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乘着夜半的風,兩人在日出時登上飛機,沒作拖延。
曦光從舷窗玻璃照進,柔和的光線絲絲縷縷,跳躍在江初的發梢,有種塵埃落定的美好。
循着江初的視線,池南暮也望向窗外,呼吸不自覺靠近,帶着些麻意。
江初回頭望一眼,無暇顧及池南暮,只有指尖在座椅扶手上亂點,不安肉眼可見。
如果江溪無法恢複如初,一輩子只能卧床,該怎麽辦?
再嚴重一點,江溪就像池南暮一樣,忘記了他,忘記了所有事情,視他如陌生人,該怎麽辦?
聽到消息那刻的喜悅漸漸消去,江初開始緊張,如果江溪用陌生恐懼的眼神看他,他很确定,他沒法再次承受這種痛苦。
倏然,飛機有一瞬劇烈颠簸,晃得身後的乘客發出驚呼。
“女士們先生們,航班遭遇氣流......”廣播裏傳來空姐抱歉的通知。
播報到達尾聲時,左手背上忽然覆上厚重的暖意,池南暮的掌心緊貼着手背,微熱幹燥。
江初側頭,正對上池南暮的眼睛。
“就這一次。”池南暮有些乞求地說。
手背上的熱意溫暖,莫名地,熄滅了不少緊張感。
不得不承認,如果池南暮不在,他會更不安。
但現在這種情形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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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之間,又算什麽?
不清不楚,糾纏不清,回不到當初,也看不到前路。
“随便你。”江初想不明白,也沒精力想,倒沒有挪開手,默認着偏頭,繼續望向窗外。
司機早在機場等候。
下了飛機坐上車時,池南暮還握着江初的手,幾乎是牽着江初上車。
江初不主動提,池南暮就不松手,裝傻似的。
車子穿梭大半個城市,他們像是回到從前,坐在後座,沉默,指紋貼着指紋,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如果沒有車禍......
又一次,這個想法浮現在腦海,江初輕嗤一聲,笑自己不長記性。
他怎麽又開始貪戀那些虛假的東西?
貪戀一個虛假角色,貪戀一段注定會結束的愛情。
到了富生醫院,下車時,池南暮忽然松開手。
秋風一吹,冷意席卷手背,江初步履一頓,竟有點不習慣。
不過池南暮只是松手,衣袖仍相貼,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自然地近。
病房門大開着,燈光從門裏奔湧洩出,江初頭一次覺得,醫院的走廊是亮堂的,充滿光耀與生機。
江初走近房門那刻,池南暮倏地停了腳步,沒再向前走,而是轉了個身,身形隐在門之外。
身旁失了陪伴,空蕩蕩的,江初心頭發慌,猛地一跳,立刻回望。
池南暮卻沒出聲,只是勾起唇角,溫和地笑笑,指指病房,做了個安靜口型。
——你進去吧,我就在門外。
“江小姐,你弟弟來了!”醫生聽見動靜,立即出聲。
江初屏住呼吸,緩慢地轉身,視線緩緩落到病床上,在對上江溪視線的那刻,一下紅了眼睛。
江溪的眼神清明,沒有一絲混沌,和他一樣的杏眼,輕巧地眨,靈動又清醒。
“昂.......嗚......”江溪說得很吃力,像是模糊的呓語,缺了聲母,咿咿呀呀的。
但江初聽得懂,那不是亂說,而是他的名字,江初。
這一次,上天終于不再賜予他苦難。
在他用那麽多厄運交換後,他真的得到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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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年月太久,江溪的複健計劃,至少以年為單位制定,從表達、認知再到能像平常人一樣行動,每一樣都得重建。
在醒來的翌日,江溪就轉了院,轉到池南暮曾經做複健的醫院。
江初沒開過口,但池南暮還是動了關系,把曾經負責給自己做複健的醫師請來。
醫師的團隊在國內已是頂尖,所以江溪恢複得格外快,兩個月後,基本能表達所想的意思,甚至不用旁人攙扶,自己就能下地緩慢行走超過十分鐘。
江初守在醫院,而池南暮每日結束工作,也會來醫院,多數時候趕上飯點,還會與江初一起吃晚飯。
他們之間的關系達成一種友好的平衡,負面的情緒暫時被放下,誰都沒主動提從前的事情,但江初隐隐覺得,池南暮好像在遠離他。
這種遠離不是冷漠的疏離,像一種緩慢而無聲息的道別,只有一個趨勢,不知道何時會發生。
江溪私底下問過池南暮和他的關系,江初不知該怎麽回答,更怕自己結了婚又離這件事會刺激到江溪,索性胡說敷衍,還交代護工不要說露嘴。
天氣愈發冷,深冬将至。
今年的雪來得格外早,十二月中旬,還沒到最冷的時候,雪籽就跟着冷雨一起落下來。
雪花越落越大,今日天黑得早,過了六點,池南暮還沒來,江初不再等,先同江溪一起吃晚飯。
“你的朋友,今天不來嗎?”江溪說話依舊是慢吞吞的,咬字也有些含糊。
“他可能還在工作吧。”江初拿調羹,舀了一勺雞肉糜熬的粥。
調羹送到江溪唇邊,江溪卻沒張開嘴,而是緩慢地伸手,指尖艱難移動,右手顫顫巍巍拿過調羹。
“我自己來,”江溪其實拿不穩,但仍倔強地說,“你和我,一起吃。”
這些工作平日裏由護工來做,但今天宋桂有事請假回家,便由江初暫時接手。
但江溪性子很倔,讨厭把軟弱的一面留給親近的人看,所以不願意江初親手來照顧她。
沒了宋桂絞盡腦汁找的市井話題,飯桌上更多的是沉悶。
江溪的心理評估一直不理想,任憑誰一覺醒來,發現七年已經白白過去,時移世易,肢體說話還不受控,無止境的複健,心理狀态變差無可避免。
沉悶許久後,江溪忽然問:“池先生,不止是你的朋友,對嗎?”
