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下着秋雨的山間,寒冷陰沉。
采苓抹了把眼睛上的雨水,擡眼朝遠處看來,那匹馬跑得太快,已經看不見身影,只能聽到急促的馬蹄聲。
近處泥濘的地上,趴着一個黑衣人,她頭戴面罩,整個人一動不動,只那腰間似還在向外淌血。
采苓一聲驚呼,用腳尖試探性踢了一下那人的腿,見她毫無反應,便喊李見素,以為此人死了。
李見素聞聲出來,剛要上前,便被采苓拉了一把,壓聲道:“你小心點,這種裝扮的多半不是好人。”
李見素心裏也清楚,此人絕非善類,她先是掃了四周一圈,随後慢慢上前開始打量她,她戴着面罩看不清神色,不知是醒是睡。
但她手中無物,根據腰間流出的血來看,應該暫時不會對她與采苓做出什麽危險的事。
李見素又是上前一步,蹲下來将手指落在她脖頸處,感受到虛弱到幾乎探不出來的脈象時,李見素心裏一緊,扭過頭朝采苓道:“還活着。”
李湛墜馬時已經暈厥,在被人用力托起時,她又迷迷瞪瞪醒了過來,但因為失血過多再加上雨水的緣故,他看不真切身旁之人是誰,只知道是兩位女子,将他拖進一間屋裏,擱在一處床板上。
他腰間的傷口麻木到沒有任何知覺,只覺得渾身發冷,眼皮沉困到似乎合上之後便會再也無法睜開。
李湛極為壯實,再加上他身高的緣故,只從屋外到屋內這短短一段距離,就叫二人累得氣喘籲籲。
李見素來不及休息,立即拉着采苓來到一旁,拿了紗巾重新遮面。
醫者仁心不假,李見素可以不來管他身份,只看病救人,但她也不願給自己惹上禍事。
取來藥箱,她坐在床板旁,剪開了李湛腰側的黑衣,徹底将那片血肉模糊的傷口露出。
采苓看了只覺頭皮發麻,她強忍着不适,拿來兩人的水囊,幫李見素一道沖洗傷口。
洗過之後,李見素從竹筐中取出一小壇酒,這是今晨在集市幫人看診的時候換來的,只一拳大小。
酒精進入傷口,那麻木許久的地方,頓如火燒,李湛吃痛悶哼,也不知哪裏還有的力氣,一把握住了李見素的手腕。
他手背青筋隆起,痛得整個手臂都在發顫。
下意識的阻止,自然會用了很大力氣,李見素痛得擰眉,但一開口,語氣中卻聽不到半分急色。
“別怕。”輕緩又平靜的聲音,讓人緊張又害怕的情緒不由多了幾分舒緩,“我正在幫你清理傷口……可以嗎?”
李湛多疑,可事到如今,也只能選擇相信她,他手指緩緩松開,但整個手臂似是僵住一般。
李見素幫他将手臂慢慢放回身側,這才繼續上藥。
知他此時已醒,李見素怕一會兒處理傷口時,他會忍不住亂動起來,耽誤救治,便又用着安撫的語氣,輕輕開口:“你放心,我未曾看過你容貌。”
李見素朝面罩看來一眼,也不知他信與不信,便繼續又道:“我今日出門帶的東西不多,只有一些烏草,你放在口中咀嚼,多少能緩解一些疼痛,至于傷口,沒有桑皮線,便不能縫合……”
李見素說話聲雖然平緩,但她動作絲毫不慢,很快就剪了紗布,又取來藥草,将所需東西全部擺放在手邊,最後捏起一片藥草,遞到李湛面罩旁,扭過臉不來看他,“你若還能動,自己服下便是。”
李湛強撐着揭開面罩的一角,将烏草放入口中,随後又重新遮住面,虛弱地“嗯”了一聲。
李見素這次回過頭,不在說話,她用了最原始粗暴的方法,将李湛傷口用力按壓在一處,采苓在一旁幫忙,用紗布将傷口緊緊纏住。
李見素已經做好了李湛可能會因為疼痛而掙紮的準備,卻沒想到他全程沒有任何反抗,連聲音都未曾發出,只身側的那緊握的雙拳,在隐隐顫抖,待李見素全部做完,李湛已經徹底暈死過來。
他在昏迷中,好幾次喊着要水,李見素不願摘他面罩,只能先用水浸濕帕子,再別過臉,用手摸索着将面罩下端撩開,然後攥緊帕子,湊來他唇邊。
迷迷糊糊中,李湛似是看到面前多了一只手,這手白皙纖細,還帶着淡淡的桂花香……
也不知過來多久,等李湛徹底恢複意識,睜開眼時,他身旁已經無人,而那不遠處破舊的桌子旁,正坐着一位女子。
她以紗遮面,只露出一雙眉眼,許是太過困乏的緣故,她雙眼半阖,用手撐着微蹙的眉宇,許久不動。
她身上衣裙未幹,半濕的布料幾乎是貼在身體上的,便是天冷衣多,也還是能顯出她清弱的身形。
李湛最擅觀察人,從神情到衣着打扮,就能将此人看出七八分來。
長安以豐韻為美,此女如此清瘦,要麽不是長安人,要麽極少外出,不喜與人交談。
從她通曉醫術這一點,李湛便可推測出她的家世。
達官顯貴,絕不會讓女子行醫,便是在太醫署任職的官吏,也不會如此,因醫者行醫時難免會與病患相觸,就如她方才救治自己時那般,會碰到他……
想到此,他眼前似是又出現了那只白皙柔嫩的手。
他喉結微動,幹澀的喉嚨讓他忍不住低咳出聲。
李見素倏地一下睜開眼,看了眼李湛,便快步上前,問道:“傷口可還疼?”
