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夢囚

黑暗, 無邊的黑暗。四周是一片令人絕望的虛無,她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無法感覺。

有碎片般的記憶慢慢蘇醒,在夢的世界中, 無辜枉死的六郎, 被冤枉拷打的魚郎, 還有魚郎在最後一刻的奮力反抗。他說,這世上還有人念着他,他不能讓她失望,不能死。

心中又酸又澀, 忽然湧起想要流淚的沖動,這個小小的、脆弱而堅強的孩子, 怎麽會遭遇這麽多的傷害?

“念念,念念……”有帶着哽咽的低喃聲一聲聲響起,帶着惶恐和期待,如隔了一層霧般模模糊糊。她聽不出是誰的聲音, 可意識深處,她無比确定,這是魚郎在呼喚她。

“魚郎。”她凝神默想。

“念念!”驚喜的聲音響起,“你回來了!”

濃重的黑暗漸漸消散,她“看”到了模糊的帶着水跡的灰色畫面, 逼仄的空蕩蕩的屋子,緊閉的門窗,簡陋的床鋪……異常熟悉。從視線的角度看, 魚郎應該正趴伏在床鋪上,淚眼朦胧。聽到她的聲音,驚喜地探頭四顧。

這不是魚郎五歲時曾經被關過的屋子嗎?只不過,曾經沒有鎖住的,可以讓她輕易跳出的窗現在被釘得死死的,顯然是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

朱弦問他:“你不是逃走了嗎,怎麽又被關在這裏?”

魚郎沮喪地道:“她們人多,我身上有傷,很疼,跑不快。後來我又發現你不見了……”他心慌意亂,一不留神就被捉住了。

朱弦問他:“你當時逃跑有沒有看好路線,想好該怎麽辦?”

魚郎道:“我……我不知道。”他只知道娘親恨透了他,留下來只有死路一條,拼命想要逃走。

朱弦忍不住責備他道:“以後做事須有成算,切不可這麽莽撞。”

魚郎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好,乖乖地應下了。

朱弦心裏嘆了口氣:魚郎才七歲,就算能順利逃走,又能逃到哪兒去?她雖然欣慰魚郎總算知道反抗他的娘親了,卻又頭痛這孩子做事過于沖動,不夠缜密。罷了,到底年紀還小,總得好好教他才是。她又問他:“既然你娘親捉住你了,沒有再懲罰你嗎?怎麽把你關到了這裏?”

魚郎道:“祖母身邊的俞媽媽過來了,娘親就把我先關在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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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弦覺得奇怪:“怎麽只有俞媽媽,你祖母和長姐沒有過來嗎,先前我聽有人說要去請她們的。”

魚郎道:“娘親說夜太深,不要擾了她們休息,明早再通知她們。也不知俞媽媽是怎麽得知的消息。”

魚郎不明白,朱弦卻是明白的:榮恩堂在秋韶院自然有自己的眼線,只怕事情剛出,榮恩堂就知道這裏出了事,但所知應該不詳細。礙于秋韶院沒有通知,許老太太不便親自前來,便打發了俞媽媽趕過來打探消息。有俞媽媽在,周夫人自然不能當着她的面對魚郎拷打。

倒是周夫人的所為讓她不解:照理說,出了這麽大的事,她應該馬上通知侯府的掌權人,瞞下這一個晚上的時間又有什麽用?而且,先前周夫人因六郎的死傷心成這樣,怎麽看她都應該立刻追查真相,找出真兇,現在所為實在奇怪到了極點。

朱弦想不明白,幹脆抛在一邊,關心魚郎道:“你身上的傷,她給你上藥了沒有?”

魚郎沉默不語。

朱弦心頭恻然,對周夫人的狠心的了解更上一層樓,她竟是任由小魚郎自生自滅嗎?魚郎究竟做錯了什麽,要叫做母親的這麽對他。

她想了想,對魚郎道:“我這裏有一套療傷的口訣,你記下來,依照口訣運行內息。”反正內功心法都傳了他,也不差這一套口訣了。

魚郎歡喜地應了一聲,他整個背部和臀部被抽了鞭子,不好盤膝坐下,索性就維持着趴伏的姿勢調息運氣。

剛剛指導着魚郎運息一周天,朱弦就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忙将魚郎從入定中叫醒,飛快地囑咐道:“魚郎,呆會兒不管看到誰,你什麽也別管,只管哭,做出沒有療傷前那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就行。”

魚郎只當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傳了他調息口訣,聽話地答應下來。

鐵鏈解開的哐啷聲響起,随即老舊的木門發出難聽的吱呀聲,被一下子打開,一股冷風刮了進來。魚郎側頭看去,看到門口站着一個穿着素色褂子,圓臉高個的中年仆婦,滿面凝重,正是俞媽媽。旁邊陪着的則是周夫人身邊的紅鸾。

看來她此前去找許老太太做主,打動許老太太的一步棋起作用了。因為看到了許老太太對這個孫子的态度,因此,知道魚郎這邊出事,即使周夫人一定阻擾了,俞媽媽也立刻過來看他了。

魚郎先前的淚水兀自沒幹,看到來人,蒼白着臉,眼淚汪汪地喊了聲:“俞媽媽,紅鸾姐姐。”

俞媽媽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床邊,看清他的情形,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問道:“可有給五少爺上藥?”

