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知且尋覓錯事燼燃(四)
知且尋覓錯事燼燃(四)
三個人上岸以後,頗為引起街上路人的注意。領頭的那位肩寬身高的公子雙手提着好些魚,旁人一猜就知:這是須離城外那片海中的鯉魚,魚尚嫩,可惜活躍得很,城裏也沒有多少漁民,便可望不可即,難以品鮮魚。
江燼珩也不看路人經過他時的嫉妒樣,反正興高采烈地讓人以為這是撿到金元寶似的。
總算有那麽幾個城中百姓認出來這公子為誰了。“那提魚的!怕是江商戶他唯一兄長的親兒子,是江世子哎!”
“也只有他每回一見江培就帶來這麽些條魚來。還那麽得意!”娘子越說還越發嫉妒些許,可惜不乏羨慕,所有想诋毀的話只好吞咽在肚子裏。
所有的污穢終究抵不過一束月光灑落心間的獨一聖潔。
一個賣瓜的老頭不知為何走向江燼珩,看臉色還有些膽怯,像是下定決心後又反悔的模樣。
“江世子,”怕是年長,說話有些費力氣。不過江燼珩正欣忭非常,很耐心地聽着老翁吞吞吐吐地懇求道:“我想……買你的魚可否,家中子孫愛吃,魚,卻時常很難打着。”
“又是您啊!”江燼珩笑嘻嘻地予老翁兩條魚,魚甚是肥嫩,不愁一頓不夠,只愁吃不膩怕一時嘴饞。
江燼珩平生只三次踏入他叔父的宅邸,每次都會拿來好些魚,可等入門之時卻只剩那麽幾條,原因是老有百姓們向他買魚。
一批又一批,這是第四次,還是能見到這位老翁,像是死死守着城門,等待江燼珩的歸來。
江燼珩沒有收銅錢,當三人走進江宅,魚卻不同往日,只缺兩條,還剩足足十五條,挺讓人意外的。
“王詠栖!她愛我并非我的錯,你拿刀舉向我,成何體統?更何況……”金縷衣說到這裏時,王詠栖已經廢話不多說地将劍刺向他。
“而且……我……救了你最愛的人不是嗎?就算你……殺了我,我也只是凡軀再無生還,我的靈魂不會消散。”
王詠栖冷眼相向,斜睨着冷眼瞥了王詠涼一眼,他的漠視深不見底,然後對王詠栖說道:“那又如何?我會下黃泉路上陪你,讓你死後念生,讓你痛不入骨,讓你死不如無魂在軀殼之上。
我不會再讓你出現在她的口中,她的心上就算添滿了你,那是她的錯,可是因為她,都将是你的錯!是你讓我開始恨上一個我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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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一擊命中,他倒下身,從腹部流淌着血液跌落石地上,兩個人,一個帶着冤,一個帶着恨,離開人世。
江燼珩沒眼看下去,扭過頭去,唾罵一聲。
王詠涼不能接受王詠栖那一眼,更是他那荒唐的舉措。她無言以對,晚來的傾慕如同長時間處在風雪地裏晚來的日出,抵不過一朝媚好,遺憾遍布。
她的四肢麻木無力,她無法接受,痛苦地叫喊一聲。讓路過的旁人不禁膽寒,只想盡快遠離。
沈溯月看着江燼珩煩躁的面容,連嘆氣都不想哀嘆。“燼珩!你拎着魚去見叔父,我和她背着人先去看看哪裏有他們的藏身之地。”
江燼珩心裏感激,但還是拒絕了。
“別!挺麻煩的。”他看向身後靠在牆邊的推車,上邊放着輕飄飄的水桶,桶裏沒水。
他靈機一動,沈溯月會意。王詠栖和金縷衣被三個人廢了好半天的勁兒給擡上推車裏,最後再拿水桶翻個底朝天蓋住,做得可謂天衣無縫。
“那血漬怎麽辦?”王詠涼問道。
“你還有臉說?”江燼珩并不想追究一個女娘的責任,可他出于窘迫。
這種話誰都可以說,但唯獨王詠涼不可以。
王詠涼神情一下子嚴肅起來,“我會負責到底,血漬怎麽辦?”她誠懇地篤定道,随後又把沒有得到答複的問題再次相問。
“哼!挑哪個日子不好,非要挑我叔父生辰宴這天?”江燼珩不想理她,只想讓她明白,王詠栖犯下的罪行必是不小。
“回答我!”她慌張得音都顫了。
“你那會兒提的用來裝魚的木桶那不掉地上了嗎?”沈溯月替江燼珩回答道。
“所以呢?怎麽辦啊?”王詠涼不解,再次問道。
“你蠢!”江燼珩唾棄得都無心看她一眼。
“魚沒了呼吸,才有了血痕,你明白了嗎?”沈溯月問道。
她沉默了好大半天,兩個人早已經從後門走進江宅,她居然還是無動于衷。
經久,她道:“我明白了。”
三個人各都提着幾條魚,當時江燼珩覺得王詠涼一個女娘,所以讓自己多提了幾條。好在廢掉的魚并不少,只不過跌落江宅門口的那幾條,在王詠涼走進江宅後被一些路過的人都撿走了。
江培為江燼珩專門修建的屋子依舊嶄新如初,他把推車停在了屋內。沈溯月在後門口等着王詠涼,兩個人不一會兒也随之進來此屋。
三個人沉默寡言得差不多了,花灼和月空進屋與三人碰面。
“你們剛剛都做了些什麽?”花灼诘問道。
“你都知道了?”王詠涼反問道。
“為什麽還帶着個推車?水桶的口還是朝底兒的?”
