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頁的二十二
二十二頁的二十二
想法像泡在汽水裏, 一時間咕嚕咕嚕生出無數個。越往後越大膽。
祝也荞跑到謝京拙教室,雙腳和腦內的思維同時停住。
趴在教室透明幹淨的窗口,她喘着氣,禮貌地叫住一位學姐, 臉上洋溢着藏不住的漂亮笑容:“你好, 我找謝京拙。”
“你是他妹妹吧,可是謝京拙——”學姐愣道:“他不是昨天就因為身體不舒服去醫院了嗎?”
“什麽, 他去醫院了嗎?”祝也荞趴像被雷劈中似的:“什麽時候去的醫院?嚴重嗎?”
“昨天早上去的, ”學姐疑惑道:“你這個妹妹都不知道嗎?我還以為你請假去照顧他了呢。”
尖利的針紮了皮膚一下, 刺痛。祝也荞顧不上再說什麽, 跟班主任請假後, 馬上跑到校門口打車。
“叔叔,第三中心醫院,”上了計程車,她扣好安全帶, 擡手抹開臉上的汗,大口喘氣道:“麻煩快一點。”
抵達醫院是二十分鐘後,祝也荞直奔三樓的高級病房。
她清楚的,謝京拙每次生病都住三樓左側的第一間病房。
因為站在那間病房的窗前能看見祝也荞十四歲那年親手栽下的向日葵。
那一年她高燒,冰雪封城的惡劣天氣, 謝京拙徒步背她到醫院。艱難治療一周, 出院那天草長莺飛,女孩子穿上米白長裙, 在醫院一樓種了顆代表生命和希望的神奇種子。
從那以後, 她和他生病住院都只住這間病房。
在急匆匆進病房前, 有護士攔住她:“病人正在休息,請問您和他什麽關系?”
“家人, ”祝也荞着急道:“我是他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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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家人怎麽現在才來?”護士皺眉道:“病人從昨天早上就住進來了,身邊連個陪看的人都沒有,還得一邊打吊針一邊看着輸液瓶。休息都休息不好。我說你們這做家人的也太不上心了吧?還有,家裏其他的大人怎麽一個都不來。”
祝也荞自動忽略最後一句話,心裏很不好受:“對不起啊,是我的錯。我應該早來的。”
所以謝京拙昨天早上問是不是能來找她的時候,他就已經生病了。可是她呢,還冰冷無情地拒絕了他。
醫院走廊靜悄悄,祝也荞慢慢紅了眼眶。像被釘在地板上,心髒被人用力揉了一把。
護士嘆口氣:“問你話呢,其他家人怎麽不來。”
“我們家就我和我哥兩個人,”祝也荞擡手擦掉眼淚:“沒有其他大人了。”
眼淚是心疼謝京拙流的,對于家裏沒有大人這件事,她已經平靜地接受了很多年,說出這句話的語氣格外冷靜。
淡漠得好像在講別人家的事。
聽到這句話,護士愣住了,不好意思地偏開頭:“這樣啊,那你快進去看看你哥吧,明天能出院。”
“謝謝姐姐。”祝也荞禮貌笑了下,手握住門把手。
這間病房熟悉,這一次是第一次有點近鄉情怯。
她害怕看到謝京拙孤苦無依地躺在病床上。身邊連個照看的家屬也沒有。
事情怎麽會發展到這一步。
祝也荞深切地怪自己。恨自己。
如果這幾天能多往他那跑幾趟,就會及時發現他生病。
一切的錯都在她。
她和謝京拙之間的關系,是不是就是一個循環反複的怪圈。
她跟他近了不好,不近更不好。
兩條路都痛苦,一條比一條難走。
而第三條路,便是直接讓他知道她的扭曲心意。
剛才跑着去找他的路上,祝也荞瘋瘋癫癫想了那麽多。
到現在站在謝京拙的病房前,她又覺得那些想法太不切實際。
謝京拙那樣的一個人,怎麽可能會同意跟她在一起。
他現在連跟她牽個手,抱一下,都得猶豫的。
她不是不知道。
她能看出來。
輕呼長氣,祝也荞放在門柄上的手有點抖,靜默兩秒,緊張地推開。
大片陽光傾瀉在幹淨整潔的房間。床單和枕頭融融地撒上一層金黃暖意。
消毒水氣味不怎麽明顯,聞着很淡。哪怕見到這麽好的陽光,她心裏還是悶悶的。
環視一圈,謝京拙不在裏面。
祝也荞心髒落空看向護士,語氣揪心:“他怎麽不在這裏?是自己一個人去做什麽檢查或者動手術了嗎?”