紅鸾面色尴尬,心虛地搖了搖頭。

俞媽媽臉上現出怒色:“夫人正當傷心,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我們這些做奴婢的就該當心着。五少爺被打得這樣狠,就這麽扔到這裏不管不顧的,你們是想要他的命嗎?”

紅鸾自覺理虧,低下頭吶吶道:“是夫人……”不讓請大夫的。

俞媽媽神色一厲,打斷了她的話:“夫人傷心得糊塗了,你們也糊塗了嗎?五少爺可也是夫人的親生兒子,是這個府的主子。”

紅鸾啞口無言。

俞媽媽道:“還不喊兩個人找一副擔架過來?”

紅鸾吃驚:“媽媽,你這是要做什麽?”

俞媽媽道:“這個地方豈是五少爺能呆的?別說他現在有傷,就是好好的孩子,在這裏也要被關壞了。”

紅鸾脫口而道:“不行,夫人吩咐……”

俞媽媽再次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實話和你說了吧,我這次過來,是奉了太夫人的命令,特意接五少爺去榮恩堂的。夫人那邊,你只管回禀,是太夫人的意思。”

紅鸾這次倒硬氣起來了,寸步不讓:“俞媽媽,對不住了,六少爺的死,五少爺脫不了嫌疑,夫人有令,五少爺只能在這裏,別的什麽地方都不能去。”

俞媽媽大怒:“你!”

紅鸾笑得謙和,語中之意卻強硬無比:“媽媽難道要包庇五少爺?何況,夫人也說了,要是最後證明五少爺是清白的,夫人自會親自向五少爺賠罪。”

俞媽媽氣得手都抖了:“只怕五少爺傷這麽重,熬不到那個時候。”

紅鸾道:“這個媽媽只管放心,五少爺總也是夫人的親生骨肉,夫人難道還會害他不成?”

俞媽媽深吸一口氣,勉強控制住心中的憤怒:她失算了,來之前沒料到情況會這麽嚴重,若周夫人真鐵了心不讓她把人帶走,她還真沒有什麽辦法。太夫人再看不上眼這個兒媳婦,也不會願意和周夫人在明面上撕破臉,只可憐了五少爺。

她又看了簡陋的木床上遍體鱗傷的小魚郎一眼,退而求其次:“人不帶走可以,總得先給五少爺上藥。”

紅鸾知道自己贏了,微微笑道:“這是當然。”取了藥來,當着俞媽媽的面給魚郎上了藥。

木門的吱呀聲又起,然後是鐵鏈纏繞鎖上的聲音。昏暗的小屋中,又只剩下小小的魚郎一人。

“念念,你還在嗎?”他忐忑地問。

朱弦輕輕地“嗯”了一聲。

歡喜如潮水漫上心頭,縱然上過藥的傷還在生疼,他也不再孤寂惶恐。在這個簡陋的,暗無天日的小屋中,他不再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朱弦柔聲道:“天色不早了,你睡一會兒吧,睡醒了就有力氣了。”

魚郎黑白分明的鳳眼睜得大大的,在黑暗中閃着細碎的光芒:“我不要睡。”他小聲說道。

這孩子怎麽忽然任性起來了?朱弦耐下性子勸他道:“你身上有傷,好好睡一覺才能好得快。”

魚郎咕哝道:“可是睡着了,就不能和你說話了。”聲音輕而小心翼翼。

朱弦愣住,心一下子酸軟無比:這孩子,這孩子……她頓了頓,才能繼續把自己的意念傳遞給他:“魚郎,你不顧自己的身體我可要不高興了。”

魚郎眼神一黯,小腦袋立刻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來,委委屈屈地喊了聲:“念念……”

朱弦硬下心腸:“你喊我也沒用。乖乖聽話,你這麽大了,總不成還要人抱着哄睡着吧?”

魚郎弱弱地道:“你又抱不成我,要不給我唱首催眠曲子好不好?”

