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皆程抵海亂殺窮無(三)
皆程抵海亂殺窮無(三)
晦朔,溫閏一睜眼就察覺身旁人已不見蹤影。她能猜出來些什麽,只覺得一切為時已晚,解釋倘若都來不及。
她掙紮地坐起來,一切都還是俨如昨日那般純粹清切。
她靜息似的端坐在床邊,獨自一人看向可望不可即的雲端。晴空之中澄澈的旭日,是無法籠罩她內心充裕豐滿的烏雲密布。
江自勤還是多疑了,他總覺得溫閏瞞着他些什麽。于是大清早就醒來,靜悄悄地出府去尋郎中。
江燼珩竟是頭一次沒有一大早在院裏練劍,府中上上下下總算落得清淨,不再為此郁悶。
可不為此郁悶,還有別的煩惱要折磨人心。他一晚在角落裏睡着,直至清晨江自勤從屋中走出來,才讓這傻小子重歸溫暖被窩。
下人們倒是覺得這世子頗為可憐,出身尚佳卻沒有什麽好待遇。
江自勤随便在街上找了家醫館,從袖子裏掏出一包藥材,問尋店家:“郎中可識得此藥?”
郎中看病十年,一看就懂。他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這藥丸是緩解體內寒氣的,不錯不錯,是份好藥,但效果不佳。這藥材……嗯……”
郎中優柔寡斷也說不上來,江自勤猝然愧赧起來,心上沉郁,悒悒不樂。
久之,郎中才驀然醒悟。拍手叫好,還沒予這客官個答複,這客官已經眼冒金星,頗為期待。
“這是薛家的獨門配方,客官啊,你瞧哪!”說着,就一掌輕輕落在江自勤後腦勺上,壓下來與他一同湊近這份藥材。“你瞧這烏黑麻漆的樣兒,薛家剛入這藥商,聽聞他家出來個奇才,說什麽叫……薛僚!對,薛僚!這小破孩一向出其不意,薛家所有的藥都是他親手研制而成。多好的可造之材,可惜比起我們家,他差得遠了!我看客官,我家的藥,你不如來給這位患者試試,再喝他家的藥,那怕是要中邪吶!”
江自勤心猛的一驚,“不是什麽庸醫所弄來的破爛藥材?”
郎中有些不樂意了,“哪來的破爛藥材?怎地?你在外惹着不該惹的人了?如此擔憂有人妄害于她。”一聽破爛藥材,必是女娘,畢竟這個破破爛爛的時代,無人愛女,棄女害女是常例。
“還有……我們景桉藥商大都富貴得很,但從來不盛産這種藥。乃至永興也都亦是如此,不說別的,一對不起良心,二對不起天道,三對不起兒郎,四對不起要醫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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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郎中拍着他的後背,“看你這人模狗樣,沒想到這麽不近人情!有這富貴樣兒可要好好待家中人,你不像我們日夜奔波在外的這些苦命人,想回家和妻子兒郎說會話兒,都覺得不帶些喜訊回家就不是東西。你們這些富貴人,要珍惜眼前人,珍惜眼前事。換點兒好藥回家跟你媳婦道個歉就好,別拉不下面子。別等無法挽留,你才追悔莫及!”
江自勤倘若重見天日,也不顧別的,吩咐郎中抓起一把藥就匆忙回府。
他只覺得有妻有兒一切都是那麽真切那麽美好。他也不想擔心些什麽,只是忽然間清醒:曾經沒有的一切現在早已成了他的一切,只是他從未滿足,只求進取,不顧所失。
江府,她不在屋中,于是他尋遍滿院,只見她獨獨照顧着江燼珩,他竟又一次憑着猜測之心傷其之妻。
“閏兒。”他唯一一次如此親密地喚她時,臉頰沒有逐漸發紅。
被點名的人回過頭來,“自勤。”
江燼珩緊張兮兮不好動彈,心道:“爹又發什麽神經?”