李湛說不出話來,不知為何,此刻心口像是壓了巨石,咳嗽從低緩到劇烈,每咳一聲,他腰側的傷口都會跟着震痛。
李見素連忙按住他的肩膀,朝屋外喊:“柳芳,柳芳!”
屋外正在晾衣的采苓,聞聲立即披上衣服,小跑進來,替李見素用力按住李湛,李見素轉身取來銀針,紮在了李湛幾處穴位上,很快,他便平緩下來,只心口還在不住起伏。
李見素一面低頭查他傷口,一面同他解釋,“你失血太多,再加上傷口還未縫合,只是勉強按壓在了一處,所以并未脫險。”
應當說,熬不熬得過今晚,都是問題。
李湛啞着嗓音又要喝水,他如今狀況不能亂動,便是有了意識,也不可随意起身,所以李見素還是按照之前那樣,用濕帕子來給他喂水。
待緩了片刻,李湛終是開了口,“姑娘為何救我?”
他這身裝扮,尋常人根本不敢搭救,躲避還來不及。
李見素只說了四個字,“道法自然。”
李湛望着她那雙淡然的眉眼,又問:“此為何意?”
李見素平靜道:“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李湛聽懂了,面罩下他嗤了一聲。
的确,此處山脈連綿不絕,又逢下雨,兩人能恰巧在此相遇,一個為醫者,一個為傷患,這般機緣自然得是上天定下的。
所以她說,她能出手相救,只是順應天意,并沒有別的理由,她甚至連一句醫者仁心,都不願說。
“我若此次脫險,必當厚謝姑娘,敢問姑娘芳名?”李湛道。
“不必答謝。”李見素站起身,與采苓一道收拾東西。
既然有所顧慮,她的出身便不會太過簡單,李湛一面打量她,一面繼續道:“若姑娘怕惹上麻煩,我便指一處地方,若姑娘想要診金或是日後有了難處,可來此處尋我,我在……”
“郎君莫要說了。”李見素直接将他話音打斷,“郎君遮面,便是不想被人識得,我亦是如此,若當真心存感激,便不必互擾。”
說罷,她提起藥箱,背在肩上,走至門後,回頭對李湛最後道:“我只是暫且保住了你的性命,熬不熬得過今晚,只看你自己造化。”
李見素與采苓走出屋,合上那搖搖晃晃的門,并未上山,而是朝山下走來。
采苓沒有多嘴,直到兩人繞了一圈,重新尋路往山上來,她才道:“那男子若是死了怎麽辦?”
李見素嘆了口氣,“盡人事,看天命吧。”
他雖然穿着夜行衣,可那衣裳的布料,還有鞋靴,絕非尋常人家能夠用得起的,李見素不必問,也能看出他身份不凡。
這樣的人受傷在外,應會有人來尋,她已經盡力而為,不必有再多挂念。
夜色已深,折沖府內,王保與王佑急得團團轉。
意識到李湛中毒的時候,他倆便将随身攜帶的解毒丸喂給了李湛,也尋到了他手臂上的傷口,灑了百清粉,若在尋常,這個時辰李湛早該醒了,可今日等了這麽久,也未見他睜眼,呼吸平緩,脈象也摸不出異樣,可人就是醒不過來。
就在兩人發愁之時,床榻忽然傳來一聲低沉的呻吟。
李湛醒了,可他手臂上那淺淺的傷口好似鑽進了萬只蟲蟻,讓人又疼又癢,難以自控,他有種想要将皮肉直接扒開,或是拿刀砍掉手臂的沖動。
兩人上前趕忙将他按住。
掙紮痛苦中,李湛含糊地喊了一聲,“見素……”
王保頓了一下,遂問道:“世子是想請公主過來醫治嗎?”
