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親耳得到回答,江初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下一步,該要做什麽?
江初不清楚答案,所以暫時沉默。
這沉默讓池南暮心裏沉郁,他仿佛即将受刑的囚徒,頭上懸着屠刀,等着最後刀落。
“誰告訴你的?喻宕?”片刻之後,池南暮忍不住沉聲問。
這和喻宕有什麽關系?
江初也不隐瞞,直說:“上次在病房,我聽見你和你哥的對話了。”
有那麽一瞬,池南暮陰翳地想,他要找出始作俑者,肆意報複,卻沒想到暴露秘密的人,竟然是他自己,滑稽而可笑。
池南暮斂緊手指,收不住力,攥緊江初的手腕,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些什麽,讓江初為他而留。
無言的緘默讓池南暮感到挫敗,他的方法沒一個行得通,反而将事情推到死角,無法補救。
倏地,一道刺眼的光打來,猛然照亮兩人。
視野有一瞬變暗,江初阖眼之際,池南暮下意識站到江初面前,警惕擋着。
盛霖旗不知從哪拿到個麥克風,語氣戲谑,“江先生剛才說從來不做下面那個,池南暮,真的假的?”
音響聲音大,無人沒聽見盛霖旗的話,在場的明星倒是沒敢回頭看,只有幾個資方的人投來視線,似在看笑話。
池南暮沒什麽表情,只有眉頭微微蹙着,對此感到厭煩。
Advertisement
看熱鬧的窺探視線圍過來,灼熱刺人。
江初透過池南暮的肩膀,望着數個光鮮皮囊下的龌濁,倒不生氣或難堪,只覺得索然。
真沒意思。
聚會沒意思,活着也沒意思,一切都沒意思。
江初收回視線,側過身,一語不發,走出光裏。
“江先生怎麽要走?難道你剛才說的是假話,還是說我聽錯了?”盛霖旗一開口,燈光便追着江初而行,将他架在衆目睽睽之下。
“上還是下,都同你無關,公衆場合,還請你自重,不要将私密的事放到臺面上來講。”池南暮冷着視線警告,已經在心頭盤算日後該如何報複。
身後響起袒護的回答,江初腳步頓了頓,繼續往前走。
腳步聲緊跟而上,不知是否為錯覺,池南暮的氣息掀起一陣熱風,撓得江初耳朵發癢。
不懷好意的光一直跟到角落,直到江初走到螺旋形的車道。
直達花園的車道鮮少有車,只有特定的人才有使用權限,池南暮原先有,之後被白冬槿執意剃掉資格,剛才只得徒步而上。
人造燈光映滿天際,燈光四散,璀璨有如白晝,不留暗淡的角落。
兩人一前一後,兩道影子被燈光漸漸拉長,處在不相交的兩道平行線上。
走到半途,江初停住腳步,透過半身高的圍牆,往遠方眺望。
高樓鱗次栉比,鋼筋冰冷,霓虹燈火通明,幽幽忽閃,有種遙不可及的孤獨感,缥缈虛幻。
外界的孤獨感似是有形的水波,一湧而上,把江初浸沒,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卷走,一躍而下。
池南暮沒來由地感到心慌,索性拉住江初的手臂,緊緊攥着。
江初垂眸輕瞥,倒是沒掙紮,單手撐到牆上,勉強支着身子。
“池南暮,你累不累?”江初問。
池南暮遲疑一瞬,試探着俯下身,湊到江初身旁,“不累。”
“我總是覺得累,不知道為什麽。”江初撐着臉說。
池南暮心裏一疼,因為知道答案。
隐瞞欺騙傷害,所有他強加給江初的東西,都是江初郁郁寡歡的根源。
“我最近總是在看以前的照片,辨別你僞裝的痕跡,其實一切有跡可循,”江初淡笑着問,“我以前......怎麽就沒有發現?”
江初像是在自言自語,并沒有渴求一個具體答案。
“......對不起。”
恢複記憶以來,池南暮道歉過無數次,以前江初總沒有實感,只覺得那是池南暮的詭計與說辭。
而現在,當事實攤開,他終于感受到道歉裏的真意,清楚知曉池南暮是在為什麽道歉。
為欺騙,為傲慢,為不可抗力的苦難,為化成了利刃的愛意。
江初轉過頭,認真凝視池南暮,“其實我今天出門,是想見你,以此來給我自己找出個答案。”
關于什麽的答案,不言而喻。
池南暮似有所感,屏住了呼吸。
“不過,我還是找不到答案,”江初笑了笑,平靜地自我剖析,“池南暮,我承認我很愛你,不然不會撐這麽久,但我現在也沒辦法重新接受你,因為我做不到對那兩年熟視無睹。”
江初在權衡,池南暮有預感,如果此時再不說些什麽,天平就會向別離那端傾斜。
“我不會再對你做那些事,我保證,”池南暮頓了頓,鄭重地說,“如果不是因為車禍,我根本舍不得傷害你,我們的婚姻,一輩子都不會出差錯。”
甚至于,這個秘密也能一直掩埋。
此時此時,池南暮的厭惡感達到高峰,有對車禍的,亦有對自己的。
江初輕嘆一聲,“你不明白。”
要一輩子活在精美的玻璃球裏,不知怎的,一想到這,江初就有種恐慌感。
如果沒有這場車禍,将池南暮的僞裝撕得血淋淋,那他就一直活在池南暮的庇護下,活在楚門的世界中,無知無覺。
“池南暮,健康的愛情關系,不該像我們這樣,浮于表面,隐藏真性。”江初說。
就像精美的玻璃球,看似堅固美滿,實則一摔就碎。
可他的真性,正是江初所厭惡的東西。
明明眼前是寬闊的高樓,在池南暮眼裏卻顯得逼仄,不見生路,只見死局。
“所以你先從我生命裏撤離吧,”江初平靜地說,“我想先試試看,沒有你的幹涉,我會是什麽樣子。”
刑罰降下,将池南暮的力氣盡數抽幹,徒留一副空殼。
過了良久,池南暮才找回聲音,幹啞而苦澀,“試了之後呢?”