兩人相擁在一起之時,江燼珩很是懂事地背過身去。此刻的他缺乏陪伴,沒有人顧及他的病況。他忽然覺得,從下屬們眼中所看到的予他之憐惜,很是妥帖。
自那之後,江燼珩親眼目睹了夫妻倆真正的恩恩愛愛。
他也索性不在府上練劍,經常有事沒事和離江府不遠的雲府家的倪蓬之子雲忍來往。倪蓬,是雲家大夫人。
兩位年數差太大,概是因江世子為人尚是早熟,于是也能和這位“雲兄”常常來往。
沒過數月,景桉城主之母為慶古稀之年,舉辦了一場生辰宴。
陽春三月,沈溯月是最後一次待在皇城贲臨宴會露面。萬幸的是,他見着一個僅一面便無法忘懷的人。
幾乎沒見過面甚至快要被雲家人忘記模樣的雲适此次也來登臨。
前幾月雲家剛辦過喪事,說是白家眷顧的雲籮也因某些原因而自刎。那時他們也都看着莫名而來的雲适有些荒唐。但半晌也都猜不出來個因兒來。
有人說是被沈潋替代的曾經那個朔淩王所造而成,有人說是雲适早就看不得雲籮好,于是借假死之名引得雲蘿從而殉情,但卻不是為情,像是單純尋思。
所有謬論,其實并非真相,整座景桉城,也只有雲适一人知她為何這麽做。
旁人見他與月萑當時城主白溧所聊甚歡,便覺得雲适這人哪哪都氣派。
宴席正鬧的火熱朝天,雲适持刀卡在程雙脖頸之前,距離如此之近,她一把年紀被這小毛孩給挾持住了。
沈另染不帶怕他的,一心無所畏懼地向前靠近。“放開她老人家,有事沖我來,少這般傷天害理。”
“傷天害理?”雲适不屑地一笑帶過。“你跟我談這些?當你為護叛國賊沈潋之時,就算你多麽矜貴,你在我心裏也早就成了無恥之徒!為了你們沈家的名譽,編造了什麽雲籮愛沈潋,她殉情!我殉你媽情!”
沈另染無力解釋,畢竟他沒有任何資格在圓這個千家萬戶都拿來當閑談的謊言。
說罷,雲适一朝憤怒,血液飛濺在沈另染臉龐上滴滴落下,他才知覺這人還真是個狂躁不安的瘋子。
“殺!所有護衛聽令,不把這人千刀萬剮,你對不起我的栽培!”沈另染見血一憤,而雲适早在慌亂不堪與叫嚣之中逃得不見蹤影。
沒過幾日,便下了雲适的通緝令。朝廷官員紛紛揪着雲勉家這一小子的罪行,黾勉想着該如何懲治。衆人之間,也只有江自勤一人為雲勉辯護。
本來沈另染很是看重江家這三口,想着對江自勤這一叛衆護親舉措且先忽略不計。可當他和冥聽城主會面過後,便放下尊嚴,予他罪行。
而早在那之時,雲勉逃得杳無音訊,本來想領着江家人一齊逃向遠方,可江自勤不願,于是此次冤案,也只有江家冤得何其凄慘。好在城主饒了江燼珩一命,也不枉江自勤對自家兒郎臨終前的遺囑,至此江家家道中落。
江燼珩闖入江湖那一年,差不多是十五歲末。那天江培家中娶第二妻辦了酒席,于家、月家,路家均都來臨,畢竟是在詠涼鎮那邊辦的宴席。聽聞是月閥那麽吩咐好兄弟江培這麽做的,也是為遂于顏心意。
江培看見江燼珩的到來,看這小子一年多不見竟倘若脫胎換骨,他高興得不得了。
他撫着江燼珩的背脊,“小江子啊?你爹娘呢?不來?”
江燼珩冷着臉一句話也不說,江培有些急躁。笑顏一刻間散去,“是出了什麽事兒?”
江燼珩強忍着淚水沒抽泣,“叔父,今天是你的大婚吉日,侄兒不想……再聊這種掃興之事。”
江培也不敢再問下去,次日,他也從友人路清風口中得知江家滅門一事。他倒是覺得江燼珩真懂事不少,可他并不為此而感到高興。
“燼珩,入這江湖,叔父也不是不挺你,到時候再見到我,可得機靈點兒啊。詠涼這邊前兩年剛冒出來個幹屍,你這闖蕩江湖間,小小年紀也不害怕啊?”
江燼珩聽着江培話中的心疼,“不怕,江燼珩一向成熟。”
路清風被這小子逗笑了,“不愧是令兄的兒郎,意氣風發!”
于顏是女娘,可沒心情調侃他,只露出一陣憐惜之色。“江燼珩?祝願你闖出一番天地吧。”
“嗯!是……叔母……”
于顏蹲下身輕撫着他的臉頰,“你并不可憐,自甘堕落才可憐。你叔母願你帶着家中冤屈——推翻不知真相者親手打造的牢籠!”
月閥在一旁靜靜看着,瞳孔驟縮,深邃之意不易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