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記憶
另一半玉墜孤零零地挂在他腕上的鏈子上, 鮮豔的血染紅了瑩白剔透的玉墜。新婚夜不太美妙的往事驀地襲上心頭,她心裏一個咯噔,下意識地看向謝冕面上的表情。
她知道這個玉墜對他來說是十分重要的東西,可若他再為此冷待她——她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他卻沒有多看玉墜一眼, 一把抓住她受傷的手, 仔仔細細地檢查着, 露出焦急的神情:“怎麽把自己傷着了?我去取傷藥來。”直起身來,快步向屋內放着櫃子的一角走去。
朱弦愕然:他不是該像上次那樣生氣嗎?怎麽一副不在意玉墜的模樣?
她想叫住他,說一點小傷不礙事,可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腦中紛紛亂亂的,仿佛同時有無數東西一齊湧入, 洶湧澎湃,氣勢洶洶,讓她不由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恍惚中,似乎看到謝冕面露焦急, 向她奔來,她卻連向他笑一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任由無數信息如潮水般湧入。
無數支離破碎的場景在眼前浮現又消失,她在時光的碎影中看到了許許多多的小魚郎:
縮在床角,抱膝而哭的他;
被惡奴欺負, 懵懂無知的他;
思念母親,卻因周夫人的冷淡傷心不已的他;
在學堂被欺負、傷痕累累的他;
被冤枉,被拷打卻依舊倔強的他;
離家出走的他;
以及漸漸長成, 溫柔地為她擦拭濕發,為她甘闖險境的他……
最後一次相見時,他們約定,她站在屋檐下等他,可她卻沒能守諾,也不知他回來時不見了她,該是如何的失望。
時光在她這裏緩緩流淌,不過彈指一揮間,可在另一頭,小小的魚郎從懵懂無知的孩童漸漸長大,成了如今英俊溫柔的男兒,在歲月的間隙中孤獨地等待着與她一次又一次的重逢。她的魚郎,是那樣好,那樣全心依賴着她,她卻把他遺忘在了過去,相逢不相識。
眼角不知何時已挂上晶瑩的淚花,心中酸澀難忍,可卻有慶幸和雀躍慢慢從心頭升起:幸好,她還是來到了他身邊;也幸好,她回來了,記起來了,不必再讓他無望地等待。
似乎有誰在幫她上藥、包紮,又幫她溫柔地擦拭着眼淚,她努力睜開朦胧的淚眼,打量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他的眉梢眼角皆是擔憂,似乎還在輕輕地呼喚着她。她怎麽忍心忘了他呢?
她努力扯出一個笑,驀地勾住他脖頸,撲入他的懷中。
帶着芬芳香氣的赤/裸嬌軀投入他懷中,柔若無骨,惹人遐思,他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只是焦急地問她:“你沒事吧?”
她搖了搖頭,含淚而笑,在他耳邊輕輕喚了聲:“魚郎。”他應了一聲,她再次喚道:“魚郎!”他心中奇怪,依舊柔聲而應。她柔軟的雙臂猛地收緊,咬着他的耳朵一疊聲地喊道:“魚郎、魚郎、魚郎……”
他被她喊得心都快化了,低眉含笑,溫柔以答。
她尖尖的下巴擱在他肩上,輕柔的呼吸拂過他的脖頸,烏發如瀑,迤逦垂下,與他披散的發糾纏在一起,整個人都落在他的懷抱中,姿态依戀而親昵。他心中悸動難抑,忍不住收緊了雙臂,卻聽她在耳邊低低問道:“你會不會難過?”
他有些驚訝地看向她,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問。倒是注意到了她身無寸縷,姿态撩人。他的臉驀地通紅如血,又擔心她受了涼,索性脫了鞋上床,将她抱在懷中,拉過錦被将她遮擋得嚴嚴實實。
她這才注意到自己樣子的不妥,“轟”的一下熱血上湧,面紅耳赤,想要穿衣。哪知不找衣物還好,放眼看去,只見她的衣物破的破,皺的皺,散落一地,小衣上甚至沾上了白濁之物,淫靡異常,哪能再穿。
這實在是,實在是……她心中氣急,無處躲羞,索性一頭埋進了他寬闊的胸膛,卻恰能聽到他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你在我身邊,我怎麽會難過?”他摟着她,聲音喑啞而低沉,帶動胸腔嗡嗡地顫動着,直聽得她的心也跟着顫抖起來。
“可我每次都是忽然離開,留下你一個人,你真的不會難過嗎?”她聽到了他的回答,低低地問,不敢擡頭看他,“你那時還那麽小。”
他怔住,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念念?”
她飛快地道:“我不是故意抛下你一個人,每次離開從來都不受我控制。”她鼓起勇氣擡起頭來,明媚動人的眼睛直直看向了他。
他這下子聽得明明白白,再也無法錯辨她的意思,狂喜從天而降,突如其來,倒叫他起了不真切之感,一時無法反應,怔怔地看着她。
她見他呆若木雞,原本的緊張羞澀、歉疚不安奇跡般地消失無蹤,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伸指點了點他的胸口道:“呆頭鵝,傻了嗎?”