靜谧走廊響起一陣腳步聲。陽光散漫暈染在修長挺拔的腿。
祝也荞肩膀被人拍了下,聽到一句熟悉的,尾音略高纏着點散漫哂笑的男生音節:“找我啊?你回頭。”
祝也荞倉惶回頭。看見謝京拙眼皮低撂,掃着她慌亂焦急的臉:“急什麽,這不是就在你身後?”
“哥!”
祝也荞瞳孔擴散水珠,不管不顧撲進男生懷裏,聲音帶微弱的哭腔:“對不起,我不該這麽久都不來找你,連你生病進醫院了都不知道。”
小姑娘體溫比平時高點,遞在胸膛發燙。謝京拙手指蜷了蜷,略有點無措地擡高雙手,好笑道:“你這麽激動幹什麽,不知道就不知道,瞎哭個什麽勁。”
祝也荞哭得停不下來:“護士都跟我說了,她說你一個人沒人照顧,打吊針還得自己看着,我心疼不行嗎?”
謝京拙拿祝也荞沒辦法,久違地揉了揉她的頭:“小姑娘就是愛哭鼻子。好了好了,我能照顧自己,真不用像你一樣生病了還得要人伺候。”
他扯唇,逗她:“我哪能跟我們家公主比。待遇什麽的那不得都差一截。”
祝也荞悶在他懷裏,心疼道:“什麽意思啊,從我們在一起生活起,哪次不是我生病了,你就照顧我。你生病了,也是我照顧你的呀。十多年都這麽過來了,就這次,你生病,我都沒來照顧你。”
頓了頓,她擡起頭,鼻酸地重複:“你生病了,我都沒來照顧你。不可以這樣的,哥,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這麽長時間不來找你了。真的對不起。我跟你道歉。”
謝京拙沒穿病號服。穿的是黑色長袖加工裝褲。衣服很有品味,他穿上也很好看。
五官是濃顏系,烏發鋒眉。或許是因為生病,眼睛看上去沒那麽有神,眼皮懶怠低睨着。唇色也比平時淡一些,單薄的兩片,神色寡淡。
眉頭似乎輕彎了彎,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安撫地哄:“你不是忙考試嗎,沒什麽關系。一次生病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
“有大不了,就是有。”祝也荞知道自己不是在忙考試,而是在跟自己做鬥争,一些亂七八糟的只有她知曉的痛苦掙紮。可是這跟謝京拙生病一個人在醫院比起來,根本算不上什麽。
她看見他這樣更難過。檸檬水泡在心髒似的蒸騰發酵,酸,澀,苦到極致。
謝京拙拉她進病房,合上門:“知道了,下次會告訴你,行麽?”
“好,”祝也荞對上他帶笑的眼神,吸了吸鼻子:“你都這樣了怎麽還笑得出來啊。你快去床上躺着吧,到底怎麽就進醫院了?”
“沒什麽,就感冒發燒之類的,明天能出院。”
“不嚴重能進醫院嗎?”祝也荞把謝京拙拉到床上,着急道“你別說得這麽輕巧,快點躺好了。”
謝京拙一身反骨,哪怕現在真挺不舒服的,還是拒絕道:“不用躺,我挺好的。”
“好什麽好,”祝也荞把他拽到床邊,急得又要哭出聲:“謝京拙你躺好吧,能不能聽話一點。”
謝京拙瞥一眼祝也荞牌的哭包,好脾氣地順着她坐在床上:“哦。能。”
他抓了抓頭發,煩躁道:“你別哭就行。”
“不哭,”祝也荞揉了揉眼眶:“我要開始照顧你了。”
兩個人扶持着長大,謝京拙以前也總有生病的時候,每次都是她照顧的他。他身體好,生病的次數不多,但祝也荞心細,小姑娘照顧起來還挺貼心,也挺周全。
一天下來,謝京拙身體是好了不少。
有打吊針的原因,也有祝也荞在身邊的原因。
只要她在他身邊,他就能好得快一點。因為心情舒暢,簡而言之就是開心。
晚上,祝也荞回了趟家。
謝京拙以為她回家休息,沒想到十點她又回來了,拎一袋子東西輕撞開門,彎嘴角說:“哥,我去買了你最喜歡吃的那家馄饨。你待會要是餓了就吃。”
那家馄饨店很難排隊,離家裏又遠。謝京拙喜歡,但懶得買。滑落喉結,心髒像被一只小手抓了把,嗯一聲:“行,晚點吃。”
“我帶了你的拖鞋過來,給你放這,”祝也荞像個小大人一樣忙這忙那,“喔,還有你的毛巾我都帶齊了。”
謝京拙這人挑,她知道他用不慣醫院的東西。
還沒等謝京拙開口,她看向他的吊瓶,摁了下按鈕叫護士來。
護士拆卸掉吊瓶,叮囑:“明天就能出院,上午去辦離院手續。”
“好,”祝也荞點頭:“謝謝你。”
“不客氣,”護士着看這病房大大小小的東西,笑笑:“妹妹你挺會照顧人啊,小小年紀,懂得挺多。”
祝也荞揚唇說沒有啦。
護士笑着囑咐幾句走了。
謝京拙拿棉簽止血,手凍得冷,吸了口氣,“你什麽時候回家?”
