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夜的一頁
第一夜的一頁
2024.1.19
盛夏裏,京海一中。
風撲在臉上,細密地融進皮膚,燥熱不堪。這年學校還沒安空調,教室兩側的白色吊扇張牙舞爪響不停。
課間休息十分鐘,祝也荞趴在桌上,一頭烏黑濃密的發披肩膀。今天是高一正式上課的第一天,她內向,不善主動交際,耳朵聽着一旁的同學都在借着暑假熱播的電視劇展開話題聊天,眼珠望着窗外綠得透明的香樟,聞到一股獨屬于夏天的熱潮味。
混進鼻尖。
不那麽清爽的,雜着知了蟬鳴的叫聲。
讓人犯困。
下節課上讓人頭疼的數學,中考祝也荞就是因為數學拿了等級B,才沒進特招班。想起今年過得特別不愉快的暑假,她直起身,彎腰從抽屜裏拿出必修一,攤在桌上,手撐着臉頰看了起來。
沒辦法,家裏那位活閻王很難搞定。
第一次月考得考好。尤其是數學。
好在暑假的兩個月沒閑着,祝也荞被迫提前學習了部分知識點。現在看着數學必修一的知識點,生生看出一絲熟悉感。
耳邊傳來道女孩子的聲音,很活潑:“哎,同學,你是初中部直升過來的嗎?”
祝也荞擡頭,幾個腦袋好奇地探着她。
男女都有。
“不是,”祝也荞怕跟人溝通,但從小被教得好,臉頰拉了個禮貌的笑,彎唇搖頭:“我初中不是京海,是從霖澄考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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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澄是下面的初中,能考進來不容易。
“那你學習應該很好吧?”林聽慢早注意到這個安靜乖巧的小姑娘了,祝也荞從進教室就坐在窗邊,沒說過話。但有些人就算不說話也吸引人。
她皮膚白,眉眼溫軟的出挑,規矩坐着也很難不讓人注意。
林聽慢性子燥,就喜歡這種靜谧又好看的女孩子。
“不算很好,”祝也荞放下書籍,日光照在睫毛,在眼睑處留下扇形的濃密影子,回應得認真:“中考——”
話還沒說完,上課鈴聲響起。
對話被迫中止。
林聽慢見祝也荞沒同桌,拿了書包和課本坐過來:“我跟你坐同桌吧?”
“好呀,”祝也荞對她笑了笑,從課桌裏拿出一瓶黃桃酸奶,“給,我覺得還挺好喝的。”
“謝謝你,”林聽慢拿了酸奶插上吸管,也沒管是不是上課了,音量如往昔:“你爸爸媽媽給你準備的酸奶嗎?他們對你可真好呀。”
祝也荞知道上課了,音量放低回一句:“不是,是我哥買的。”
班主任林可渺踩高跟進來,把班級要登記的表放桌上,朝還在說話的兩個女生掃去視線。坐窗邊那個小姑娘看着挺乖,校服還沒發放,穿着條棉織的白色裙,洋娃娃似的溫順精致。至于另外一個麽,還不知死活地拉着她問東問西。
“林聽慢,”孫可渺火氣一下子上來,“上課了你知道吧?”
林聽慢壓下喉嚨裏漫出來的“媽”字,癟癟嘴說了聲知道。
教室裏鴉雀無聲,只有無數道盯着孫可渺手上一沓白紙的眼神。
“現在發下去,認真填寫好,待會就交。”孫可渺壓住火氣,走下講臺,依次發下去。
因着發東西,教室不可避免地發出些動靜,不再安靜。祝也荞擔心新同桌被老師批評了會不開心,接過前桌傳遞下來的表,拿了一張,其餘的遞給後桌,偏頭跟她說:“不好意思呀,你跟我說話,害你被批評了,待會下課我請你吃棒冰吧?”
林聽慢第一次見脾氣這麽好的女生,明明是自己拉着她講話啊,她竟然還道歉?