旁人許是會懷疑李見素的醫術,王保跟了她那般久,自然不會懷疑,所以有此猜測,也屬正常。
王佑卻道:“世子那般防着公主,怎麽會讓她過來醫治,興許是疼糊塗了,在說胡話。”
疼痛讓李湛意識不清,只知兩人在他身旁說話,卻不知具體說了什麽,他們聲音時而近時而遠,有些字音很清晰,有些卻十分模糊,落在他耳中便是斷斷續續,完全分辨不出。
也不知過來多久,李湛再度暈厥,等醒來時,天色漸漸明亮,他唇色恢複如常,手臂上那道極淺的疤痕,也已經結痂。
李湛問王保王佑,昨晚出了何事,他似乎什麽也不記得了。
“世子半夜醒來時,說傷口疼痛,然後還喊了公主的名字。”
王保口中的這些,李湛沒有印象,但一提起李見素,他想到昨晚做的那個夢。
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是他從前與李見素的一段回憶。
他與幾個孩子去山上玩,看到一片漂亮的野菇,有人想要吃卻是不敢,李湛當時年少,又愛逞強,他拍着胸脯第一個嘗。
李見素勸不住他,眼睜睜看着他中毒後倒地不起。
李湛到現在還記,他當時整個人精神恍惚,似乎看到了有仙人站在樹上跳舞。
而那些孩子在一旁吓得哭,竟無一人知道該怎麽做,只有李見素,年紀最小,卻是最冷靜的那個。
李湛也是後來清醒以後才知道的,是李見素一個人将他背到了溪邊,不住給他灌水,又幫他催吐,反複不知多少次,才讓他恢複了意識。
“見素,你怎麽這樣大的力氣?”清醒後的李湛,渾身還是沒有勁,他軟軟地靠在李見素肩頭,望着逐漸下落的夕陽。
“阿湛阿兄,”小女娘聲音腰板挺得筆直,聲音卻是這般柔軟,仿佛蒲公英從鼻尖上輕輕飄過,“我說了那野菇不能吃的……”
李湛手指卷着她一縷發絲,一邊玩着,一邊嗤着應聲,“好,我以後什麽都聽你的。”
李湛坐在榻邊,愣了許久,最後又垂眸輕嗤,不明真相的王保和王佑,互看一眼,王保伸手去摸他額頭。
李湛回過神來,将他手擋開,“我無事了。”
說罷,又要他回李見素身邊守着,王保不能違抗命令,只好又往太興山去。
李湛今日還要同王佑去招收鄉兵,這次他們換了一個鎮子,還是用了同樣的說詞。
李見素晨起後用過早膳,采苓收拾碗筷,她去收拾下山要帶的東西。
正在收拾藥箱的時候,采苓忽然來到她身後,小聲道:“見素,咱們真的不管他了?”
