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蓬萊殿正殿中,已有多人落座,今日到場皆是皇室中人,李見素許多都未曾見過,唯一相熟的便是那坐在不遠處的廣德公主。

上次兩人在萬壽公主的賞菊宴上見過面,廣德公主年歲雖不大,品性卻是極好,待她也極為友善。

兩人看到對方時,皆互相颔首見禮。

李見素與李深被宮人引到一處矮桌旁,還未落座,便聽殿外傳來內侍的聲音,“太子到——”

衆人皆起身行禮。

李濬坐着輪椅來到殿內,被趙內侍推至左邊為首的席位,喚衆人落座。

他目光冷冷淡淡掃過殿內,卻是不受控制地落在了李見素身上。

與此同時,李見素也朝他看來,兩人目光相撞,皆愣了一瞬,随後又默契地含笑點頭,再緩緩移開。

李濬眼中,李見素清瘦不少。

李見素眼中,他也如此,甚至面色有些過于蒼白。

她輕輕嘆了口氣,暗自懊惱,今日光顧着在張貴妃那邊待着,竟沒有抽出時間去一趟東宮,也不知入冬後,太子咳疾可又犯了,還有他的腿腳,不知恢複的如何?

這樣想着,李見素不由又朝李濬看去。

李見素坐在右側第一排的中下方,李濬與德王質子坐在右側第二排,靠上的位置。

李濬稍一側目,與德王質子說話時,眸光正好能望見李見素的側臉,他表面含笑聊天,實則那眸子時不時就朝李見素看去。

雍容華貴的裝束與清冷樸素的身影,明明相差甚遠,卻是越看越相似,越看越能融合到一處去。

李濬手中酒盞慢慢握緊,仰頭喝下一杯,讓侍者重新滿上後,索性直接起身,拿着酒杯走了過去。

此時壽宴還未開,席面上只有水果和酒水,李深方才一落座,就拿了個橘子開始剝,仿佛真與李見素濃情蜜意,他将剝好的橘子,就擱在李見素手邊。

李見素沒有吃,李深捏起一個,要朝她唇邊送,幸虧李見素反應快,看到他的舉動,趕忙擡手接了過去,不由嗔了他一眼。

李深卻是笑了一下,眸光不經意掃了眼上首,見李濬正在朝這邊看,他唇角弧度更深。

“質子與公主,可當真讓人羨慕。”李濬端着酒盞忽然出現,李見素和李湛皆擡眼朝他看來。

這是三人“第一次”見面。

李深和李見素正要起身,李濬忽然擡手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客套。”

李濬今日給人印象便是如此,随性灑脫,不喜拘謹。

話說中,他已是盤膝而坐,就坐在李湛身邊,朝兩人笑着道:“我是棣王質子李濬,方才問了侍者才知,二人便是茂王質子與唐陽公主。”

李湛也朝他一笑,端起酒盞,兩人說了一番場面話,便碰盞而飲。

李濬一擡手,身後侍者上前又将酒盞滿上,這次,他可以大大方方這般近距離地看着李見素。

她清秀的眉眼中,目光平靜清冷,唇角微揚,似是在笑,卻讓人莫名覺得疏遠。

“聽聞公主師承不問散人,通曉醫術,今日有幸碰見,可能讓我借機詢問一二?”李濬笑着問道。

李見素看了眼身旁李湛,朝李濬點了點頭。

李濬道:“我父王這兩年若是伏案看書之後,起身時偶會頭暈目眩,且腳下還會不穩,這該如何?”

李見素問:“這種情況發生的時候,可有留意棣王坐在那裏有多久?”

“他好看話本,有時候一看便是兩個多時辰,非要将那話本子一口氣看完才罷。”李濬無奈地笑着搖頭。

李見素沒想到一個堂堂的王爺,竟然會是這般性子,她一時啞然,忍不住笑了一下,“此症狀可大可小,因久坐不換姿勢而導致血液不暢,猛然起身便會頭暈。”

李濬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那我讓他……”

他故意只說一半,讓李見素下意識去接後半句。

“讓他試着慢慢起身,盡可能不要有太大動作。”果然,李見素順着他的話,補上了後半句。

李濬神色未變,繼續看着她問:“那日常飲食方面,可有何要注意?”