林聽慢忍俊不禁地朝同桌看去。
她拿支水性筆在填表。
後脖頸脆弱的細瘦,渾身袒露的皮膚都很薄,仿佛一掐就能青。陽光攏在白色裙子上,眸子清澈,不是純黑,瞳孔添幾分瓷茶的顏色,像貓的眼睛。眉毛自然地彎着,什麽時候都看上去平靜而溫和,乖得過分。
好像……很好欺負的樣子。
林聽慢從小橫到大,是男生堆裏也能稱老大的角色,皮得不像話。這遭遇到個這麽乖的,真挺想欺負欺負。
狡黠地笑了下,林聽慢湊到新同桌旁邊:“好啊,你請我吃棒冰,我喜歡橙子味的。”
她的表填得差不多了。
名字還挺新奇,叫祝也荞。
只是,親人那欄沒有一個人。
這張表是調查學生家庭情況的,林聽慢心髒揪了下,沒忍住擡手摸了把她的頭,毛茸茸的手感很好,語氣低落而心疼的:“怎麽會這樣啊。”
祝也荞見怪不怪地彎彎嘴角。
林聽慢又說:“你不是說這酸奶是你哥給你準備的嗎?你還有一個哥哥。”
“嗯,不是親的,”祝也荞填完表合上筆蓋:“也沒在同一張戶口本上。”
林聽慢沒再出聲了。
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下課我請你吃棒冰吧,吃最貴的那種。”
“我沒事啦。”祝也荞反過來寬慰幾句。
她本來就是孤兒,三歲那年幸運地被謝家收養。只是後來……
想起那段悲傷的日子,祝也荞用力眨了下眼,說:“我和我哥相依為命,也很好。”
收完表後開始上課,祝也荞時不時收到林聽慢的眼神,是那種可憐她的殘忍表情。
如果是以前,祝也荞敏感的自尊心會受傷,可她記得多年前,在那個雨夜酩酊的夏,高她好幾個頭的男生在樓頂俯瞰她:“祝也荞,你想一起跳下去?”
她那時候很小,手軟乎乎地搭上他的大手:“哥,別抛下我。”
“老子算你哪門子哥。”謝京拙那會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雨滴模糊兩人的視線。最後,他拉上她的手,原以為生命馬上要結束,意料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
祝也荞閉着眼,雨絲浸染無依無靠的脆弱心髒,她被他牽着回到安全的地方。
頂樓之上,謝京拙抱住瘦弱的她。兩個小朋友在雨夜裏擁抱和捆綁了彼此。
他什麽也沒說,她什麽也沒問。
可自從那時候起,祝也荞便再也沒怕過別人投來的可憐她的表情。
因為,她還有哥。
這個世界上,還有謝京拙。
祝也荞不可憐。
她很幸福。
那根橙子味的棒冰,到底還是祝也荞請了林聽慢。
兩人回到教室座位,抽屜裏的手機在響,祝也荞一邊聽着林聽慢的話,一邊手指摁亮屏幕。
不出意料,是謝京拙發過來的vx。
他的網名是大寫的一個J,頭像是黑色,很神秘,像本人。
哪怕跟他同住屋檐下這麽多年,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親密無間,祝也荞還是覺得他這個人捉摸不透。
不好形容。
她沒給他打備注,反正一直是置頂。
她也是他的置頂。
唯一的。
她和他都是。
J:【晚上有點事,放學自己打的回家】
祝也荞有點不開心了,咬住嘴唇回複:【你都答應我好久了,今晚陪我去水族館看小魚的。】
J:【明天】
荞:【不想理你了】
屏幕上跳來謝京拙的語音。
教室壞掉的監控還沒重新裝,祝也荞掃了一圈,沒發現老師,腦袋低靠在桌,調小聲音,把手機挨在耳朵邊。
謝京拙的聲音低低,又磁又沉,痞散的勁就算刻意藏住也顯露,順進空氣的電流尾調勾着溺進來:“你不理我打算理誰?認真寫作業,我待會晚點回來檢查。”
祝也荞眼尾下跌,焉焉地回複了個知道。
謝京拙平時寵她是真,嚴厲管教她也是真。
她從六歲那年起,就是被謝京拙帶着。他只不過比她大一歲,但把她養得很好,街坊鄰居都喜歡她,揚言着替兒子排隊,讓謝京拙挑祝也荞的男朋友。
謝京拙怎麽說的來着?
