此想,華先生的聲音響起:“其餘人,每人五戒尺,抄《論語》二十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