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如果說李見素的話是給了萬壽難看,那李深這番誇贊,便是在萬壽頭上猛敲了一棒。
當今聖上尤為在意女子幹政,傳言張貴妃未能封後,便是因為今上忌憚曾經的大聖皇後與韋皇後幹政之事。
萬壽沒有想到,李深這個廢人,竟然當着衆人面,輕飄飄兩句話,就給她扣上了這樣一頂大帽子。
她更加氣惱,順手抓起宮人剛擺在桌上的筷子,用力一壓便折成兩段,揚聲即斥,“你、你、你……你什麽意思,你這般言語,是要置我于何的!你今日必須給我……”
眼看萬壽這邊已經氣急,一副要與對面兩個勢不兩立的架勢,上首的李湛終于出聲打斷了眼前鬧劇。
“來人,将萬壽公主的筷子呈上來。”
李湛雖是太子,平日裏很少出東宮,便是一些重要場合露面,也從不與人争執,只冷冷淡淡坐在那裏,而今日是他第一次,當着衆人面,肅了神色。
殿內徹底靜下,只看一名站在上首的內侍,快步來到萬壽公主身旁,彎身收走了那雙折斷的筷子,拿到上首給李湛過目。
李湛冷冷看了一眼,朝他揮手,低語兩句,那內侍便将這斷筷直接放到在皇帝的桌案上。
李湛沒有斥責任何人,也沒有替誰說話,只這一個舉動,便讓萬壽頓時面色煞白。
可她是公主,她有自己的驕傲,這麽多雙眼睛盯着她,她不能輸了場面又輸氣勢,她只在案下用力抓了抓衣擺,臉上強作鎮定。
阿耶那般寵愛她,便是一會兒看到斷筷,也不可能怪罪她的,再說,今日還是皇祖母壽辰,這樣喜慶的日子,阿耶和皇祖母不會生氣。
她一面自我寬慰,一面又擡眼朝李見素看去。
李見素此時雙手已經被暖得熱乎乎的,李深怕她餓了,又剝了橘子給她,兩人似乎還是如之前一樣親密恩愛,幾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萬壽不僅氣惱,還更覺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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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殿外便有內侍傳訊,皇上與鄭太後到了。
衆人立即起身,恭敬的朝向殿外行禮。
鄭太後居于正中,她一手持着金雕玉杖,一手被皇帝攙扶,饒是他帝王身份,在攙扶自己母親時,也是會俯下身來,盡心盡力,看不出敷衍做戲之态。
跟在二人身後的,便是張貴妃。
鄭太後今日壽辰,她與聖上坐在大殿上首正中的席位上,在鄭太後身側靠下為首之處的位置,是張貴妃的。
她雖然沒有皇後之實,卻執掌鳳印多年,有着主理六宮之權,可即便如此,她也從未有過任何逾矩的行為。
她端立在矮案後,朝上首兩位微微俯身,等那最尊貴的兩人徹底坐穩,皇帝擡手喚衆人平身,張貴妃才随之一并落座。
壽宴開始,教坊舞姬入殿獻舞,正菜也慢慢入席。
皇帝的目光很快就掃到案邊那副斷筷上,他眉心蹙了一下,擡手叫來身側內侍。
歌舞聲蓋住了皇帝的話,但有心之人也能看出,他是在詢問方才發生了何事。
在場衆人除了極個別,如李深那樣的,在喝酒賞舞,其他皆是将注意了放在了上首,想看看皇上會如何處理此事。
尤其是萬壽,她心髒已經懸在了嗓子眼裏。
皇帝聽那內侍說着,眉心不由蹙了一下,目光朝萬壽看去,但很快,舒展開來,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揮手讓內侍撤下斷筷。
随後又看向李湛,心中不由贊嘆,這孩子當真是大了,分寸拿捏得十分等當。
沒有訓斥手足,攪擾壽宴的安寧,也沒有放任不管,只一個舉動,就讓萬壽老實了。
只這萬壽,太過嬌縱。
萬壽公主見皇上并未追究此事,終是松了口氣,臉上又重新浮出笑容,還得意的朝對面的李見素和李深挑了挑眉。
對面這兩人,正在用膳,完全沒有看到萬壽挑釁的目光,倒是被坐在後面的李深看了個清楚。
萬壽公主啊……
李深上手撕下一塊羊腿肉,放入口中,細細咀嚼着。
到時候第一個拔了你舌頭。
一曲歌舞結束,開始奉禮。
鄭太後今日盛裝,依舊難掩疲憊之色,她只動了幾下筷子,就拿着帕子擦拭唇角,眉頭也跟着蹙起。
“可是晚膳不合胃口?”皇帝在旁邊關切詢問。
鄭太後搖了搖頭,感慨道:“到底是年紀大了,吃不下那般多了。”
說着,她老人家眼皮一擡,眸光在殿內四處張望,最後落在一處無人的角落,又是長長嘆了口氣,那眼皮子耷拉下來,看着極為失落。
往年若有此家宴,那一處坐着的便是鄭家的人,她的弟弟,她的侄子,還有她那疼愛的侄孫……
鄭太後也并非昏暈之人,只是上了年紀,難免喜歡追憶往事。
遙想當初,她身為罪人家眷,入宮進掖庭為婢,受盡人間苦楚,後被郭貴妃賞識,這次有幸出了掖庭,作為郭貴妃的貼身女婢,一次偶然,她得以先帝寵幸,這才誕下了李忱,也就是當今聖上。
那時他們母子倆受人白眼,郭貴妃更是将她視為眼中釘,百般刁難,深知宮中險惡的鄭太後,從小教李忱藏拙,讓他人前故意扮得癡傻。
鄭太後沒有那般多的遠大抱負,她也不指望李忱能登上皇位,她求的便是順遂平安。
憲宗駕崩之後,皇太子登基,郭貴妃成為太後,曾百般刁難他們母子倆,因李忱要裝作癡傻,好幾次險些喪命。
“那時人人都對咱娘倆避而不及,是誰雪中送炭,今上是忘了嗎?”
