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弑父

謝淵瞪大了眼睛, 想要收手,卻已來不及。劍光如虹,直直刺入周夫人的胸口,她美麗的臉色頓時閃過痛苦之色, 抓住胸口的劍, 緩緩倒下。

謝淵大驚失色, 沖上去要接住周夫人,卻有一股大力忽然湧來,将他推開。謝晟渾身都在顫抖,慘白着臉将周夫人抱入懷中, 顫聲問道:“阿壽,你這是為什麽?”父親那一劍原本是對着他的, 她為什麽要替他受這一劍?

周夫人的面上已經全無血色,努力勾起唇角,現出一絲笑來:“我也不想的,不知怎的就推開了你, 明明晟兒這麽可惡,死了最好。”她美麗的眸中一片迷蒙,似嗔似怨,卻又含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謝晟心中大恸,這些年來本已冷若冰霜的心現出一條裂縫, 淚水瞬間盈滿眼眶。他擁着她,半跪在地上:“是我不好,害苦了你。”

周夫人努力擡了擡手, 卻無力擡高,謝晟忙将她越來越冷的手抓到手中,貼上自己的面頰,感覺到她軟弱無力的指腹正在溫柔地擦拭着自己的淚痕。

她輕輕道:“晟兒,別難過了,我早就是該死之人,當年是你保下了我,現在我為你抵一命也是應該。”

謝晟心中越來越慌,止住她道:“你胡說什麽,你本不該死!都是他……”他霍地扭頭看向謝淵,目中恨意滔滔,令人心驚。

謝淵駭然後退了一步,随即反應過來,心中大怒,喝道:“孽子,你快快放下壽娘!”

謝晟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恍若未聞,回頭看向周夫人,目中瞬間柔情萬千,聲音輕若春風,仿佛怕驚動她般:“阿壽,你再忍忍,我帶你去看大夫,你一定會好的。”

周夫人艱難地搖了搖頭,呼吸越來越微弱,一對明若秋水的眼眸中光芒也漸漸淡去。她的目光落到謝晟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她的繼子,這個她親自選中,悉心引誘的複仇工具,雖然心黑如墨,虛僞無恥,可待她總還殘留了幾分真情實意,她縱然連死都是在算計他,可到底還是感覺到了幾分可惜。可惜,要是一切沒有開始,也許每個人都可以有更好的人生。若是一切都沒開始——但……說什麽都遲了,既然已經堕落,那就大家一起下地獄吧。

恍惚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在桂花樹下與她依依惜別的清雅少年,看到了那具漫天白幡中的空棺,她的裴郎,死得屍骨無存,這些人又憑什麽好好地活下去?

她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氣若游絲地道:“晟兒,我要走了,你別難過。”

謝晟從來沉靜從容的面上現出慌亂之色:“不,不會的,你會好的。”

“傻孩子,”她笑,生命力一點一滴地流逝,“人總是要死的,不過早一些晚一些罷了,何必強求。”

謝晟心痛如絞,淚水如珠,一滴一滴地滾落,落到懷中女子逐漸失去生氣的面頰上。

在一邊目睹兩人郎情妾意的謝淵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孽障,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壽娘的身份!”

謝晟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我看是父親忘了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些事。”

謝淵一滞,仿佛想起了什麽,臉色閃過恐慌之色:“別忘了,我是你的父親,事情敗露我縱然會獲罪,你也……”

謝晟厭惡地打斷他的話:“我自然不會揭發父親,可父親也休要來幹涉我和阿壽,否則魚死網破,兒也在所不惜。”

謝淵氣勢弱了下去:“壽娘總是你的母親,你們這樣像什麽樣子!在手,總要幫她先找個大夫看看。”

謝晟猛地擡起頭來,從來溫和含笑的眼眸中射出兇狠的光來:“父親!”他的聲音仿佛淬了冰般,冰冷徹骨,“你親手刺了她一劍,現在又假惺惺地做什麽呢?”