“……”
江燼珩煩躁得扒着頭發,“別問了,你又是從哪冒出來的?”他問花灼。
“剛剛那不金縷衣從後門走出去了嗎?我們剛趕過來就看見沈少主和王詠涼,所以想着……先把金縷衣晾在外邊。”
月空和王詠涼幾乎同時叫出對方的名字,琢磨起自己對對方名字的熟悉感。
“月空?”
“王詠涼?”
僅在一剎那間,兩個人魂飛魄散,不見蹤影。
“月空!”花灼對待突然消失的月空,已經習以為常。可惜這是第三世,以為她們可以白頭偕老了,但結果卻是這樣,月空因遇自己的半魂,兩相合一,靈魂沖突,只得死亡。
這一切明明來得突然,卻都很平靜。
“花灼,你解釋一下?為什麽一口氣四個人都離開了?”沈溯月冷言質問。
她沒有回答,“該來的總會來。”
“你不覺得你做的一切都很過分!都很令人斐然所思嗎?”江燼珩斥罵着那個無所謂的她。
她的平靜态度不得不教人生厭。
她近乎瘋狂一般地笑出聲來,“月空,月天清。她和王詠涼都是半個魂魄?王詠涼是月空用半個魂魄捏造出來的新人格。兩個用着同一個靈魂的不同人格,當她們合二為一,那整個魂魄就會消散。
而只有将自己的半魂給予并非是自己用靈力捏造出來的軀殼上,當合二為一的時候,才不會消散。所以我無力回天,改不了她們的命運。”
她恢複平靜,“你剛剛說?四個?”
江燼珩也不想多做些什麽,“兩個人自相殘殺,我真是……他們的敵意憑什麽放在今天?今天是什麽日子他們不知道嗎?生辰宴!我叔父的生辰宴!他們蠢驢嗎?”
花灼頗為無奈,揉着眉心,“我來負責到底,你們先去宴會上吧!算我欠你的。”
“哼。你當我想管?”江燼珩本想拂袖而去,可兩人還未踏出門一步,竟頗有默契地回頭駐足不前。“你要怎麽處理?”
下一刻,再看向被掀起的水桶時,正擋着花灼。而推車上空無一人,水桶也終于口朝天。
确切的來說,王詠栖和金縷衣兩個人就像沒來過一樣。只聽水桶後的花灼似是流淚哭泣,“可他們四個人早就不在了!不在了啊!是我過蠢,一心只想達到目的,可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沈溯月同江燼珩一般,都不想插手此事。可畢竟是女娘,就算平時再清冷,也無法撒手不管。他們就站在門口,像是會把水桶望穿。
“本就遺憾的事情,就算眼前有一百個心篤定改變它就是正确的,可人力本就是有限的,你不能改變一切!這是最好的結局,念着她就好,不一定她非要在身邊才是萬般正确。”江燼珩道。
“何況人心難測,你以為的重生只不過是你異想天開罷了,機會總有很多個不測讓你陷入絕境,你不能逢生,只能等死,只能看着過去痛苦的回憶。
鳳凰浴火重生,沒人曾想,它經歷的痛苦豈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何況你們的三生三世,本就只有你一人在出力,你為你現在還存在不應該感到慶幸嗎?”沈溯月道。
“別說了。你們走吧。”花灼哽咽道。
江燼珩也不想再說些什麽更激的話,只好溫吞地诤言道:“別哭了。”随後牽着沈溯月匆忙離開。
宴會上,總算擺脫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氣氛。
江培看着沈江二人各自都提着桶魚,笑道:“千裏迢迢過來一趟不容易,還帶些鯉魚?還沒上菜呢,先去屋裏看看,看看叔父給你準備了什麽。”
江培對江燼珩調侃完,又看向他身旁的沈溯月。“沈少主?轉眼間長這麽大了?我記得你比我們江燼珩……小個四年?——是嗎?”