“你舅舅他雖然無才,可絕非是那等喪盡良心之人,盤兒更是咱們看着長大的,你可曾忘了旁人笑你癡傻時,是誰拿着石頭砸人的?”
他那時還未登基,在舊宅過得寒酸,的确是鄭光屢屢出手相助,時常帶着鄭盤來看望他們,有一次某位親王的兒子恥笑他,年幼的鄭盤聽見,也不顧什麽身份尊卑,拿起石頭就朝那人頭上砸。
“那孩子就是個沖動的性子,你可還記得,他一邊砸人腦袋,一邊喊着,不許欺負他伯伯……”
那日說到此處,鄭太後老淚縱橫。
“那孩子拿你當親人啊,你如今是這天下的主了,卻護不了他,護不了你侄子!”
皇上不禁動容,可逝者已故,他也不知是誰下了如此狠手。
鄭太後疼愛鄭盤這個侄孫,也心疼親弟弟鄭光,如今見胞弟白發人送黑發人,她也跟着心痛。
她見皇上也紅了眼,便趁機提議,“你舅舅病倒多日,如今府中也過得甚是辛酸,從前他那般幫咱們,如今也該是咱們……”
“母親。”皇帝聽出鄭太後是又要說想讓鄭光官複原職的話,他出聲将鄭太後打斷道,“有些事能幫,朕一定會幫,有些事,事關重大,不容半分差池。”
在國事上,皇上有自己的堅持,這是他為君之道。
從鄭盤離世之後,鄭太後前後同皇上說了幾次,都遭到皇上拒絕,今日在這大殿上,又是她壽辰日上,當着皇室這般多人的面上,鄭太後又一次動了心思,這幾乎是她為弟弟最後一次的争取了。
殿下,萬壽公主起身奉禮,那是一雙鑲金邊的紅寶石玉如意,很得鄭太後的誇贊,只誇贊之後,她又朝那個空蕩蕩的角落裏看。
之後每有人來奉禮獻寶,鄭太後都會笑着誇贊,随後便在皇上身旁低嘆一聲。
直到李見素與李深上前奉禮,鄭太後那雙眸子倏的一下擡起,她望着李見素,唇瓣顫了又顫,最後朝張貴妃看去一眼,垂眸擺了擺手,淡道:“有心了。”
李見素早就料到會是如此,她沒有什麽異樣,行禮後回到席位坐下。
鄭太後喝了口粥,終是忍不住,朝皇帝道:“往年我過壽辰日,他總會來,他在我身旁,講那些市井有趣之事,笑得我合不攏嘴,如今……”
鄭太後沒有點名,皇上卻是聽出來她又在想鄭盤,長出一口氣,沒有接話。
鄭太後緊了緊手,故意眯眼朝殿下看去,問身旁嬷嬷,“鄭光怎的沒來?”