謝淵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卻仿佛顧忌着什麽,竟然忍了下去。

謝晟低頭看向懷中的女子,周夫人卻沒有看他,緩緩轉動着目光,似乎在尋找着什麽,随後目光落定在謝冕身上。

“魚郎……”她張了張嘴,發出無聲的呼喊。

謝冕雙拳緊握,垂下眼,避開了她的目光。他在此前周夫人被謝晟抓住肩膀時就冷着臉別開了眼,等到察覺動靜不對時,謝淵手中的長劍已經洞穿了周夫人,而謝晟也将周夫人搶到了懷中。他那時神色驟變,欲要上前,卻終是硬生生地止住腳步,鳳眸幽深,一言不發。

朱弦在他身邊,看着這一出鬧劇,知他心裏必定不好受,伸手反握住他,安撫地捏了捏他的手心。他低頭看向妻子,神色柔和下來。還好,不管遇到了什麽,有她在身邊陪着他。

周夫人心中唏噓:這個孩子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骨血,從出生起就沒有受到過她的一絲關愛,甚至差點死在她手上,現在這樣視她如無物,自是理所當然。一切皆是注定,她……沒什麽好遺憾的。只是,她總是對不起他了,他既然生在謝家,做了那個人的兒子,也休想獨善其身。

她依然固執地看着魚郎的方向,一字一字艱難地道,“魚郎,幫我報仇!”聲音雖微弱,卻如一道驚雷劈下,在場所有人臉色皆變。

謝淵驀地看向魚郎,眼中閃過一道殺機;許老太太滿臉愕然氣惱,看看兒子,又看看孫子,最後望着周夫人咬牙切齒;謝晟依然維持着摟住周夫人的姿勢,垂着頭看不清神色為何。

謝冕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望着奄奄一息的周夫人,忽地呵地笑了起來:他的母親,到這個時候了,還不忘擺他一道,拖他下水,可真是他的親娘啊!他的心徹底冷了下去,淡淡開口道:“憑什麽?”

憑什麽?就憑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即使你真的什麽都不會為我做,只要血管裏還流着我的血,因着我今日這一句,謝淵永遠會将你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你只要想要活下去,就不得不與謝淵為敵。

謝冕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臉色難看之極。對這個父親,他雖心中不虞,但主動與對方作對與這樣被逼着反目完全是兩回事。可對于這樣一個周夫人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做成的局,他根本無法可破。因為歸根結底,他和謝淵的矛盾早就存在,周夫人的請求不過是讓這個矛盾激化暴露而已。

從今而後,他與父親,只怕連表面的平和都無法維系了。

榮恩堂中一片靜默,落針可聞,周夫人虛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起:“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真的不能答應我嗎?”态度哀婉而動人。

這實在太不像周夫人了,謝冕狐疑地看向她,沒有回答,難道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他不相信,以周夫人的秉性與對謝家的仇恨,這只能是她最後的布局。他心中閃過一絲不安,攥緊了朱弦的手:他這個母親心思之深,手段之狠遠勝常人,他從不敢掉以輕心。她究竟要做什麽?

“阿壽,”極度的沉寂中,忽然有一個聲音幽幽響起,“你何必求他?你為什麽不看看我,為什麽不囑咐我?你無論有什麽要求我都會答應的啊。”

她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般,眼中現出迷茫之色。

謝晟擡起頭來,目光幽若燭火,令人從心底發寒,“他怎麽就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他目光冰冷地掃過謝冕,低下頭,愛憐而溫柔地撫了撫周夫人慘白的面頰,“他不是,我們才是這世上最親的人。”

她緩慢無力地搖了搖頭,露出一絲苦澀的笑,仿佛在說“你不要騙我了”。

“你怎麽能不信我?”謝晟的神情越發柔和,輕聲道,“我知道你想要什麽,你放心,我必定會如你所願。”

“真的?”她弱弱地,不敢置信地問道。

“真的。”他斬釘截鐵。

周夫人蒼白的唇邊浮起甜蜜的笑容,仿佛一個心願得成的小女孩,滿足而純粹。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謝晟為人溫吞,心思複雜,隐忍極深,若她直接請求他,他不知何時才會行動。十四年前鬧成了那樣,可謝晟和謝淵最後還是維系住了表面的平和,謝家雖然走了下坡路,表面上卻還是一團和氣。如今,她以自己的性命為局,卻沒有理會他,反而請求了魚郎為她報仇,謝晟心中妒恨,為了證明他比魚郎更值得她托付,反而會更快下定決心。