李見素覺得有些奇怪,棣王的那些反應,不算什麽疑難雜症,随意尋個懂醫術者,應當能都說出這些話,不過想來也許是頭次見面,尋不到什麽話題,便借機聊上兩句吧。

李見素如實回答:“切忌油膩,清淡飲食,多飲水。”

李濬舉起酒盞,伸到李見素面前。

李見素與他禮節性輕輕碰盞。

她擡袖遮面,垂眸飲了一口。

他亦是用寬袖擋在面前,卻并未立即飲下,而是在與李見素碰杯之處,深吸一口氣,捕捉到了一絲桂花的甜香。

他眸光更顯明亮,那硬朗堅毅的面容上,笑容更深。

“有勞公主了,再會。”說罷,李濬起身回到自己桌邊落座。

他最後的這句“再會”,讓李湛不禁回頭又朝他看去。

“你與他見過面?”李湛拿起一瓣橘子,遞給李見素時,湊近她低語。

李見素配合地接過橘子,放入口中,搖頭回道:“沒有,今日是第一次。”

可說完後,她眉心卻是不着痕跡地蹙了一下。

她的确和李濬第一次見面,可不知為何,總覺得李濬讓她,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就連方才兩人說話的內容,都有些詭異的似曾相識。

——傷口已經縫合,你可以自己慢慢起身,但盡可能不要大動作移動,傷口也切忌碰水。

——記得多飲水。

這些話,李見素早已記不清楚,卻一字一句刻在李濬的腦海中,那時在那小破屋中,她幫他縫合了傷口之後,便說了這番話,在之後,她便起身離去,再也沒有回來看過他。

李濬怎會不知,棣王久坐頭暈的症狀要如何處理,他方才是故意尋此借口,來誘導李見素說出了與那日相似的話。

兩次的話語略有不同,但都說到了“慢慢起身”“切忌”,還有“多飲水”這些字詞。

便是那時候她刻意壓低嗓音,今日她聲音沒有任何僞裝,可一個人說話的方式習慣,還有語氣,短時間內是無法改變的。

李濬垂眸望着手中酒盞,又将與她碰過杯的那一處,端起來拿到鼻尖下——他和她說過,這個恩他必定是要報的。

許是日落的緣故,李見素莫名覺得後脊有些發涼,她又讓侍者添了一杯酒,她雙手捧着酒盞,小口抿着,讓酒精幫忙暖身。

殿內的人越來越多,最尊貴那幾位還未到,相熟的人便會坐在一處談笑。

李見素這邊便顯冷清許多,除了方才尋來的李濬,并未有人在主動過來與他們說話,他們也沒有去尋旁人,就坐在這裏吃些點心水果,偶爾做戲閑談兩句。

“公主,這是奴婢剛添好的炭絲。”