鄭光被降職一事,幾乎人人皆知。
一時殿內那熱鬧的談話聲,瞬間停止,衆人屏氣凝神,望着上首天子臉色。
皇上拿起酒盞,抿了口酒,道:“母後怕是忘了,他因病告假,在家養病。”
鄭太後悵然的嘆了口氣,“我這可憐的弟弟啊,一病便是數月,也不知如今過得如何,而我……”
她眼看就要落淚,別過臉去拿帕子在眼角擦了幾下,“而我還在這裏……”
她看着面前奉上的那一排排寶物,徹底落下淚來。
皇上心知鄭太後今日是要當着衆人面,将他架到火上烤,他若無動于衷,便顯得他鐵石心腸,對當初救助自己的親人,都能不管不顧,可若是真的順了鄭太後的心意,豈不是當國事為兒戲。
皇上臉色肉眼可見沉了下來,就在殿內靜得可怕之時,李湛忽然出聲。
“今上。”李湛将輪椅轉過來,朝上首行禮道,“兒臣也甚是挂念舅父身體,東宮近日新進了一批上黨參,不如明日便差人送去舅父府中?”
李湛的話,讓皇上瞬間眸子一亮,他笑着點頭應好。
遂又對身側內侍吩咐,讓明日太醫署的院士去給鄭光把脈,那是他舅舅,是當初有助于他的人,他叮囑下去,令太醫署不論所需何藥,名貴與否,只要能醫治好鄭光,日後他必定重重有賞。
今上一番話,說得鄭太後啞口無言,殿內氛圍也随着今上的笑聲又恢複過來。
此時輪到李深奉禮,他一拍手,殿外上來兩個手提食盒的宮人,将食盒擺在太後面前。
李深上前将食盒打開,衆人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竟然給太後的壽辰裏是食物。
李深拿出一個藏青玉碟,上面用黃豆做出的日月模樣的糕點。
“祝太後日月昌明!”
第二盤更加精致,是用白蘿蔔雕刻出一只仙鶴,踩在胡荽堆成的綠色山堆上。
“祝太後松鶴長春!”
第三盤,春秋不老,第四盤,古稀重新……
總共十盤,全部擺放完,李深道:“這十盤菜皆是由我父親在家中鑽研而出,每一道菜名為我母親所取,我在到長安前,便将每道菜的菜譜熟記,太後面前的這些菜,均是由我今日所做,還望太後喜歡。”
說罷,他後退兩步,跪的叩首,行以大禮。
鄭太後看着李深這般模樣,忽的又想起了鄭盤,那孩子從前知她胃口不好時,總會買坊間小食,偷偷拿進宮,如現在一樣,擺成一盤,讓她開胃。
“你是……”鄭太後方才被皇上氣得早就沒了心思,前面幾人奉禮時,她都是極為敷衍的笑了一下,揮手讓人退下,只有李深,讓她擡了正眼。
李深答道:“孫兒乃棣王世子。”
“棣王啊……”鄭太後眯眼在回憶。
一旁的皇上提醒她道:“是老十七。”
鄭太後腦中恍然出現了一個胖乎乎的少年模樣,那少年肚子圓滾滾,白白胖胖,甚是逗人,旁個皇子每當出席重要場合,不論文武,皆想嶄露頭角,只那胖小子,坐在那裏就知道吃。
“原是十七啊!”鄭太後想起許久前的那些畫面,終是露出笑容,這是她今日入殿以來,第一次笑得這般真切,她招手讓李深上前,仔細将他打量了一番。
“你與十七模樣不像,十七沒有你俊,但你的身形,這個頭,這寬肩……倒是一樣高大硬朗,只你父親他更圓一些。”鄭太後笑着道。
李深也笑了,“那起止是圓一點,我母親說他如今比那馕餅還圓兩圈呢!”
“哈哈哈!”鄭太後笑出聲道,“你啊你啊,性子都随了他。”
她一邊笑,一邊看向皇上,“我記得十七就是個愛說笑的!”
皇上見母親展露笑顏,終于是松了口氣,樂道:“十七弟他的确性子爽朗。”
不止爽朗,在那個人人都笑他癡傻愚鈍,恨不能騎他頭上取樂的時候,衆多兄弟姐妹中,只兩人從未欺辱過他。
一個是皇十二子李愔,便是如今的茂王,李深父親。
他自幼善武,在其他兄弟對他拳打腳踢,他哭着縮在牆角時,是茂王站出來,将他們全部扯開,冷聲告誡,哪怕當中有太子,有皇長子,那時年少的茂王,也沒有一絲膽怯。
只要茂王在場,便沒有一個人能欺負他,後來那些人學得聰明了,便背着茂王欺負他,在最後,茂王被派去了嶺南,兄弟中便再也沒有人能夠護他。
另一個人,便是皇十七子李惴,也就是李深的父親棣王。
在旁人聚在一起欺負他時,小小年紀的棣王,不像其他年幼皇子一樣,為了巴結太子,就同他們一道欺負他,而是躲得遠遠,等那群人散了,他會搖着圓滾滾的身子,來到他面前,朝他樂呵呵一笑,遞來一塊餅,“皇兄,吃飽了就不難過了。”
念起一幕幕往事,再看面前擺着的這些食物,皇上怎能不心中生出萬千感慨。
他問了李深年歲,得知即将弱冠,便與太後道:“你若喜歡這孩子,便要他在長安多留些日子?”
