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終章(上)

朔風獵獵, 烏雲将散,京城中,連着幾日的大雪終于漸漸停下,夕陽如血, 從雲層中隐隐探出頭來, 淡橘色的光芒照在雪地上, 反射出慘淡的金光。

永安巷,謝宅。

宴息室內燈火輝煌,暖意融融,朱弦姿态随意地靠着一把紫檀木鑲山水紋大理石交椅, 和朱媽媽、三七幾個商量着過年的準備。

今年是他們小家獨立後過的第一個年,送年節禮, 備年貨,裁新衣,準備奴仆的賞賜……樣樣都要自己操心。朱弦是從沒實際管過這些的,好在她向來有主意, 朱媽媽又是個經驗豐富的,再加上幾個丫鬟也斷文識字,頗為得力,倒也拿出了章法。

正熱鬧間,八角捧了一張禮單笑吟吟地跑了進來, 對朱弦行了一禮道:“奶奶,涼州的年節禮到了。”

朱弦驚喜:“今年怎麽這麽早?”涼州路途遙遠,道路難行, 往年爹娘派人往将軍府送節禮,從重陽後就出發,往往也要到小年才能抵達。

八角道:“婢子也奇怪,特意問了跟車的人,說是衛大人前一陣子不是正好去涼州辦差嗎?大人和太太就托了衛大人幫忙捎帶了過來,所以才會這麽早。”

衛舅舅?朱弦一怔,原來他竟回京了嗎?

“衛大人是昨日到京的。”門口忽然傳來一道懶洋洋的聲音。朱弦循聲望去,見謝冕一身玄青色的騎裝,勾勒出寬肩窄腰,身姿挺拔,似笑非笑地掀了門簾走了進來。一屋子的仆婦丫鬟紛紛施禮。謝冕揮了揮手,衆人魚貫退下。

朱弦起身迎他,看他打扮,瞳孔微縮:“你要出去?”卻顧不得再問衛無鏡的事了。

謝冕走到她身邊,低頭看她,欲言又止。

朱弦心頭一個咯噔:“出什麽事了?”

謝冕壓低聲音道:“宮中傳來消息,陛下昏迷了。”

朱弦心中猛地一震,忽地想起那一次從福王私宅出來,謝冕曾經告訴過她的話。皇後嫡子雖然已經被立為太子,但年僅三歲,實在太過年幼;明德帝庶長子誠郡王已經長成,對大位虎視眈眈,一旦明德帝倒下,只怕宮裏會有變故。

可是,這與他們又有何幹?朱弦疑惑,奪嫡雖然兇險,但怎麽着也波及不到他們這種平民百姓吧。

謝冕望着她,露出歉疚之色。

她望着他湛湛鳳目中流露出的複雜,驀地明白過來:“你參與其中了?福王是站在太子一邊的?你和福王那時暗中商量的事……”

“衛十一是站在陛下一邊的,”謝冕道,“既然陛下立了皇次子為太子,他自然要維護陛下的意願。”他頓了頓,又道,“謝晟與皇長子誠郡王早就勾結在一起了,若是皇長子得勢,我們必将死無葬身之地。念念,我死不足惜,可是我還有你。”他上前一步,将她柔軟的嬌軀擁入懷中,喃喃道,“我必須搏一搏。”

她的臉色微微發白:“可是……”皇家的事豈是能輕易沾染的?每一次大位的争奪都是血流成河,屍橫遍野,一不留神,就是死無葬身之地。難怪這些日子以來,每晚他都分外纏人,偶會會給她一種仿佛沒有明天的錯覺。他……是沒有把握吧。

他看出了她的擔憂,俯下身,憐惜地親了親她的面頰:“你放心,我會好好地回來的。好不容易和你在一起,我怎麽能舍得抛下你一個人?”