“我會接觸新的人,你也試一試,說不定你也沒那麽愛我,只是養成了習慣,感動于自己的幻想而已,”江初說,“等到那時,如果我發覺我确實離不開你,我會坦誠,重新考慮我們的關系。”
“不是習慣。”池南暮低聲否認,江初卻當作沒有聽見,沒給出任何回應。
他的知更鳥要飛走了。
他用無數謊言束縛住的知更鳥,再也不會回來。
心慌恐懼之下,池南暮緊緊攥着江初的手腕,怕松了力度,江初就會離開,就此消失不見。
而江初也沒再豎起鋒芒,只是安靜地等,用那雙漂亮的杏眼,靜靜看着池南暮。
夜風寂靜,輕輕一吹,就把池南暮身上的香氣帶到鼻尖處,江初不動聲色地輕嗅,像是聞見了遠方岑寂卻熾熱的星。
“如果......”池南暮的語氣中帶了些乞求意味,“如果我實在想你,我能不能出現在你面前?”
嗅着香氣,一瞬之間,江初差一點心軟。
好在他及時忍住。
“最好,少出現吧。”江初壓下心頭那一點翻滾的情緒。
得到答案,池南暮失了聲音,良久不能出聲。
從前痛苦的瞬間,都及不上此刻冷靜的處刑,從前只是鈍刀磨,他還有挽留機會,而如今,鈍刀終于變成利刃,判處他死刑。
池南暮移開視線,怕再看江初一眼,陰暗強求的想法會吞噬他的理智。
可強求,只會傷害江初。
他再舍不得了。
“初初,我送你回金栀苑吧。”池南暮緩緩松開手腕,平平無奇一句話,卻像是句即将久別的道別。
“好。”江初點頭,臉上帶着平淡的笑意。
地上交疊兩道的影子分開,重新回到平行線的軌道上,一前一後。
停在白參花園的車換了一輛,換成池南暮常開的AMG。
一路上,池南暮舍不得重踩油門,車速緩慢,想将這一瞬無限拉長。江初也不催,靜默地望向窗外。
做出這個選擇,好受嗎?
江初在心裏問自己。
不好受,甚至是很難受,但他們之間,除了把一切都推翻,本就沒有退路了。只有把所有選項都試過一遍,他才知道以後的路該怎麽選。
無論池南暮如何拖延,車子總會往前行,就像他們之間的關系。
快到零點時,他們終于到達金栀苑門口。
車門鎖着,狹小空間裏,江初清晰聽見池南暮的呼吸聲,很近,帶着泛癢的熱意。
“我走了,”江初頓了頓,還是道,“今後,關于我的輿論,你不用再管。我有沒有代言、該接什麽工作,你都不用再幹涉,我不想繼續活在你的庇護裏。”
車鎖應聲而開,江初側過身,正準備開門。
“我沒有幹涉過你的工作,也沒有因此送給你任何資源,”池南暮倏然出聲,“你獲得的成就和我無關,我只是......不喜歡看見旁人說你的不是。”
這句話将籠罩嚴實的玻璃球破了個洞,原來他的成就,不全是池南暮的功勞,至少有幾分,源于他的勤懇。
江初感到些許心安,雙腳像是站在了實地上,而不是懸浮在空中。
“我知道了,”江初笑了笑,“謝謝你說實話,不過,今後你還是不要再幹涉為好。”
江初打開車門,就這麽踏進夜色中,仿佛脫離籠子的飛鳥,輕快的腳步像是揮動的翅膀,前所未有的自由。
“再見。”江初回頭,第一次與池南暮道別。
池南暮勉強勾起一點笑,讓表情不那麽難看,“再見。”
砰——!
車門關了,池南暮臉上的笑也跟着垮下來,再維持不住。
江初的背影漸行漸遠,玻璃窗模糊了視野,池南暮摁下車窗,想再仔細看看,江初的身影卻消失得很快,不留痕跡。
夏夜的晚風本該是熱的,此時卻沒有溫度,冷到刺骨。
池南暮半直起身,從副駕駛那側,拿出江初的煙盒,那是他趁江初睡着時,私自藏下的。
火星引燃,煙味彌漫。
池南暮學着江初的模樣,吸了一口,煙味并不好受,甚至有些嗆。
就算咳嗽,池南暮也不停,尼古丁也不能麻痹痛苦,麻痹他痛苦的,只有江初遺留在煙盒上的味道。
再見。
兩個字就是一段關系的終結。
他活該的。
“先生,這裏不能久停,請您立刻離開。”停留的時間過久,金栀苑的門衛忍不住過來趕人。
池南暮下意識要開走,卻在即将動身時,忽然停住。
“先生,我們這裏規定,非登記過的車輛,在門口停車不能超過兩分鐘。”門外再一次提醒。
又是規則,束縛他一生的規則。
池南暮丢開煙,頭一次沒有禮數,像個纨绔,轟着油門疾行,車身緊貼着門衛而過。
油門的轟鳴聲響徹雲霄,震得聲控路燈接連響起。
疾風吹亂頭發。
路燈明明滅滅,油門越踩越低,殘留的煙味讓人泛嘔,池南暮不停回想短短一句“再見”,抿緊了唇。
去他媽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