“我今晚不回家,”祝也荞說:“我得照顧你啊,你晚上要是有什麽,可以随時叫我。”
“不用,”謝京拙說:“你不回家在這沒法睡。”
祝也荞理所當然指了下沙發:“我睡那就行。”
“你睡沙發怎麽行,”謝京拙不同意:“待會就回家。”
“我不,”祝也荞橫上了:“這事你得聽我的,你生病了,晚上不可以沒有人在房裏照料。”
“那我問你,你一嬌氣包怎麽睡沙發。”
“怎麽不行,”祝也荞走到沙發那躺下,故作輕松道:“我覺得還挺軟的。”
“別瞎鬧。”謝京拙說。
祝也荞沉着漂亮小臉從沙發上起來,走到床邊想再說上幾句,一幕忽然闖進她的視線。
男生拿棉簽止着血跡。手比她的大很多,指節清晰的骨感,背面突着蜿蜒的青色血管。室內開了空調,手還是被凍得發白烏青。
祝也荞眼神動了動。
謝京拙看着祝也荞那呆樣,不緊不慢開口:“待會你就回家,知道——”話還沒說完,她的手指插上他的指縫,兩只手掌心緊密貼在一起。
寒與熱的體溫交替。
謝京拙擡頭看她,對上祝也荞柔和的乖巧笑容,聲音清甜,像夏季的紅壤西瓜:“這次我幫你熱手。”
熱空調運作,發出輕微的轟隆聲。除此以外,再無其他聲音。房間靜谧,暖黃色光線沖刷視野。她邊幫他熱手邊看他:“你還冷嗎?”
謝京拙手心流過一陣暖流,低聲道:“現在不冷了。”
女孩子淺色睫毛密集垂下,接近琥珀色的瞳孔纏繞昏黃的光,眉眼彎彎地沒松手:“再熱熱,我的手可熱了。”
熱了幾分鐘,護士來查房。祝也荞便趁着這個空檔拿出床單蓋在沙發上,被子也一并拿了出來,自己都躺了上去,露出一雙機靈的眼睛轉了轉。
查完房護士出去,謝京拙才有時間留意祝也荞。人早躺沙發了,眼睛都閉上。一副我已入睡不要打擾的模樣。
謝京拙氣不打一處來:“祝也荞,別耍賴。”
祝也荞翻了個身,露出一個後腦勺對着他:“晚安。”
謝京拙想着她這麽晚一個人回去不安全,懶得管她了,伸手摁掉房間的燈。
靜。
淡藍色窗簾随意攏在兩側,淺淡月光傾瀉一地。
祝也荞說了晚安卻沒睡。她輕輕呼吸着,時刻留意謝京拙的動靜。
大概半小時過去,房間響起他下床的聲音。
“怎麽了。”祝也荞麻溜穿拖鞋起來。
“怎麽還沒睡?”謝京拙頭發睡得亂糟糟,一開口嗓子微啞。
“睡不着,”祝也荞問:“你要喝水嗎?”
“有點渴。”
“我幫你。”祝也荞倒了杯溫水,拿過去給他。
謝京拙拿過水杯仰頭喝水。蓬松烏黑的發淩亂掃過眉梢,眼皮微哂出一道狹長的線條,月光攢進深邃淩厲的下巴輪廓。細碎的水珠攀爬,冷白的膚色,和唇角滑落成濕潤的紅形成對比。
突着的喉結一下一下滾動,一個簡單的喝水動作,莫名散發蠱惑人的荷爾蒙。
再接着往下看,肩膀寬闊平直,鋒銳兩側壓出少年人獨有的肩胛骨。他瘦,人高又薄,因着喝水上衣往上擡,窺見幾塊勁瘦性感的腹肌。
整個人在月色下洶湧。
祝也荞無端想起他沒穿衣服的那晚,咽了下喉嚨,心髒狂跳,身體燥熱起來。
謝京拙喝完水随手将杯子放桌上,清晰鋒利下颌朝她一偏,他的唇生得好看,顏色深又薄,一張一合時吐字微啞的懶洋:“睡不着是因為睡不慣沙發吧?”