朱弦啞住,一時沒有回答他。

魚郎羨慕地道:“從前六郎要睡的時候,娘親就會唱催眠曲哄他入睡。”他的眼神黯淡下去,縱然他對周夫人已經不抱期待,但還是會被娘親不愛他,甚至恨他的事實狠狠傷到。

可是,她壓根兒就是五音不全啊!朱弦抓狂地想,久久沒有回答。

“不可以嗎?”魚郎的語氣低落下去,朱弦感覺到他的視線迅速模糊起來,有淚水盈滿眼眶。

喂,怎麽變成小哭包了,動不動就掉眼淚什麽的,真要命!朱弦咬了咬牙,認命地道:“好,我給你唱。”

魚郎心情一振,歡喜地道:“念念你真好。”

呆會兒你聽到跑調的歌也能這麽誇我就好了。朱弦暗暗嘀咕,問他道:“你想聽什麽?”

魚郎好說話地道:“只要是念念唱的,什麽都可以。”

朱弦搜腸刮肚,決定從自己有限會的幾首曲子中挑一首最拿手的,然後她沮喪地發現,自己居然沒有一首拿手的。她和魚郎打商量:“我實在不會唱,要不給你講個睡前故事?”

魚郎卻難得任性起來,可憐巴巴地道:“我想聽曲子。”

朱弦問:“你确定?”

魚郎用力點頭“嗯”了一聲。

朱弦道:“我家小弟小時候調皮搗蛋,不肯好好上學,然後我娘就讓他在別人上學的時候留在家聽我唱歌,大概聽了兩首曲子吧,從此他就乖乖去學堂了。”

魚郎目瞪口呆,過了半晌,問道:“原來念念還有弟弟?”

朱弦“嗯”了一聲,也不瞞他:“我有兩個弟弟,都調皮搗蛋得很。”一個都沒有魚郎這麽乖巧可愛。

“他們能做你的弟弟真好。”魚郎羨慕地道,“要不你給我多講講你的事吧。”見她沉默不語,他忙補充道,“随便講些什麽都可以。”

只要不要她唱歌什麽都行。

朱弦想了想,挑了幾件小時候做過的蠢事告訴他道:“我小時候膽子特別大,什麽都敢去做。有一年娘親生辰,我想送一件特別的禮物給她。有人給我出主意,将娘親最喜歡的一只獵犬攆着剃短了毛,染了白色,非說是瑞獸要給娘祝壽……”

“那後來呢?”魚郎好奇地問。

後來?朱弦想想都覺得好笑:“那頭獵犬是娘精心挑選培育出的,聰明勇猛,卻被我弄得吓破了膽。娘親氣得要揍我,還是爹攔住了她,說我……”

“說你什麽?”魚郎好奇地追問。

爹說她是女孩子,揍不得。不過她可沒打算在魚郎面前洩露自己的真實性別,也就沒有說下去,含糊道:“反正爹攔住了娘,我自然就沒有挨揍。”

魚郎松了一口氣:“沒挨揍就好,挨揍可疼了。”

朱弦道:“不過後來還是被揍了。”

“那是為什麽?”魚郎奇怪地問。

朱弦道:“我那時候年紀小,精力太充沛,到了學堂也不安分。先生無論說什麽我都要問個所以然,先生答不出我就故意捉弄他,一連氣走了三四個先生……”

魚郎道:“難怪你會被揍呢。”這種事他連想都不敢想,可聽念念這麽說起,又莫名地起了一絲向往,念念小時候一定是活力四射的吧,不像他……真想見見那時候的念念啊。

朱弦講動了頭,兒時的趣事一點點從她記憶中翻出,聽得魚郎時而驚呼,時而發笑。在她柔和的話語中,小魚郎的眼皮越來越重,漸漸陷入了夢鄉。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含蓄的小劇場^_^——《唱曲》:

婚後某日,謝冕憶及往事,擁朱弦道:“欲請娘子為我歌一曲。”

朱弦:“妾不擅唱!”

冕笑,意态風流:“此曲娘子必擅。”

弦疑:“是何曲?望夫君指教。”

冕遂将其撲于身下,衣衫盡解,如此這般。

弦吟一夜,次日起,喉痛聲啞,怒逐其而出。

看到有在文下質疑,說男主明明愛穿越女主卻娶親,我想我在文中應該說得很明白,魚郎幼時不知女主的性別、年齡,對女主也非男女之思,但在現實中他又受到女主的吸引,所以才會在女主掉馬後是那樣矛盾的表現,既情不自禁親近又覺得自己的绮思過于冒犯。在這裏統一解釋一下,若大家還有疑問,歡迎提出。

PS:感謝小天使“見冬念夏”,“初七是個大晴天”,“倉坪”,“媛媛飛走袅~”灌溉營養液,(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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