李見素知道她在問誰,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采苓吞吞吐吐道:“可我們昨日費了那麽多功夫,萬一他今日被餓死或者凍死,又或者是……”
“我記得你昨日不讓我救他來着?”李見素奇怪道。
采苓頭垂更低,“當時的确顧慮,可後來看着他活過來後,心裏也說不上來是個什麽感覺……”
李見素自幼随着阿翁行醫,她很能理解采苓此刻的感覺,有時候将人救活,是會有一種成就感的,同時也會生出一種責任感,若是被救之人有個閃失,醫者心裏的愧疚與難過,不比那些親屬少。
“那……去看看吧。”李見素最終還是答應了。
兩人帶着熱粥,特意先繞去另一邊,從相反的路,也就是昨日她們離開的那條路,尋到那處小屋。
兩人帷帽下,還戴着面紗,推門進屋時,床板上李湛靜靜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兩人快步上前,李見素探他脈象時,卻被他忽然反手抓住了手腕,他手指冰涼,幾乎沒有任何溫度,如同詐屍一般。
李見素吃痛地吸了口氣,手腕被緩緩松開。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床板上李湛的聲音沙啞又虛弱。
李見素沒有說話,采苓也不敢多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說漏什麽,她将食盒擱在桌上,跑到窗邊生火熱粥,李見素則查驗李湛的傷口。
李見素十分驚訝,她一次見到身體素質這般好的人,若是尋常人,昨日有可能因為失血過多而亡,他不僅沒有死,且還在這荒山中,硬挺挺地撐了一夜。
所幸這一夜他也沒有亂動,傷口滲了一些血,但不算多,只是他還在低燒,還是會有感染的風險。
李見素拿了藥讓他服下,随後有喂了一些水給他,等麻藥開始起效,她拿出桑皮線,開始幫他進行傷口縫合。
待全部做完,她舒了口氣。
李湛一直在看她,他從不得知,原來女子能做郎中,且做得這樣好,這樣認真,他現在心中對她,有着無限的好奇,可他也知道,不能細問,若是再開口,以她的性子,有可能轉頭就走,又将他一個人丢在此處,自生自滅。
“傷口已經縫合,你可以自己慢慢起身,但盡可能不要大動作移動,傷口也切忌碰水。”李見素說着,又拿起水囊放在他身旁,“你還在低熱,若沒有轉到高燒,此番便是撐過來了。”
“記得多飲水。”她說完,接過采苓遞來的熱粥,起身擱在床板旁邊,轉身準備離開。
這一刻,李湛意識到她不會再回來了,他慢慢握拳,還是沒有死心,“我若必定要報答你呢?”
李見素腳步微頓,與那邊收拾東西的采苓對視一眼,兩人都沒再說話,推門離開。
這一次,她沒有如昨日那樣,朝莊子的反方向走,而是走了回莊子的路。
等走去好遠,采苓才心急問她,“今日怎麽不繞路啊,你看他方才最後說得那句話,好像非要尋到咱們似的!”
李見素深吸一口氣道:“他那樣說,說明他知道我們以後不會再來,所以他今日肯定要看咱們會往哪邊走。”
“啊?”采苓更加心慌,“那咱們得繞路啊,怎麽回來了呢?”
李見素朝她搖搖頭,“他知道我不想讓他尋到咱們,所以我現在走的路,他不會信。”
采苓默了片刻,忽然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他會以為咱們是故意走了錯的方向,來迷惑他的?”
李見素嗤着點頭道:“阿翁從前喜歡聽人說書,那說書先生時常說,走江湖者耳聰目明,昨日咱們離開時,山間那般幽靜,你猜他可否聽到咱們是從哪邊走的?”
采苓又是默了一會兒,眼睛倏地一下亮了起來。
李湛昨日傷口未縫合,只是硬壓在一處,所以一動都不敢動,他想要知道她們會往何處去,卻只能屏氣凝神,靠聲音來分辨兩人離開的方向。
而今日他傷口已經縫合,定會試着坐起身,看她們要去何處。
面罩下李湛望着那逐漸遠去的身影,緩緩勾起唇角,那小女醫的确聰慧,還怕他坐起來看,便故意走了反方向來欺他。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耳朵極為靈敏,昨日她們離開的時候,他就聽到了她們是從西南處走的。
而今晨,她們也是從西南處而來。
非權貴,非家中受寵的女兒,非柳姓,懂醫術,住在西南處……
李湛垂眸望着身旁水囊,還有那碗熱粥,啧了一聲,我的好恩人,尋你可不算難……
往後半月,李見素便未曾出過莊子,她在院中散步,感受日月光輝,和山中自然的空氣,同時開始寫書,這是她自幼的夢想。
采苓看不懂的地方,她會畫出圖冊,對照着畫面細細講解,直到采苓聽懂,她才會總結出一番最為簡單的說詞,将它們一一記錄下來。
與此同時,身在白渠的李湛,不聲不響招到了二百新兵,原本那些人心存疑慮的人,見到有人練兵五日,當真提了糧食回家,便不再懷疑,争相來報名。
此事傳入京中,有人參了李湛一本,說他打着折沖府的旗號,擅自屯兵。
皇帝宣他即刻入宮。
大殿之上,李湛神情自若,未見半分心虛,面對禦史大夫的咄咄逼人,他直言道:“沒錯,我招兵時的确許了承諾,答應會将我的年俸均分下去。”
禦史大夫轉身便朝皇帝拱手,“今上看吶,微臣并半句無虛言!李湛私自出銀,擁兵自重,且就在那長安以外的白渠,那可是……”
“大夫慎言。”李湛朝前一步,拱手道,“鄉兵所分,乃我的俸祿,而我的俸祿,為今上所發,怎能說是我私自出銀,分明是今上出銀,過我之手,恤于百姓。”
“你、你、你……巧言令色!”禦史大夫憤憤直他,李湛全然無視,朝着上首繼續道,“至于每五日下發的米俸,來自東宮贈予唐陽公主那五百封邑,公主心善,知白渠那邊良田頗緊,便同我說了此事,我身為夫君,又是白渠折沖府都尉,自然會點頭應下,怎麽,大夫你覺得哪裏不妥?”