她垂着眼睛不說話。

他嘆了口氣,不想讓她擔驚受怕,可更不想她蒙在鼓裏和他離心。他柔聲安慰她道:“我與衛十一相交八年,深知他的秉性能為。他雖年輕,做事卻是個有成算的,手段也夠狠夠果決,太子又是正統,這一争,我們雖不說必勝,至少有八成把握。”

就算有十成把握,也總會有那萬一。她抿了抿唇,心裏也清楚事已至此,他再要抽身根本已經來不及了。她不再勸他,踮起腳,對他勾了勾手指。

他疑惑地低下頭來。她伸出雙臂勾住他脖子,眼眸彎彎,含淚帶笑,在他愕然的目光下,柔軟的紅唇直接貼上他的,輾轉吸吮。他愣了一愣,反應過來,面上頓時泛起可疑的紅雲,又驚又喜,抱住她的雙臂卻又緊了幾分,熱情地回應着她。

一吻纏綿,兩人俱是氣喘籲籲,她依在他懷裏,幫他整了整領口,輕聲道:“你去吧,莫要忘了答應過我的話。”

他怎麽可能會忘呢?不管如何,他都一定要平安回來,他還要和她生兒育女,白頭偕老,度過一輩子的時間。

他依戀地撫過她的秀發,狠了狠心,松開了她,大踏步地走向門口,忽地想起什麽,回頭道:“對了,今日得到消息後,我遣人去朱家問祖父借了一隊護院,晚些時候會到。念念,京城若亂,務必讓他們守好門戶,不要輕易放人入內。”自分家後,他們只留了幾個服侍的人,并沒有蓄養護院,這會子再找也來不及了,他這才想到去問朱家借一些來,順便隐晦地提醒朱家一聲。

朱弦含笑應下。他把什麽都考慮到了,她自然不能為他添亂。

他匆匆離去,剛到門口,恰碰到白芷端了兩碗銀耳蓮子羹進來,見他行色匆匆,不由一愣,忙道:“爺用點點心再走吧?”

謝冕擺了擺手,轉身離去。

白芷懊惱道:“是奴婢送來得遲了。”

朱弦道:“無妨。”她現在心事重重,也沒有心思用點心,随口吩咐白芷,“先撤下去吧。”

白芷勸她:“您平素最愛這個,多少用一點吧。否則,爺要是知道他不在您就胃口不好,不知道該有多擔心呢。”

這丫頭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會說話了?朱弦不由瞟了她一眼,想了想,對她道:“端過來吧。”

白芷歡喜地應了聲,呈上托盤。

朱弦端起一碗,舀了一勺慢慢送入嘴裏,到底挂心謝冕,有些心不在焉。一碗銀耳蓮子羹吃了大半,她才反應過來口中的味道,皺眉道:“似乎太甜了些。”白芷一向知道她的口味,從來不會犯這樣的錯誤,怎麽回事?

白芷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強笑道:“婢子是照平時一樣放料的。”

不對!那重甜中似乎還藏着一縷淡淡的苦味,朱弦細細品了品,臉色微變,驀地起立,卻一下子感覺到天旋地轉,失去了知覺。

朱弦是被凍醒的,她剛剛恢複意識,就立刻感覺到了不對勁。渾身軟綿綿的,提不出一點力道,耳邊是辚辚的車聲,身下是晃蕩的感覺。她這是……在馬車上?

她睜開眼,打量了下四周,發現這是一輛及其簡陋的馬車,單薄的車壁,冷硬的車座,破舊的車簾不時被寒風刮起,帶進陣陣寒氣。

昏睡前的記憶被喚醒,她臉色驟變:那碗銀耳蓮子羹被下了藥!過度的甜只是為了掩蓋藥的味道。只恨她當時心神不寧,又對白芷十分信任,竟輕易中了招。

白芷,究竟什麽時候背叛了自己,她背後之人是誰,抓了她究竟想要做什麽?三七她們呢,難道竟沒有發現她不見,怎麽會叫人輕易把她偷盜了出來?