嬌嗔入耳,動人心弦,他反應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佯怒道:“誰是呆頭鵝?敢編排夫君,反了天了嗎?”卻觸到一手溫暖滑膩,後面的聲音越來越低,觸電般地松脫了手。可到底舍不得,又悄悄地隔着被子,摟住了她的腰。
朱弦依舊維持着依靠着他的姿勢,目若星子,閃閃發亮,動人的嬌顏上笑意盈盈:“我就是編排你了,你待怎樣?”
他難抑心頭的洶湧而起的喜悅與悸動之感,驀地低頭叼住她玉白可愛的耳垂,齒關輕齧,舌尖微卷,啞聲而道:“自然是要罰的。”
她被他弄得又疼又癢,忍不住格格笑着推了推他道:“別鬧了,我還有話要問你呢。”
謝冕放開了她,心中也覺得奇怪:“怎麽忽然就想起來了,難道是因為我們圓房了?”他的目光暧昧地流連在她露在錦被外的香肩玉頸上,壓低聲音道,“早知如此,就該早些……”
她的雙頰一下子燒了起來,狠狠地嗔了他一眼道:“休要胡言亂語,明明和圓……和這個沒關系。”她頓了頓,問他道,“你可認識洞慈法師?”
謝冕一愣:“洞慈法師?”
朱弦見他反應就知道他必定是認識這人的,肯定地點了點頭,告訴他道:“所有的事應該都和他有關。玉墜是他送我的,當年你讓我在檐下等你,我卻沒能守諾,也是因為遇見了他。”
謝冕沒有說話,靜靜地等待她說下去。當年發現她不見了,只剩下掉落的玉墜時,絕望而恐慌的心情猶在心頭。他足足花了三年的時間才讓自己相信,她真的消失了,不知何時再會回來。他一直在等待着她的再次出現,可沒想到,這一次的時間竟會那般之久,從宣和二十八年到明德五年,他足足等了八年。這期間的絕望彷徨,他垂下眼,根本不願回首。
朱弦回想起那時的情形。
冷月凄凄,晚風寒涼,南風館高高的院牆內依舊笙歌隐隐,看不出絲毫不對。她心中焦灼,等待着他順利把人救出,卻忽然聽到一聲蒼老的“阿彌陀佛”。她循聲望去,看到牆壁的陰影下站了一個須眉俱白的老僧。
老僧缁衣破舊,形容枯槁,長眉飄飄,一對眼睛卻是湛湛生光,宛若利箭,仿佛能看入人的靈魂深處般,叫人心生凜然。
“洞慈法師?”她一下子憶起來了,八歲的自己确實見過這個外貌特別的老僧。她那時調皮,又天不怕地不怕的,見到他眉毛長長的挂了下來,心中好奇,非要去揪一根看看是不是假的。祖母頭痛不已,連忙代她向洞慈法師致歉,洞慈法師卻毫不介意,反而笑着誇她活潑可愛,說要為她看看她的命數。
祖母喜出望外:多少達官貴人求洞慈法師一顧而不可得,對方卻主動要幫自己的孫女兒看命數。當下恭恭敬敬地将她的生辰八字寫了交給對方。洞慈法師看了她的八字,誇贊了她一番,又贈了一枚玉墜給她,告訴祖母,可保她一生順遂安穩。
她不以為意,祖母卻如獲至寶,當下就找了根紅線,打了絡子給她挂在脖子上。玉墜原是通體瑩潤,潔白無瑕的,上面那一道裂痕應該是小念念救丁香被傷到時出現的。在這之後,就是她頂替了八歲的小念念出現在了這個身體裏。
這個老和尚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她奇怪地看着他。
洞慈法師雙手合十,又念了聲“阿彌陀佛”,驀地沉聲喝道,“時辰已到,施主還不快快回去?”
聲如晨鐘暮鼓,她心頭一震,只覺仿佛有什麽直直劈開了她的腦袋般,頭痛欲裂。還沒來得及開口,老僧忽然邁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飛快地向前跑去。她意外之極,掙了掙,根本掙不脫,忙道:“大師,等一等,我和魚郎約好了……”
老僧毫不客氣地打斷她:“不行,再不回去,未來的你就永遠醒不過來了,老衲必須趕着時辰把你在合适的時間送回去。”
她心頭大驚:洞慈大師果然知道她穿越時空的秘密!
老僧看了她一眼,卻忽然皺眉道:“這移魂玉你不好再帶着了。”伸手一扯,往後一扔。
月光下,玉墜劃過一道弧線,落在地上,閃過瑩白的光。
她回頭看去,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屋檐下,有另一個小念念依舊站在那裏。半晌,似突然驚醒,臉上從迷茫到驚訝,四處看了看,忽地拔腿向一個方向跑去。
小念念在那裏,而被洞慈法師拉走的又是誰呢?恍惚間,她失去了意識,再次醒來,已經回到了現實。
謝冕靜靜地聽她訴說着,目中閃過一道光芒:“所以,我們能有這樣的緣分,是和玉墜有關,而玉墜是洞慈法師送給你的?”
