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夜色很深,像墨一樣延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連澈想着他平日裏是多麽讨厭連澄。他一直都讨厭這個哥哥,從他來到連家的第一天開始。因為他是第一個對自己釋放善意的人,卻也這善意,導致他挨了何笑笑的第一頓毒打。
此時,他讨厭的那個人正人事不省的躺在病床上。
“千安,我跟你是多年的朋友了,過多的醫學術語沒必要說,說了你也聽不懂。請原諒我的直接,連澄的傷勢很重,你要做好他可能一輩子醒不過來的最壞打算。” 手術之後,院長将連千安一家人叫到空蕩的會議室,開口便是這些話。
“等一下!我怎麽聽你的意思,我兒子會成為植物人?” 連千安說這話的時候,全身都控制不住的顫抖。連澈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态。
何笑笑發出一聲怒吼,緊接着戲劇化的捂住了自己的臉蛋。她是個極驕傲的女人,從來不在外人面前失态,這已是她能做到的控制情緒的極限。
“我不能說他一定會成為植物人。但是爆炸對他的腦部産生了很壞的影響,只能說你們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雖是多年好友,但院長也必須将所有可能性在連家夫婦面前攤開了說。“我很抱歉,但我會盡全力去醫治他。從好的方面來想,活着就有希望。”
其他的家庭成員在得知消息先後趕到醫院。
連澈打量着坐在屋子裏的連家人,一個龐大的家族在經過歷史的洗禮,社會的變遷後,內部的鬥争後,僅剩的接近家族權力核心的就剩下這些人。
連澈的父親,連千安,如今家族的二把手,掌管鴻德集團,同時也是琴洲商會的總會長。
何笑笑,連千安的發妻,與他自大學時代相識,感情幾經波折,中途離過一次婚,之後複婚。與連千安同祖籍上海,母親是琴洲上海商會正會長,父親曾是琴洲商會會長。
大堂姐連璟心,伯父連千易的大女兒,四十來歲,連家一把手,在政商兩界都頗有話語權,毫無疑問是琴洲最有權勢的人之一。
門開了,一個臉色陰沉的男人穿着家居服走進來,沉聲喊了一句:“阿姐。” 他跟所有人都打了招呼,最後輪到連澈,淡淡地一笑:“小澈也來了。”
連璟心的弟弟,連亦山,一個跟家族其他人都格格不入的,帶着隐士氣質的公子哥。他是個音樂家,為諸多電影創作原聲音樂,曾獲得多項國際大獎。著名環保人士,反戰人士。因極度厭惡武器制造,與大姐時常爆發沖突。與前妻生下一對只有八歲的龍鳳胎。
門最後一次打開,這次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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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輪椅上的年輕人臉色蒼白,樣貌看起來只有二十七八歲,他身子瘦弱,整個人似是黏在輪椅上。雙眼黯淡無神,已然瞎去。會議室裏的白熾燈很亮,打到他的臉上,眉目如裁剪一般,極其俊秀。
推着輪椅的姑娘看起來十六七歲,個子嬌小,穿着一身豔麗的綠色百褶裙,并且笑容滿面的對大家說了句Hi。
何笑笑狠狠地瞪了那姑娘一眼。連亦山看了看她,神情淡漠:“敏心,你也來了。”
叫敏心的女孩笑說:“連家人大聚會,這麽重要的場合可不能少了我。所以連澄怎麽樣,沒死吧?”
連璟心道:“沒有,但醫生說他不一定會醒來,情況比想象的要糟糕。你們已了解事情的原委了嗎?”
“做記者這一行總是要有覺悟的。唉,這世界真不太平啊。好人一生坎坷,壞人順風順水。” 敏心無奈的嘆了口氣,若有所思地說:“每天都有人死亡,有人殘廢,有人失蹤,有人詐騙。”
連澈見她左邊臉頰的小梨渦隐隐浮現,目光好像也飄到了他這邊。
他捏緊了拳頭,又緩緩松開。很少有人知道,這是他極度緊張的時候會做的動作。
連澈與敏心接觸的很少。他只知道敏心的真實年齡比她的外表看起來大,在他還是個小孩的時,她就差不多是這樣了。多年一直保持了一副童顏。
敏心長期以來都跟在連飛卿身邊,以他的看護身份存在。
連亦山又說:“我來的路上經過華山路,那邊現在很熱鬧,琴洲媒體今晚又要無眠無休了。如果連澄沒出事,他大概也會加入跑新聞的一員吧。”
連璟心沒理會弟弟,目光轉向敏心:“有什麽線索嗎?”