思緒紛紛,一時不得其解。她試着運氣,然而所中藥力實在霸道,丹田中空蕩蕩的,竟是一絲內力都凝聚不起來。她暗暗叫苦,思索着脫身之計。

前面忽然傳來了喧嘩聲,馬車速度明顯慢了下來,随即停下。她凝神細聽,似乎是迎面來了一頂小轎,道路過于狹窄,無法交彙。

雙方交流幾句後,朱弦坐的這輛馬車讓到了一旁,讓對方先過。

小轎緩緩從馬車旁過去,她無意間看過去,從偶爾飄開的車簾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心中猛地一跳。幾乎在瞬間,她就反應過來,努力将手擡起,屈起雙指,以一種奇特的規律敲擊着車廂。可惜渾身無力,敲擊的聲音太輕,也不知對方能不能聽到。

做完這個動作,她渾身都起了一層薄汗,有些脫力。白芷不知給她下了什麽藥,藥性竟如此厲害。

小轎忽然停下,轎簾掀開,氣勢逼人的俊美青年從轎中跨出,白衣如雪、眸似寒星,大踏步地走近馬車。

果然是衛無鏡!

“車中是什麽人?”熟悉的清冷聲音響起。她心中大喜,想要繼續敲擊車壁,卻怎麽也使不出力氣,只能虛弱無力地靠着車壁。

外面一道陌生的聲音響起:“禀大人,車中是我們家姑娘。”

既是閨閣女子,顯然是不方便盤問的。衛無鏡烏黑的劍眉微微皺起,又問道:“你們是哪家的?”

陌生聲音陪笑道:“我家姑娘是城東李記綢緞鋪東家的小女兒。”

衛無鏡還待再問,跟轎而行的人催促道:“大人,時辰已經耽擱了不少,再不過去怕要遲了。”

衛無鏡眉頭皺得更深,現出猶豫之色。

他從來行事果斷,很少有這般猶豫不決的時候。可剛剛的聲音實在太過輕微,輕微到他總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就如無數個午夜夢回之際,他恍然間總覺得她依舊在他身邊,兩人一起在無盡的追蹤追殺中艱難求生。可睜開雙眼,他卻依舊茕茕一人,形影相吊。

那一段日子,雖然險象環生,回想起來,卻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那一套依着某種規律的敲擊聲,便是他們那時定下的一種傳訊手段。

衛無鏡望着已經徹底安靜,再也聽不到裏面絲毫動靜的黑漆平頭馬車,心中動搖,難道真是他思念過甚,産生了幻覺?

恰在這時,一陣驚天動地的聲浪從遠處傳了過來。衛無鏡臉色一變,朱弦透過偶爾掀開的車窗簾子也看到了,遠處的天邊通紅一片,燃起了大火,那是皇宮的方向。而那聲浪,則是在厮殺中發出的吶喊。

宮中,出事了!

衛無鏡薄薄的唇緊緊抿起,望向宮殿的方向,目中閃過一道厲色。

“大人!”侍從不安地催促道。

衛無鏡咬了咬牙,忽地朝着馬車內喊道:“李姑娘。”

朱弦想要開口應答他,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倒是外面起先答衛無鏡問話的陌生聲音笑道:“大人見諒,我家姑娘生性貞靜,輕易不和外男說話。”

衛無鏡再見車內沒有一點動靜,心道自己剛才只怕真聽錯了。念念好好地在永安巷的宅子裏呢,怎麽會半夜三更地跑到這樣一輛破舊的馬車中來?遠處的厮殺聲越發震耳欲聾,鼻中似乎已能嗅到中人欲嘔的血腥氣,宮裏看來真的生了劇變,再耽擱不得了。

他又看了馬車一眼,動作迅速地回到轎中,轎夫很快擡起小轎,飛也似地向皇宮方向而去。

馬車的速度明顯加快起來,偶爾已能遠遠看到帶甲的士兵,兵器雪亮的光芒縱橫,漫天血霧飛揚,宏偉的帝京在一夜之間陷入刀山火海。

朱弦的心裏驀地起了一絲熟悉感,似乎很久之前,她曾經經歷過這樣的情景。她的目光落在身上緋色的外衣上,電光火石間,久遠的記憶驀地蘇醒:對了,是那個夢!她嫁入謝家前夜所做的那個詭異的夢。只不過,夢中是在白天,而現在,她望着車外的一片濃黑,卻是在黑暗的夜裏。

馬車辚辚,在一座荒僻的宅子前院停下。宅子外,軍士列隊,刀兵如霜,胄甲在慘白的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芒。和夢中的情形幾乎一模一樣。

一只如玉雕就,纖長有力的手伸過來,打開了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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