窗外的懸鈴木被風吹得響,祝也荞回憶起來了,他嗓音濃倦地回駁,少年人的桀骜不馴展了個淋漓:“祝也荞是我養大的,得配世界上最好的。”
……
J:【嗯】
祝也荞的頭像是只白色貓咪,特高貴漂亮的那種,她有點沒死心,發了句話過去:【今晚……真的不可以去看小魚嗎?我好想小魚們呀】
謝京拙冷硬無情:【你那個什麽小魚們是長了腳會跑嗎,明天就被人吃了見不着了?】
放學鈴聲響了,祝也荞懶恹恹背上書包,躲着老師摁住語音:【哥,知道了,你別兇我】
高二教學樓的第三層,謝京拙剛打完球回來,漆濃的眉骨黏上汗珠,滑落在清晰深邃的下颌線。他倚在樓梯間,嘴裏咬支煙上去,虛虛咬着,歪着頭笑了下,回複這祖宗:
【沒兇你,小祝公主也是我能兇的?】
荞:【可愛小貓微笑jdp】
祝也荞低頭把手機揣書包裏,原本下課後是要直接回家的,沒成想被林聽慢拐到了電玩城。
一呆就呆到晚上七點半。
等她反應過來時,外邊的天已經擦黑了。
林聽慢玩得還不盡興,指了指樓上的臺球館:“今天那裏很熱鬧,我剛剛看到好多漂亮學姐上去了,我們要不要上去看看?”
祝也荞今天其實也郁着口氣,以前謝京拙對于答應過她的事情,從來沒失約過。
今天他是發生什麽難以處理的急事了嗎。
祝也荞有些擔心。
拿出手機戳開置頂,一不留神被林聽慢拉上樓。
暖色調的燈光籠罩下來,祝也荞回想起以前那段兵荒馬亂的痛苦經歷,心悸般在對話框輸入:【你沒出事吧?我們現在打個視頻好不好?】
消息還沒發出去,林聽慢嗓音雀躍地撂到耳邊:“原來今天臺球館這麽多人,是因為高二有個學長來了啊。他在京海一中特出名,顏頂正,成績沒掉出過省裏前三,名字好像叫——”
林聽慢回憶着,興奮道:“謝京拙!也荞,你快看,就正中央被圍着的那個,旁邊站了個漂亮學姐給他點煙。”
祝也荞手指搭在屏幕,略錯愕,擡睫朝林聽慢所指的方向看去。
臺球館聚集了很多人,烏泱泱的一片。
幾乎被圍得水洩不通。
男生高挑,一米八的個子在人群中格外顯眼。戴了頂黑色帽子,帽檐沒遮住淩厲的下颚,手持臺球杆,肩膀下壓,漆黑的眼睛盯着球。
又痞又帥,穿着藍白校服也擋不住的混不吝氣質。
旁邊的确站了個化了妝的學姐,那人舉着打火機往他咬着的煙上湊,他懶散地擡擡唇角,也沒偏頭,煙就這麽點上。
橘色的火光攏住半張臉,另外半張帥臉陷在陰影裏。
特招視線。
原來他失她的約是來臺球館打球呀。
她還擔心他發生什麽事了呢。
祝也荞心裏空落落,酸酸的。
難以形容的情緒複雜地充盈。不能單純地定義為不開心。
也許有感應,謝京拙朝她看了過來。
祝也荞隔着人群與他對視上。
目光交彙。
謝京拙第一反應是摁滅手裏的煙。
祝也荞這個嬌氣的公主可聞不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