“是。”
“少主說話還挺冷漠。哦對了,沈末桅也來了。去找你兄長吧,剛剛還和我念叨着你呢。”
他對上江燼珩無奈的眼神,只好先一步離開。
兩人的眼神中卻都還透露着一絲不舍。
沈溯月走後,江培吩咐下人提着兩桶魚到廚房,引着江燼珩又去了他那間屋。他的屋很偏,但是屋內并不差。
“你和沈戊好上了?”江培驀然問道。
“嗯。”他也不見外,很是誠懇地應和着。
“那可是你仇家!你經過對你爹的考量沒?”
他隐隐有些愠怒。
“叔父,仇人和沈溯月無關,不能這樣對他。這不公平。”
江培不說話了,進屋以後,推車已經不見了,所以他也沒起疑心。再次道:“燼珩吶,叔父希望你能明白,仇家是怎麽對你和你父母的,你不能心善到可以随随便便原諒一個仇家。”
“叔父,我要說,朝廷隐瞞了你一個真相,你還會不願再回景桉嗎?”
“你說什麽?”
江燼珩将他知道的真相一五一十地說給江培,聽得他那叫一個憤恨。
“他們做人不知天理。”
江燼珩譏諷般地笑,嘴角咧開的弧度有些森然。“對于那群不知天理的人,會認為,他們自己才是真理。”
江培拍拍江燼珩的後背,“可惜,我不能接受。”
“嗯,叔父,你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忍下怒火。您放心,我會報仇雪恨,不負吾家冤屈。”
江培欣慰地笑了,“去看看叔父給你準備了些什麽。快去看看。”
江燼珩其實并不感興趣,他現在沒興趣,可是又不想辜負江培的心意。
床前的那片地上擺着一個長短足矣的木箱子,堅實牢固,他打開鎖:裏面是一把他很喜歡卻當時無法觸及的名劍。
江培走近他,“怎麽樣?喜歡吧?江绫給的提議,那小子,總算有點主見了。”
“江绫?”
江培看着江燼珩對那把劍愛不釋手的模樣,有些欣慰:“對了,江绫這小子還挺了解你。”
江燼珩心中竊喜,江培看着他,“那我們走吧?宴會估計開始了。”
宴會上,江燼珩獨自坐在一邊,他旁邊的空位他很希望坐的人是沈溯月。可惜他側過頭看着對面的沈溯月,有些郁悶。
江燼珩心中暗暗低嘆:“希望他沒有對叔父生氣。”似是察覺到某種低落的目光,沈溯月也側過頭,看着同他一樣正在喝茶的江燼珩。他說了個只有江燼珩才能看懂的口型:“忍一會兒。”
江燼珩歡愉會意,高興得不得了。“他沒生我氣?梅花開咯。”
一眨眼的功夫,兩邊都坐滿了人。一個江绫,一個江楠。一個便是江夫人吳願的兒子,一個自是于顏的兒子。
江燼珩不經意間瞥了眼江绫,兩人的視線碰撞上,仿佛一陣風吹散了凄涼秋天的落葉。只可惜,打破的卻是彼此之間的寂寞。
江绫故作玄虛地湊近這位家中實在神秘的堂兄,或許是心虛,有些怯懦地逐步靠近他。
“堂兄,我……你見過我嗎?”江绫似乎又想起來,當時包裹着自己非常嚴實,這一下看上去伶俐多了,也順眼多了,就算見過也憑現在這樸實簡單樣兒,屬實難認。
“沒見過,倒是現在見到了。我聽叔父提起過你,你是江绫吧?”他見過江楠,也記住了他的模樣,再加上江宅攏共也就兩個男兒郎。至于眼前這個,多記一張臉算是一張,反正現在他記得清晰。
江绫也并沒有因此妥協,心中也正氣凜然,“我不是說我們是否在宅裏見過,是在景桉?你記得嗎?”