身側傳來趙內侍的聲音,李見素愣了一下,才看到他遞來的手爐。

趙內侍的忽然出現,引得許多目光朝這邊看來,衆人皆知趙內侍是太子身側的人,他的舉動便代表着太子的意思。

看到趙內侍将太子方才進殿時抱着的手爐,拿到李見素面前,頓時便有人掩唇私語,用那看戲一樣的眼神去看李湛。

李湛面上看不出任何異樣,眉眼依舊溫潤,不等李見素開口,他竟主動從趙內侍手中接過手爐,當着衆目睽睽下,又拉起了李見素的手。

“這般冰涼啊。”他感嘆一聲,用大掌包住她手背,帶着她一起用掌心貼在那手爐上。

手爐暖着她的手心,他則幫她暖着手背。

李見素下意識想要抽離,卻被他緊緊按在掌中,她也知這麽多雙眼睛在看,便只好不動,只帶着他的手,一道藏于案下。

可衆人眼中,這般便更加暧昧,就好似李見素是因為羞澀。

兩人這幅恩愛的畫面,讓那些竊竊私語,等着看笑話的人不由驚住。

一時間,目光又齊刷刷看向上首的李濬。

李濬竟也沒有半分氣惱,還彎着唇角朝那二人點頭,似是神色中當真帶着兄長的欣慰。

可衆人不知,寬袖中李濬的手,早已握緊,這絲笑容是他硬擠出來的,他以為他早已釋然,可當他看到李湛剝了橘子給她,看到他将橘子拿去她唇邊,看到他攥着她的手,一起握住手爐時,藏在李濬內心最深處的那個念頭,似是又控制不住地浮上水面。

他悔了,如果當初他勇敢一些,會不會今日坐在她身旁的……

“咳咳……”

李濬知道不該這樣想,他迅速移開目光,拿起帕子遮唇,臉上那抹溫笑終是散去。

随着李濬一陣急咳,殿內又恢複了之前那般熱鬧景象,趙內侍也趕忙回到他身側,取出一小瓶藥,倒了給他,用水服下。

李見素将這一幕看在眼中,眉宇間滿是關切之色,她正認真去分辨方才李濬咳嗽時的聲音,來推測咳疾程度,手背卻是被李湛忽地用力捏了一下,耳旁緊接着便傳來了李湛的聲音。

“你就這樣想他?”因兩人共拿一個手爐,又坐在一起,距離十分近,他此時低語,便很難傳到第二個人耳中。

李見素眉心蹙了一下,礙于周圍人多眼雜,她很快又舒展開,長出一口氣,也壓低聲道:“你胡說什麽?”

“還不承認?”李湛恨不能将這手爐摔出殿外,可此刻他只能硬忍着,繼續低道:“從他進來以後,你看了他多少次,說你一直看他都不為過。”

李湛雖然還在溫笑,但那笑容明顯有些發僵,“你就想他到如此地步,連這麽多人看着你,你都不在乎了?”

李見素懶得和他解釋,想要将手抽開,他卻根本不允,還拉得更緊,擔心旁人看出端倪,她又是勻了幾個呼吸,壓聲解釋,“他一入冬便容易引發咳疾,我方才是在看他咳疾可有加重,哪裏是你說得那些?”

見她願意解釋,李湛心口郁結多少散了一些,不鹹不淡地諷了一句,“這麽遠你都看得出來,果真是神醫。”

可這樣厲害的女神醫,看得出張貴妃犯了頭疾,看得出李濬咳疾是否嚴重,卻看不出就坐在她身側的他,手臂受了傷……

“那是誰啊?”坐在對面的萬壽公主,忽然揚起聲,朝李見素這邊看來。

李見素正在與李湛說話,一時不知是在問她,李湛看到了,卻不想理會。

不知是誰回了一句,說李見素是唐陽公主。

萬壽公主陰陽怪氣地笑着道:“哦,我想起來了,我應當還得叫她一聲阿姊呢。”

萬壽公主年長廣德一歲,翻過年便該及笄,她模樣長得随了皇帝六分像,皇上除萬壽公主以外,最疼的公主便是她。

李見素也意識到萬壽是想找她麻煩,便擡起眼,看向萬壽公主,平靜随和地朝她點頭一笑,以示回應。

萬壽道:“阿姊莫要怪我方才沒認出來你。”

李見素淡道:“無妨。”

萬壽眉梢一挑,故作抱歉,“從前因阿姊一直居在東宮,從不人前露面,後來封為公主,又嫁去了王府,所以我才不認得你。”

李見素朝她笑了笑,不再開口說話。

萬壽好似一拳捶在棉花上。

她早就聽聞過李見素的事,骨子裏就瞧不上這樣的女子,偏後來李見素還被封為公主,又嫁給了李湛,她本以為李湛是個廢物,還曾幸災樂禍,沒想到今日一見,她這位堂兄竟然生得如此俊容,且兩人恩愛有加,似是絲毫沒有受那傳言所影響。

萬壽聽聞皇上在給她擇婿,擇的是那已經落魄的世族子弟于琮,萬壽得知後,氣得夜不能眠,如今看到對面的李見素,明明一個民間孤女,竟能封為公主,嫁到王府,有這般疼愛她的質子夫婿,還有對她念念不忘的太子來關切。

萬壽公主頓時心生憤慨,憑什麽?