禦史大夫正欲反駁,上首卻是傳來一陣嗤聲。
皇帝望着李湛,笑了許久才停下來,“你如今招了二百人,米俸應當還夠發,若是再招下去,你又想分誰的?”
禦史大夫哼了一聲,拿眼角瞥他。
“不瞞今上,我自幼看我父親領兵作戰,策馬殺敵,便想要同他一樣,做将軍,守護疆土,為國效力,可我如今……”李湛嘆了口氣,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那道醒目的疤痕處。
皇帝算是看明白了,他朝堂下揮揮手,不再追究。
兩人一起退出大殿,禦史大夫故意挑眉對李湛嗤道:“都尉原是想過那将軍瘾,又是花錢又是出糧的求那些田舍漢,來做你的兵啊?”
李湛也朝他一嗤,“正是,大夫若是也想過瘾,下次練兵時,我讓你來指揮。”
禦史大夫冷哼一聲,甩袖離去。
不遠處一個微胖的身影,看到李湛朝宮門處走,趕忙笑着朝他招手,“世子,奴婢在此等候多時了。”
這是太子身側的趙內侍。
李湛朝他颔首,“可是太子尋我?”
趙內侍笑眯眯應是。
“那有勞侍者引路。”李湛擡手溫笑。
來到東宮,太子将他請進內殿,桌上擺着一盒貢果。
兩人許久未見,李濬看到李湛,便會想起最後一次見到李見素時,他們二人并肩離去的畫面。
他略微垂眸,望着那盒貢果道:“說來也巧,今晨南方剛将香榧送入宮,你便入宮面聖了。”
李湛也看向面前的貢果。
這果子模樣稀奇,他從前并未吃過。
見他蹙眉,似是疑惑,李濬便解釋道:“這是今年新送來的,整座皇城就送了一箱,共六盒,我方才嘗了一顆,味道果真不錯,聽說每日食用幾顆,對身子也有好處。”
說着,他擡眼看向李湛,向來清冷不喜言笑的他,讓自己彎唇道:“這盒你拿回去,你們夫妻二人也一起嘗嘗看。”
夫妻二人,一起嘗嘗?
李湛心中冷笑,明顯這是想要托他拿給李見素的,卻不好意思直說,便尋了這樣拙劣地說辭。
李湛起身,溫聲謝過,轉身準備離去,卻被李濬叫住,“下月便是皇祖母的生辰,晚間會設家宴,到時你們可以早些入宮……”
李濬頓了一下,道:“可先去探望張貴妃,阿娘想念她了……”
究竟是張貴妃想念她,還是他李濬想念她了?
李湛用力搓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含笑應下,“好。”
從皇宮出來,他沒有回白渠,而是回了茂王府。
許久未來清和院,院中下人已經開始憊懶,院裏落着枯葉,屋門一開,也盡是灰塵。
李湛平日向來和顏悅色,此刻卻神情嚴肅,他叫來院中管事,直接揚聲道:“我去接公主回府,在我們回府之前,若是沒能收拾妥當,這院子裏的人,便全部肅清。”
管事的心中一凜,趕忙下去吩咐。
李湛沒在府中多留,喝了一杯水,又坐馬車去了太興山。
這是他第一次到莊子裏來,之前只是聽王保轉述過,說此處荒涼,因許久未住人的緣故,年久失修。
如今親眼所見,想到李見素近一個月,住在這樣的地方,他不由沉了眸子。
走進莊子裏,看到路旁雜草,還有那破舊的窗紙,李湛徹底忍不住,冷下臉來,“管事的在何處?”