江燼珩倏忽制止道:“想起來了,我第二次來這裏時,你爹說,你正和冥聽一小姑娘親密着呢!怎麽?也不帶回來看看?不過堂兄勸你啊!少和冥聽那兒的人來往,不是些好東西。”
“莫非,冥聽和我們江家有确是深仇大恨?”
說到“恨”,那些小打小鬧的情情愛愛就該被抛之腦後,他們江家最看不慣的就是仗勢欺人。
“豈止?不僅……”嘴邊的話,他都止住了,他忽然覺得一道目光很是惹人發毛,他憑着感覺望過去。沈溯月正看着他倆舉止親密,挨得賊近。他有些怒意。
江燼珩清醒着,絕對不能讓這所謂堂弟給搞得兩人逐漸疏淡。
他浮躁地悶哼一聲:“躲我遠點兒。”
江绫不理解他此時的性情為何突然如此,但是他一定要幫江燼珩回想起他到底在哪見過自己。
“你可還記得三載前的少主選妃日?”
江绫探問于江燼珩。
江燼珩還是覺得這人無趣淡然,“三年前的事兒你還拿出來?茶喝多了,八卦的事卻不多?嗯?江堂弟?”
“堂哥你別生我氣,你先聽我說,記不記得那個茉茉?當時你身騎白馬進宮之時有看見過我的。”
當時,宮中所有人都聚在一起,鮮少有人。并且當天,身騎白馬奔出宮外過的只有兩個人。
“你是,你莫非是搶少主妃的那個黑衣人?”江燼珩一驚一乍道,好在周圍歡鬧聲甚吵,沒有人聽得清他突然的咆哮到底說了些什麽。
“茉茉,就是冥聽少主。”
“堂兄真幫不了你。”
江燼珩恢複平靜,享受茶之清淡,這茶沒有世俗的糾紛,只有回歸原始的寧靜。
“我不是說這個。”
“嗯,堂兄知道。”
“堂兄不會原諒你的。”
江绫早已有了這個答案,有種想跪下來認錯的沖動,但是首席那位頗愛面子。他也不想叨擾今天歡慶的日子,索性就沒跪下來認錯。
“堂兄,雲家的人來了。但其實……他們早就來了。”江楠默默聽着他們的對話已經不是一兩下了,雖然有些聽不清楚,但他還是很愧疚,總覺得偷聽不是件好事。
雲忍并非當時所見的那個瘸子,或許是被江宅的人給醫治好了。雲望,家中年齡最大的女娘,僅此于她的是雲添,随後的兩個仍是女娘,一個是雲戒,一個是雲幼,只可惜,她們已不在陽間。
之後是雲家六娘子,雲随。雲家九郎,便是雲即。剩餘兩位是雲淨與雲赴,慶幸還活着。雲家十四郎雲暕,是江燼珩的最為熟悉不過了。
緊随他其後的是,雲家私生女,也為雲家十五娘——雲想容。挽着她胳膊的是,路家家主,路清風。
江燼珩仍舊波瀾不驚,所有空座普遍坐滿了人。
雲暕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江燼珩,有些可惜他的兩邊都坐了人。又看向另一邊的沈溯月,心中疑問不斷:“這倆怎麽會沒挨在一起?”
不過他一猜就知道,他旁邊各坐了對仿佛很有夫妻相的四個人。一邊是季秋河與沈末桅,一邊是顏如意和孟冬羨。
雲暕很想自己弱不禁風——為此高興地打顫。
可惜不能。
雲忍已經落座,看了那個不懂事的賢弟看了半天。雙雙霍然對視,雲忍朝他招了招手,“發什麽呆呢?過來坐。”
這頓家宴吃的很夠滋味兒,沈溯月時不時會看一眼江燼珩。當年那次宴會,他還是一個人獨獨看着他看得不能風平浪靜。現如今,他随随便便一眼,都能換來那人的淡淡一笑。
再聚已是命中人。
他無法不忘懷,自己的十年。他更無法承受,愛慕妄想換來真情的那十年像是轉瞬即逝,那份白駒過隙,就讓愛慕令它消逝便好,所有的一切莫過于真情兌現。
翌日,雲暕、江燼珩和沈溯月三人一同來到後山的墓地。
他們來看望臨時被安葬在這片土地裏的雲家人。雲暕在家中并不受寵,他的母親名為金熄,可惜出于某種原因,從外人口中,他才明白,自己也只是個庶子之位。
他不明白當年的所有,只不過僅憑金熄的幾句甜言蜜語,讓他知足常樂。但只有他內心明白自己的心情,他承受不了來自家中雙親給予自己的一切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