“沒有,”祝也荞連忙搖頭:“我快睡着了。我等下就睡了。”
“你睡我這,”謝京拙朝床揚了揚下巴,語氣不容置喙:“我睡沙發。”
“病人怎麽可以睡沙發?”祝也荞快步走到沙發,扯了毯子蓋上,“我馬上就睡了,你也快點睡。”
祝也荞這幾年被他養得嬌氣,別說沙發,就算是床板稍微硬一點,第二天起床就不适,腰疼背也酸。況且醫院這沙發很軟,易塌陷,根本就睡不了。所以她就更不能讓謝京拙睡沙發。
謝京拙打量祝也荞一會,沒再說什麽,轉身上了床。
祝也荞彎了彎唇角。
今天她在醫院照顧一下午,精力有些不濟,打了個哈欠。但又因着擔心謝京拙,她沒敢睡,睜着眼睛回想剛才在月色下的勾人一幕。
越想越睡不着,不知道到什麽時候,睡意來襲,她還是沒抵抗過困倦,眼皮閉上。
再次醒來的時候,窗外月亮高懸,随意看了眼醫院牆壁高挂的時鐘,淩晨三點二十一。
祝也荞翻了個身,曲着的雙腿不經意間打直。
意外的,沒有抵到硬邦邦的沙發背。
腦子空了下,她坐直,發現自己睡在了謝京拙的病床上。
而謝京拙蓋着她粉色的毛毯側睡,眼睫閉上,一張好看的臉暴露在月光和她眼前。
沙發短,他腿長,只好費力折着雙腿,腰也彎着,上衣貼緊身體拉出幾塊明顯的勻瘦肌理。姿勢看着就艱難,睡得肯定不好。都生病了呢,不舒服,還自己睡沙發,把床讓給了她。
那她還不如一開始就回家睡呢。也省得他這樣。
不管怎樣,祝也荞心髒被謝京拙的舉動弄得發酸,既感動又像咬了顆桃子味的糖果,甜而軟。她下床穿好拖鞋朝他走了過去。
走到謝京拙面前,她彎下腰,坐在了地上。手肘撐在沙發,像有隐秘心事的少女,情不自禁窺探喜歡的男生。
但心裏不全然是歡喜,還有緊張,負罪和羞恥感充斥。
可即使心裏有禁忌的負面情緒,在見到睡着的謝京拙時,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彎曲了嘴角。
他睡得好乖。
今夜月光很濃,似在房間抛一層溫柔的銀钿。謝京拙右臉枕勁實的手臂,睡着時的樣子和平時有很大區別。興許是光線淺淡,減弱五官冷硬的攻擊性,睫毛柔軟地翕出漂亮光圈,挺拔鼻尖矗立又不顯得淩礫,唇的顏色比剛才淡一分,處在紅與不紅的分界線。
好帥。渾身上下都寫滿少年氣。
她哥真是長了一張惹人惦記的臉。
房間靜得出奇,什麽聲音也沒有,空調亦陷入靜音狀态。
祝也荞心髒怦怦,似炸開絢爛的煙花。
有什麽在心底在作祟。
時間凍結成冰塊,發出清脆的叮咚聲。空氣跟着發酵一股讓人心癢難耐的神奇因子。
祝也荞看着謝京拙,手不自覺摸上他的眉毛,很輕撥了下。
觸感驚異,仿佛帶了電流。摩梭在指尖激起,讓心髒更加激動。
羽毛在一下一下撓皮膚。
她很重眨了下眼,視線不依不饒往下看。從高挺的眉骨掃到右眼旁的淡色小痣,再掃到格外流暢的眼睑線條,最後,定格在唇。
不知道怎麽回事。
怦怦怦!
心髒跳動聲震耳欲聾。
好像要破腔而出。
似乎,它知道她現在情不自禁——
謝京拙呼吸平穩,一看就是熟睡狀态。
祝也荞手心泌出汗,他仿佛有什麽魔力般吸引她靠近。
混沌的矛盾感。像什麽自然規律無法更改。
祝也荞無法抵抗,腰往下俯。
腦袋一熱,往他的唇親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