敏心從包裏掏出一個平板,正兒八經地戴上眼鏡,手指敲了敲平板,用朗誦一般的腔調說道:“在背地裏實施這一切的應該是一個叫傅清予的男人。”
連亦山眉毛一挑:“應該?敏心,你的情報準确度調低了?”
“這裏的應該就是個語氣助詞,沒有其他意思。”
“話說,你近視了?怎麽戴眼鏡?” 連亦山又追問。
“沒有近視,我只是覺得這樣比較有腔調。” 敏心笑的純良無害:“看起來很像電影裏的美貌女間諜對不對?”
何笑笑幾次想開口讓敏心和連亦山停止調情,将話頭繼續下去。但連千安阻止了妻子,因為他知道,敏心的情報是最快的。
好在敏心繼續說了下去:“這個叫傅清予的男人正是七年前丁老板的私生子。連澄當年曾為了報道一樁多年前的下毒殺人案,喬裝打扮到一家KTV工作,你們還有印象嗎?當年連澄意外捕獲大魚,抓住了丁老板這個毒枭。”
“所以傅清予是為父報仇來了。我們得馬上告訴陸市長,當年他還在警局的時候,是他圍剿了丁老板這一行人的。Jack,馬上打電話,将敏心得到的情報傳過去。”
一旁的男秘書點點頭,立即打開電腦操控起來。
“那個傅清予就是個土皇帝。在南陵市長期販,毒,還正兒八經的養了個什麽劇團,叫什麽夢京樓。” 敏心笑說:“裏面一大堆女的說是舞蹈演員,其實都是他的備胎女友。個個都為了得到他的恩寵在那争風吃醋,他還挺享受的。警方一直盯着他,但好像一直找不到有力的證據。”
“你打算将那家夥交給陸市長?” 何笑笑怒視連璟心:“我不同意!把他單獨抓過來——”
連璟心搖頭:“然後讓你用滿清酷刑對付她嗎?二嬸,聽着,我不想沾上毒枭,他們都是一群不怕死的蟑螂,粘人的狗皮膏藥,如果一不小心沒除幹淨,就是今天連澄會碰到的事。”
何笑笑怒道:“那個土皇帝不過就是有幾個雇傭兵,難道你還指望什麽夢京樓裏的女人為他幹架?”
敏心笑了。
“您誤會了,我不是怕那個土皇帝,只是有更好的流程可以解決這件事。” 連璟心溫聲道:“二嬸,我理解您的心情,我也是過來人。但我們無法改變已發生的事,無論擁有多少財富和權力,始終都活在命運的掌控之中。請坐下吧。如果您不振作起來,那連澄就真的沒希望了。”
連澈心裏暗暗感嘆,真不愧是連氏家族的一把手。面對家族裏形形色色的人,各種各樣的情緒,她永遠和風細雨,永遠沉穩自若,像一根定海神針一般。她不會愚蠢到利用家族權勢動用私刑,即便是這個時候,她也沒有忘記要賣個人情給陸市長,換取更多政治上的資源。
“總之,我們現在要相信醫生,全力救治連澄。二叔,二嬸,你們要心懷希望,別輕易放棄。” 連璟心環顧了會議室一圈,綻放一個凄然的笑容:“人的一生能安然無事活到最後已是很大的幸運。當年爸媽,三叔,和外婆外公在血色情人節裏去世,飛卿撿的一條命,但也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也許什麽時候,連家就不複存在了呢。”
連亦山冷道:“萬事萬物有生必有死,有枯有榮,又有什麽好傷心難過的,本來就沒有任何東西是亘古不朽的。”
連璟心:“是,總有一天我們連家也會走到盡頭,我現在只希望不要在我手裏沒落下去。其實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有個想法。連澈,我們單獨聊一下。”
“不!”
發出這聲尖叫的是何笑笑。剛才一直默不作聲的她,這時像發怒的母獅子,擋在了連澈和連璟心之間。
“你不能答應或者給他任何東西,他,他,他不是連家人!”
“他跟你老公一個姓,回來之前做過親子鑒定。” 說這話的敏心:“連夫人,不要以為別人平時對你客客氣氣就是怕你。這麽多年來,你對連澈的冷暴力大家都看在眼裏。我們不吭聲是因為不方便攪和你們的家事。現在連澈已大學畢業了,是可以委以重任的年紀了。”
“我堅決不會同意的!” 連夫人咆哮道,兩行眼淚滾滾落下:“我兒子還躺在那裏昏迷不醒,你們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敏心笑說:“我們有什麽不可以啊?連澄現在一時半會醒不過來,總不可能在夢境裏為家族做事吧?”