拿筷子的手一頓,江初沒來得及回答,一陣清新的風忽而從病房外吹來。
池南暮風塵仆仆,發梢上還沾着雪米,站在門口,呼吸有些急,“抱歉,路上遇到車禍,耽擱了一些時間。”
聽見“車禍”一詞,江初猛地轉頭,去看池南暮,下意識的急切。
不過池南暮仍完好,江初才反應過來,不是池南暮遭遇了車禍,只是碰巧遇到而已。
池南暮照例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多了個人,飯桌也不見熱鬧,仍保持寂靜。
為了配合江溪吃飯的頻率,江初特意吃得很慢,而池南暮也像發現了,比平時更細嚼慢咽。
窗外的雪籽被風吹動,時而打到玻璃窗上,發出細小響動,而房內空調大開,一片溫熱,竟有點其樂融融的意味。
吃過晚飯,又到江溪晚上複健的時間,今天不知怎的,江溪的狀态格外好,全程不用旁人幫忙,獨自完成醫師的任務。
江初照例站在複健室外,而池南暮在旁邊安靜守着。
“今天江溪說‘你不止是我的朋友’,”江初抱着雙臂,開口問,“你覺得,我該怎麽向她解釋?”
沉寂片刻後,池南暮很平靜地說:“我确實只是你的朋友。”
“朋友”一詞的吐字被咬得很緊,池南暮的聲音卻沒有起伏,平靜若死灰。
江初偏過頭,企圖從池南暮臉上看出些什麽,但池南暮并沒有表情,只有嘴角緊緊抿着。
結束複健,到了江溪該睡覺的時間,江初替江溪掖好被角,等到江溪睡着,才退出病房。
池南暮站走廊裏,見江初關好門,才低聲說:“再見。”
不是明天見。
而是再見。
江初一愣,對上池南暮的視線,心口重重一沉,仿佛淩空下墜,有種失重地錯亂。
“......再見。”江初不自知地遲疑。
池南暮緩慢點頭,嘴唇微張,似要說點什麽,最終卻未發一句,轉身往外走。
江初跟在身後,像往常一樣,送池南暮出去。
兩道腳步聲交疊,快走出醫院大門時,江初正在走神,沒有察覺池南暮停了腳步,額頭直直撞到池南暮身上,失了平衡。
“小心。”池南暮抓住江初的袖子,以免他後倒跌落在地。
“謝謝。”江初穩住身形。
等江初站穩,池南暮松開手,拿過雨傘架上的傘,手指緊緊握住傘柄,指骨因為用力而發白。
“今後的晚飯,不用再準備我的那一份。”池南暮撐開傘,唇角上勾到既定弧度,語氣柔和到根本不像在道別。
“什麽意思?”江初下意識問。
“你姐姐恢複的速度很快,再有一兩個月就能出院,今後......”池南暮輕呼出一口氣,下定決心,“你好好生活,我将不會再來造訪。”
在江初落水那刻,池南暮終于想清楚,只要沒有他,江初就不會再難過,會像原來一樣快樂。
而今江溪即将恢複,只要他離開,江初錯軌的人生就會恢複正常,一切回歸原點,再無痛苦的事情。
他們之間本就沒有緣分與巧合,是他執意要相交,只要他放手,他們就會成為陌路人,再不相交。
池南暮無數次預想過這個場面,在腦海裏。
但當這一刻真正到來,胸口依舊劇痛,痛感密密麻麻,連綿不息,只有死死握着傘柄,他才能勉強保持面上冷靜。
“祝你今後......”
幸福這兩個俗氣的字卡在喉嚨,池南暮怎麽都說不出口。他只是個偏執窺視的陰暗者,根本說不出這種明媚的祝福。
“一切順利。”
池南暮改了口,沉默轉身,再不敢看那雙會讓他貪戀的杏眼。
自動感應的門往兩邊打開,呼嘯的風雪沖進門裏,争先恐後,又在接觸到暖氣的一瞬,化成水汽,煙消雲散。
很快,門關上,隔絕掉風雪。
門外漫天的雪順風而飄,将池南暮的身影掩蓋,到最後變成一個模糊的黑點。
池南暮徹底離開了。
江初透過玻璃,愣愣望着空無一人的街道,心口之處,空洞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