府衛連忙去尋,過了片刻,才看見劉管事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頭發淩亂地小跑上前,“世、世子吉祥,老奴不知世子今日要來,所以……”
“所以如此苛待公主?”李湛聲音不高,卻明顯帶着怒意。
劉管事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屋裏那個性子軟,身份又虛高,面前這個可不一樣,他不敢得罪。
劉管事揚起臉,賠笑着為自己辯解,“不是老奴不盡心,有意苛待,是這莊子人手實在不夠,且公主她自己嫌老奴鋤草聲音大,擾她清靜,就……”
“既是管事,便應當知道刁奴欺主,該當如何了。”李湛不冷不淡道。
劉管事趕忙為自己喊冤,“老奴沒有,真的沒有啊!”
“你與你那婆子背後辱主,我今日便是拔了你們舌根,都不算過。”李湛沒有再給他辯駁的機會,回頭看向王佑,直接道,“你看着辦。”
說罷,他便朝正房走去。
冬日雖冷,白日裏的光線不似夏日時刺眼,也比房中燭燈明亮。
李見素喜歡坐在窗後,懷中抱着暖爐看書。
此刻快至正午,日光最是充足,照得人渾身上下暖洋洋的,李見素昨日畫了許多幅五髒六腑圖,都沒能滿意,今日又開始看書,想要等午憩醒來,重新作畫。
結果看着看着,許是昨日累到了,她竟不知不覺趴在案幾上,合了眼。
李湛走進院中,一眼就看見窗後的李見素,他緩步上前,來到窗旁,望着眼前許久未見的人。
她桌案上書冊淩亂,還有許多圖,李湛看不懂,但明顯是李見素所畫,他想起她小時候就曾說過,要寫醫書,要給醫書上作畫,讓所有人都能看得明白。
一陣風吹入窗中,李見素身影微顫,卻還未睜眼。
李湛輕輕幫她拉上窗戶,推門走進房中,站在她身後,他擡手撩開了擋在她額前的一縷發絲。
他不禁又想起半月前,他毒發時做得那個夢,那段少年時期的記憶。
她的發絲冰冰涼涼,又柔又滑,摸起來很舒服,如現在摸起來一樣。
他鬼使神差輕揉着那縷發絲,在手指上慢慢纏繞,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時候,她便是眼前這樣,小小的一團,他就在她身旁,他玩着她的發絲,與他坐在山間,身旁是潺潺的溪流,面前是那下落的夕陽……
“阿素……”他忍不住輕念了一聲。
李見素似是有些覺察,不耐煩地蹙了蹙眉心,但還是沒有醒來。
李湛輕嘆,終是松開了那縷發絲,他正欲喚她起身,餘光卻是掃到案上那幾個剝開的栗子殼上。
李湛瞬間回想起今晨在宮中,李濬給的那盒香榧,整座皇城,就五盒,皇上,太後,張貴妃,李濬,還有那般多皇子妃嫔,李濬竟直接贈給他們一盒,當真是舍得,也當真拿他當傻子。
想起太子,又想到李見素那晚要同他和離,口中說起太子時的信任與篤定,李湛心口頓時被一股他也不知那是什麽滋味的情緒,堵得結結實實,讓他難受到上不來氣。
他靜靜望着李見素,深勻了一個呼吸,直接彎身将她從椅子上抱起。
猛然騰空,李見素立即驚醒,下意識擡手去抓,結果順勢就攬住了李湛的脖頸。
兩人對視,一個理直氣壯,帶着些怨怼,一個不可思議,帶着些茫然。
“你幹什麽?放我下來。”李見素終是回過神,要從他懷中掙脫。
他卻是抱得更緊,轉身兩步來到床榻,原本是想直接将她扔上去,可李見素由于不知李湛要做什麽,莫名生了懼怕,便來回掙紮,在掙紮中,她抓住了李湛的手臂,那手臂上的傷口明明早已愈合,卻不知為什麽一碰便會傳來劇痛,且一道雷雨天,他便如中毒那日晚上毒發時一樣,痛到不能自抑。
手臂上鑽心的疼痛,讓李湛頓時洩力,整個人也随之倒下,險些直接壓在李見素身上。
幸得他另一只手還有勁,只半個身子壓了下去,卻是将李見素已經吓得白了臉色。
望着她又驚又怕的那雙眼睛,李湛更加氣堵,“就這樣怕我?”
他們此時距離太近,近到能夠感覺到彼此呼吸,李見素連忙別過臉去,勻了幾個呼吸,逼自己緩下聲道:“你上次離我這麽近時,手指掐在我的脖子上。”
“阿素,對不起。”
話落,空氣凝了一瞬,李湛覆唇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