“你這個臭丫頭!我們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嗎?我兒子剛剛經歷了那種事,你怎麽能說這種話!”
敏心:“你兒子是遭遇不幸,可你想過嗎?站在你身邊的那個人,也是人家媽媽懷胎十月生下來的,這麽多年被你和你老公暴力對待,他變得沒有安全感,不會信任他人,你可憐過他嗎。但凡你對他稍微好一點,他現在可能會當你是親媽,耐心的安慰你。你可以恨大人,別把仇恨延續到一個無辜的孩子身上。”
“無辜?那個女人生下他等的不就是今天嗎?當然了,她自己福緣淺薄,還沒摸到錢就死了。可我絕對不允許這個小畜生在連家作威作福!”
連璟心冷道:“您是什麽意思?我還活着,爺爺也還在,誰要作威作福?”
“至少要等連澄醒過來再說!” 被連璟心這麽一說,何笑笑的氣勢就弱了些。
“誰知道那是什麽時候?” 敏心說道。
“你,你要是再不閉上你的嘴巴,我就撕爛她!”
“大家都冷靜一下。”
一直一言不發的連飛卿在這時開了口。他的聲音很輕,但室內所有人都聽的很清楚。
連澈與連飛卿的來往很少,畢竟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擺在那。有點詫異,他微微眯起眼睛,連澈才意識到連飛卿也是會說話的。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排行第三的堂哥說話。
“嬸嬸,長期以來我們都理解你對連澈的厭惡,盡管有時我們覺得你過于瘋狂。您是前輩我沒有資格說教,可今日有些話我不得不說,你太計較過往的事,這會讓你喪失判斷力和向前看的勇氣。我們都無法選擇降生在怎樣的家庭,連澈是無辜的。如果您還繼續計較這些事,那就代表您選擇與我們不同的陣營,換句話來說,就是要做我們的敵人。”
“如果你準備跟我們對着幹,那我會懷着所有的敬意,迎接您的挑戰。”
他的嘴唇又輕輕閉上了,那雙沒有任何光彩的眼睛正對着何笑笑的方向。他自然是看不見的,可連澈有種古怪的錯覺,連飛卿的眼睛好像在灼灼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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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的時鐘跳到了六點,這時的琴洲夜光稀疏,像一個很大的房間裏灌滿看不清的灰。
“剛才你也聽到了,我打算把龍泉交給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連澈壓抑着內心的雀躍,面不改色地接受連璟心眼神的洗禮。
他很誠實:“沒有。”
“職位是執行董事,你将會跟所有空降的二代一樣,接受各位老油條的刁難,他們大部分都是公司的元老,是跟着集團一起闖過來的,無論是手段還是影響力都遠勝于你。”
龍泉是連氏家族旗下最重要的集團之一,業務範圍涉及傳統電視臺,新興傳媒平臺,娛樂度假,影視制作,保險投資,資産管理。
“平時行事要小心謹慎,但也不要過于小心,作風可以大膽一些,尤其在談判桌上,當你想說F開頭的詞的時候可以酌情說出來。我第一次跟人談判,那家夥老奸巨猾的狠,說白了就是想提價,但非得裝的與我們家族的理念不同,所以不想被收購。結果我一連飚了十幾個F開頭的詞,還順便問候了他全家,殺光了他的威風,最後把價格擡到了他的理想值,啪,大家心裏交易的錘子就這麽落了下來。”
她做了個落錘的手勢。
“連澈,我想問你,你有恨過連澄嗎?會恨到想殺他的那種?”
如果換作是別人問,他可能會回答沒有。可他很清楚在另一個聰明人面前僞裝是無用的。
“有。”
連璟心笑了起來,舒張而輕松的笑容,那個藏在她身體裏的十幾歲少女,仿佛在這一刻舊日重現。
“其實連澄也知道你不喜歡他。他一直在代替他母親補償你。這份工作哪怕他不出事,也會是你來做的,他說你更适合運籌帷幄,而他嘛,适合灰頭土臉地跑新聞。”
“他還對您說了什麽嗎?” 連澈問道。
“沒有了。” 連璟心搖了搖頭:“他出事前給我打電話說的就是這個事。”
連澈感覺自己的心跳慢慢平靜下來。
“您還有什麽要叮囑我的?”
連璟心想了想:“不要害怕任何失敗,在合理範圍內放手去做。如果真的敗了,那就從頭開始。對了,還有最後一點。不要相信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