朱弦點頭:“我們找個機會去拜見他,也許就什麽都清楚了。”不過話說回來,朱弦狐疑地看着他,“洞慈法師和你什麽關系,他為什麽要這麽幫你?”不管他贈送她玉墜的本意是什麽,但她回到過去唯一得益的就是魚郎,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謝冕想了想,遲疑道:“大概是因為我曾經做過他的弟子吧。”
還有這種事?朱弦詫異。
謝冕道:“我小時候随祖母去大慈恩寺上香,在山路上遇到一個邋遢和尚讨要齋飯,幾個哥哥姐姐都嫌棄,只有我年紀最小,什麽都不懂,直接把帶在路上吃的點心都給了他,還送了一壺果子酒給他。邋遢和尚很高興,說我和他有緣,要收我做弟子。
“祖母自然是不肯的,誰知我回家後就開始生病,一直不見好,邋遢和尚又上門來說有辦法治我。祖母沒辦法,只好讓他帶走了我。結果只在他身邊呆了半年,他就說我塵緣未斷,不宜再跟着他,就把我送回家了。又說我命中注定有劫,怕我長不大,念在師徒一場,要設法為我化解。”
“那個邋遢和尚就是洞慈法師?”朱弦聽得目瞪口呆,只覺得謝冕的這段經歷簡直比說書還離奇。
謝冕點頭,露出一絲笑意:“所以說,我當年碰見的那個小女孩其實是八歲的你?”他眼中露出懷念之色,“原來那時的你是那個模樣的。”
朱弦“唉呀”一聲,懊惱地捂住了口,怎麽說着說着就說漏嘴了,明明想好了要保密的,這下她小時候的醜樣子他全知道了。
謝冕忍不住笑意更深,附在她耳邊輕輕道:“那時的念念,很可愛。”
這人慣會油嘴滑舌,朱弦根本不相信他的話,想想一個小黑炭頭,還缺了兩顆牙齒,能可愛到哪裏去?
謝冕見她一張臉兒氣鼓鼓的,明亮的眸中滿是懊惱,分外可人,不由安慰地拍了拍她,柔聲道:“只要是念念,無論什麽樣都很好,我都喜歡。”
他鳳目含波,語帶溫柔,說的她面上又燒了起來,卻無法否認,他這話說得真叫人心裏熨帖。
朱弦抛卻了被他識破的糾結,将謝冕所說與自己的記憶印證,整理了下思路道:“所以,我們這段奇遇,正确的順序應該是洞慈法師說要幫你化解劫數,然後将玉墜送給了八歲的我,之後我就來到了八歲的身體中,走的時候玉墜掉了,被你揀去……”謝冕一直将玉墜貼身帶着,她卻沒有再出現,直到兩人成親。
新婚夜,她被玉墜割破了手心,鮮血流入玉墜,大概啓動了某種不知名的力量,她帶着玉墜開始不斷回到魚郎的過去,可記憶卻一直被封印,直到今天,她的鮮血再次浸染玉墜。
記憶的封印被打破,從前的點點滴滴皆上心頭。
唯一不明白的是,洞慈法師究竟為什麽會選中她?
謝冕看出她所想,低頭輕了輕她的臉頰,含笑道:“洞慈師父偏偏選中了你,說明我們是夙世的姻緣。我們什麽時候一起去拜見他,謝謝他吧。”不管她怎麽想,他心中卻是充滿了感激,感謝對方把念念送到了他身邊。
朱弦橫了他一眼,倒是想起了舊恨,冷哼道:“什麽夙世姻緣,我們剛成婚那會兒,你可不是這麽說的。”
她怎麽還記得呢?謝冕大為頭痛,總是自己理虧,低聲下氣地給她陪不是:“那時是我有眼無珠,沒有認出你,你要怎麽罰我都可以。”
朱弦斜睨他:“真的?”
他見她眼波流轉,粉頰含春,動人之極,不由心中大動,聲音也喑啞起來:“自然是真的。”
朱弦狡黠笑道:“既如此,你冷落了我一個月,就罰你一個月不得近我的身。”
謝冕的臉頓時垮下,可憐兮兮地喊道:“念念……”
朱弦輕輕搖了搖手,挑眉道:“沒得商量。”
謝冕還待再與她厮纏,想讓她松口,屋外忽然傳來輕巧的腳步聲,然後掃雪的聲音在外面響起:“爺,伯府出事了。思齊院傳出口信,說怕有人查五奶奶行蹤,請您早做打算。”
伯府今日不是舉辦春宴嗎,會出什麽事?聞言,朱弦驚訝地看向謝冕,卻見謝冕面容沉靜,顯然早已知曉。她心中猛地一跳,想起被她打暈的康王等一幹人,想起自己中的春/藥,難道和這件事有關?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倒計時中了,舍不得一直陪伴的大家,/(ㄒoㄒ)/~~
感謝小天使“未亡人”,“楓葉飄飄”灌溉營養液,感謝小天使“顧槿眠”營養液X30,(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