她不信她這個真正皇室血統的公主,還抵不過李見素這個假的?

她更加不信,當着這麽皇室宗親的面,太子阿兄會為了李見素來苛責她。

萬壽越想,心裏越不服氣,便做那要與李見素攀談的模樣,繼續道:“阿姊與質子感情真好,可真是叫人羨慕,我聽聞阿姊在東宮時,便是負責照料太子阿兄的衣食起居,想必很會體貼人呢。”

她故意将“衣食起居”加了重音。

上首的李濬,眸光沉沉地看向萬壽。

廣德意識到氣氛不對,她年紀雖不大,卻極有眼色,她知道今上最為厭惡子女之間生事,眼看已經有宮人進來擺放碗筷,通常這樣,便是快到了阿耶與皇祖母過來的時辰。

廣德情急之下,出聲打起圓場,“阿姊可能聽錯了,太醫署要太子阿兄調理飲食,唐陽阿姊正好通醫理,才奉旨在東宮幫阿兄調理日常飲食的。”

萬壽絲毫不領情,故意朝她笑了一下,“你小小年紀懂什麽?”

廣德争辯道:“你就比我年長一歲罷了。”

萬壽“啧”了一聲,沒想到廣德竟然是頭一個胳膊肘朝外拐的,“我在問唐陽,是她沒張嘴嗎,事事都要你來幫她回答,我可不知你們二人什麽時候關系這樣好了?”

萬壽公主手中杯盞忽然一松,叮呤咣啷落在地上。

廣德與萬壽公主乃親姐妹,萬壽到底還是畏了萬壽公主兩分,她白了廣德一眼,不再理會她,轉而看向李湛,語氣也不似方才那般尖銳,“廣德說得對,可能是我記錯了吧,既然唐陽阿姊通曉醫理,可曾幫質子看看?”

衆人目光倏地一下投向李湛。

萬壽一副關切語氣,“我聽聞茂王質子在白渠折沖府,也就三兩個月,便招到了兩百鄉兵,這般大本事,想必日後定要親自練兵吧,可我記得質子的手不是早些年墜馬傷了嗎,那以後練兵該怎麽辦,萬一連那些田舍漢都打不過,豈不是丢了折沖都尉的臉面,也丢了咱們皇室的臉吶……”

萬壽嘆了口氣,看向李見素,“阿姊有沒有給質子好好治治,看看那手可還有得救?”

一番話落,殿內更靜。

李湛感覺到掌心那雙手在微微顫抖。

她是在害怕,還是當真因為萬壽的話,而覺得他是個廢物,後悔與他成婚……

“萬壽,我記得你還未及笄。”

冷靜又克制的聲音,打破了殿內沉默。

李見素終是擡起來眼,她眸光毫不避諱地直視着萬壽公主,一字一句道:“如此年紀,不該當着衆人面,追問旁人夫妻之間的事。”

萬壽似是沒有反應過來,李見素竟然敢反駁她,她當場愣住,可随即,便氣得揚起語調,反擊道:“我才懶得追問你們的事!我只是關心……”

“想不到萬壽公主,年紀雖小,便心懷天下,關心起了朝政之事。”

李湛神情溫潤,唇角帶着微笑,他一面說着,一面在矮案下,不重不輕在那還在發抖的手背上,輕輕敲了兩下,随後便拿掉手爐,與雙手緊緊握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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