“好好好。”鄭太後笑着應下,又擡眼看着李深笑,“深兒這是頭一次回長安吧,那便多待兩月再回去,若是看中了誰家女娘,你只管同皇祖母說,皇祖母替你主了婚事!”
李深餘光掃過李見素,袖中雙手慢慢握緊,臉上還是那般爽朗的笑容,“想我離家前,父親還總催我忙完便趕緊回去,生怕我在長安給他惹出麻煩,這下可好了,今上和太後都讓我多留兩月,待我一會兒回去,便差人送信,讓他莫要催了,皇命難違吶!”
皇上與太後一聽,又是笑了起來。
殿外天色已沉,湖面起了寒風,李見素坐在末端,便是距離殿門最近的的方,總是能覺到有冷風往她身上鑽,手爐早已失了溫度。
宴席開始,便有宮人端來今日特制的花釀,這花釀不似純酒那般烈,甜香中只帶了一絲酒味,她喝下後漸漸就會覺得身暖,如此,便一盞接着一盞不知飲了多少。
李深目光一直看向那一個個奉禮之人,他先看身形,再看可戴了扳指,最後看鞋靴。
過了許久,他才發現面前的一壺花釀,幾乎見底。
“這花釀喝起來雖甜,但容易起後勁,莫要喝了。”他低聲勸她。
李見素喝了手中最後一盞,便不再碰了。
待宴席散去,走到湖邊吹着夜裏涼風,她也沒覺出醉意,反而覺得渾身暖和,思緒也更加清楚,她還笑着同李深低道:“原我也是能喝些酒的。”
從前因為要在東宮做事,喝茶多,很少飲酒,有也只是象征性的一小盞,今日喝了花釀,才覺得甜香上瘾,讓人不知不覺喝了許多。
李深望着她緋紅的臉頰,輕笑着搖了搖頭,上舟時解開自己的披風,系在了她的身上。
岸邊李深,目光從那遠去的二人身上,慢慢移去天空,他望着那被沉雲遮住的月光,低喃着,“似是要變天了,也不知你今晚可能挺住……”
說罷,他垂眸彎了唇角。
馬車朝永昌坊駛去,搖晃中李見素似是覺出了些許醉意,坐在他對面的李深,見她要朝一邊倒去,趕忙擡手扶住她肩頭,“說了少喝一些的。”
李見素朝他看了一眼,垂眸不予理會。
李深卻是并未氣惱,而是直勾勾的看着她笑。
“你笑什麽?”李見素聲音有些發囔,忍不住問道。
李深故意抿唇,想要斂住笑意,那彎起的眉宇,卻還是沒能控制住,他道:“沒笑什麽,只是覺得……你變了。”
都說酒後吐真言,李見素明顯此刻有些迷迷糊糊了,李深心道不如借此機會,與她聊聊。
“為何方才大殿上,要替我出聲?”李深是指萬壽譏諷他手受傷,一個廢人還想練兵的事。
李見素也抿了抿唇,不知是在發懵,還是不想回答。
李深便又道:“你不是向來不喜歡争辯嗎,鄭盤那時說得那般難聽,你不也聽下去了?”
李見素深吸一口氣,慢慢回過頭,垂眸看着肩頭李深的手,而這只手背上,有一道醒目又駭人的刀疤。
李見素也很想開口,她想問問李深,為何當初不顧一切跟出封的,難道他不知沒有皇令,他不得出封的嗎?
還有那刀朝她劈來時,他又是為何豁出命一般去救她?
可猶豫再三,李見素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因為這件事,不能戳破,在成婚那晚,他不是已經警告過她了嗎?
馬車外一聲驚雷,李見素整個人猛的顫了一下。
李深直接起身坐在了她的身旁,順勢便将她緊緊攬在懷中,他用下巴抵在她發間,啞聲問:“是為了護我嗎?”
李見素雙眼緊閉,也緊緊攔住了他的腰間,用那輕輕發顫的嗓音,道:“你說了,我們是夫妻,至少這三年裏,我們榮辱與共,做戲……便要做足了,不是嗎?”
馬車上一道閃電劃過,狂風吹得馬車不住搖晃。
李深将她抱得更緊,“只是為了做戲?”
久久未得到回應,李深蹙眉垂眸去看她,最後輕笑一聲,不再言語。
悶雷震天,李見素的耳朵被那溫厚的手掌,輕輕捂住,沒有将她驚醒,她困乏的靠在這溫暖的懷中,已在不知何時,沉沉睡去。
而随着風雨交加,李深手臂忽然傳來一陣劇痛,痛到他瞬間便白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