如今,局已布成,她只需在地獄中等着最後的結果。笑容中,她慢慢阖上了眼睛。

“阿壽,阿壽……”謝晟顫聲呼喚着她,仿佛怕驚醒她般,卻再沒有任何回音,心中的恐慌終于化成一聲悲呼:“阿壽!”懷中的人兒卻再也不會醒了。他咬着牙,紅着眼,喃喃而道,“阿壽,你好狠的心。”

謝淵也不由喃喃喊了聲“壽娘”,情不自禁地上前幾步。

謝晟眸中戾氣一閃,猛地拔出插在周夫人身上的劍,一劍刺出。謝淵猝不及防,饒是閃避得快,肋下也中了一劍,鮮血頓時湧出,血紅一片。

“你瘋了!”謝淵捂住傷口,吃驚地道。

“我是瘋了。”謝晟冷冷一笑,随即低頭看向雙眼再也不會睜開的周夫人,柔聲問道,“阿壽,這樣你歡不歡喜,開不開心?”他輕柔地放下周夫人,滴血的長劍再次刺向謝淵。

許老太太吓得臉色煞白,顫巍巍地攔到謝晟面前:“大郎,他是你的父親!”

謝晟道:“祖母,我不想傷你,你且讓開。”

許老太太咬了咬牙,一步未退。謝淵趁機往門口跑。他早些年也算弓馬娴熟,但這些年來耽于酒色,年紀又大了,身手早已退步許多,再加上猝不及防中了一劍,血流如注,更不是正當盛年的兒子的對手。

謝晟目中閃過一絲嘲弄,也不追他,只是看着死死攔住自己的許老太太道:“祖母可知昔日大伯父是如何亡故的?祖母今日竟要救這殺人兇手嗎?”

正要沖出榮恩堂的謝淵身子猛地一僵,回過身來,乞求地喊了聲:“晟兒!”

許老太太心頭大震,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麽?”

謝晟淡淡道:“我說,我們謝家,祖母您的嫡長子,靖侯府昔日那個驚才絕豔、死得不明不白的世子,是被我的好父親,您的好兒子害死的!”

許老太太驀地暴怒:“你胡說!”

謝晟道:“若不是掌握了父親這個把柄,祖母以為,昔日我犯下這麽大的過錯,父親憑什麽饒恕我?”

許老太太面白如紙,渾身發抖,看向謝淵顫聲求證:“淵兒,大郎說的一定不是真的吧?”

謝淵沒有回答她,只是惡狠狠地瞪向謝晟道:“孽障,你今日是鐵了心弑父了?事情若傳出去,你可知你會是什麽下場?”他已經沒有退路了,謝晟把這件事抖露出來,就是以此威脅他,若他逃走,這件事很可能會鬧得人盡皆知。今日之事,你死我活,絕無轉圜。

他這個反應,許老太太有什麽不明白的呢?眼前一黑,軟軟地倒了下去。

謝晟冷笑,腥紅着眼,提着滴血的劍一步一步向謝淵走近,曾經的溫文爾雅,玉姿瓊顏消失無蹤,仿佛來自地獄的惡鬼。

謝淵見言語無法打動長子,又慌又怕,四處張望,驀地看到沉默地站在一邊的謝冕夫婦,想到他剛剛對周夫人毫不留情的拒絕,眼睛一亮,慌忙向謝冕跑去,邊跑邊喊道:“五郎,父親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你救救我,救救我!”

謝冕沉默地注視着他,俊美的面容上神情冷漠,鳳眸凝冰。謝淵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頭一次感受到了何為衆叛親離。母親,母親對他失望無比,應該再不會原諒他;妻子,妻子背叛了他,一心想要報複他;兩個嫡子更是恨不得他去死。

他怎麽就落到了今日這地步?

報應,一切皆是報應!腦海中,忽然泛起許久前的一幕幕,溫柔含笑,手把手教他騎射的兄長;新婚時嬌羞可人,面含期待的嬌妻;還有年幼時在他膝下牙牙學語的孩子們……他本可以有着光明的人生,惬意的日子,卻被他自己親手斷送。

一步錯,步步錯!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趕上了,差點來不及寫完!要結尾了,寫得比較糾結,這兩天會理一理思路。後面幾天的更新我盡量準時,但按照今天的情況來看,很可能會晚,大家多多諒解。

感謝小天使“楓葉飄飄”,“美人何處”,“九天畫糖”,“未亡人”,“安童”,“叼着骨頭的貓大爺”,“大大的熊貓眼”灌溉營養液(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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