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第宛若遺言

◇ 第26章 宛若遺言

這天他們快中午了才回家,黎江白本來不想去醫院,可晏溫偏要拉着去看看,晏溫花了僅剩的錢給黎江白挂了個急診,着急忙慌的好像黎江白得了什麽治不了的大病,可最後醫生看了一眼捏了兩下,藥都沒開就把他倆給打發走了。

“沒大事兒,皮都沒擦破,”醫生推推眼鏡,捋了一下稀疏的白發,“不放心就買瓶碘伏擦擦買瓶紅花油揉揉,大小夥子別這麽嬌氣。”

晏溫這才放心了點兒,他謝過醫生,拉着黎江白出了醫院,向着對面的藥店就沖了過去。

“你幹啥?”一輛車突然疾馳而過,黎江白一把将晏溫拉了回來。

晏溫被他拉的一個趔趄,站定後說:“給你買藥啊。”

黎江白連忙擺手,接着他緊拽着晏溫,扭頭就往家走:“不用不用,”他越走越快,邊走邊說,“我家有我家有,紅花油和碘伏嘛不是,我家有很多,可別買。”

如此一步三拽的将晏溫拽了回來,黎江白進家門的時候秦茉俞已經做好了午飯,快開學了,這時候的正午也沒有那麽熱,可黎江白還是出了一身汗,就在他關門的那一瞬。

廚房已經沒了聲音,午飯擱在茶幾上,冒着熱氣,應當是才做出來不久,家裏安安靜靜的像是沒有人,黎江白悄悄地看了一眼卧室,見秦茉俞正坐在床邊翻着什麽東西,她背朝黎江白,正午的光落在她的頭發上。

“媽。”黎江白怯生生的喊了一聲,站在門口沒敢進去。

秦茉俞的頭發過年時剪短了,但現在又過了肩膀,棕褐色的發絲中夾着明顯的白,黎江白瞧着,覺着秦茉俞老了很多。

其實秦茉俞也沒多大年紀,她比柳殊還要小兩歲,可柳殊看着就像是三十才出頭。

想到柳殊,黎江白突然一陣傷感。

“媽。”他又叫了一聲,邁一步進了卧室,站在衣架旁。

秦茉俞似乎才察覺到身後有人,她猛然回頭,神情戒備的看向黎江白,下意識的藏了藏手裏的東西。

光從側面撫過秦茉俞的臉,将眼角皺紋刻畫的深邃,像是長進了顴骨,鼻梁在面中落下崎岖的陰影,一縷頭發掉落眼前,将瞳仁分割。

黎江白吓了一跳,他後退半步,一手扶着門框,另一手捏着褲縫,他頗有些膽怯的偏開頭,呼吸都放的又輕又慢。

屋裏很亮堂,陽光并不刺眼。

秦茉俞瞧見是他,放下戒備,淺淺地嘆了口氣,脊背都松垮下來,她回過頭去看着手裏的東西,突然響起紙張翻動的聲音。

“玩爽了?”秦茉俞的聲音有些嘶啞,像一把生鏽的電鋸剮過黎江白的耳朵。

黎江白擡擡頭,看着秦茉俞的方向沒有接話,他知道這會兒不管他接什麽話都會引來秦茉俞的一聲冷哼,接着便是無休止唠叨,而秦茉俞說的最多那句,黎江白覺着他自己這輩子都忘不了。

“這麽會花錢是随你爸吧,花完了記得跟他要啊。”

以前秦茉俞是絕對不會提父親,家裏連照片都不能留,可自打黎江白一年級的那個大年初一,他的父親因車禍過世以後,秦茉俞便一改往常,只要是黎江白做的不如她意,她便會陰陽怪氣的罵黎江白以及黎江白的父親。

“你爸一直想養你呢,年都不讓我好過,我看你後媽也挺稀罕你,你去找他們吧,找誰都行。”

“你跟你爸就一個德行,都看着別人家好,你要不直接改姓柳吧,給人家做兒子去。”

“你爸這人不行,要不怎麽生了兩個兒子都沒爹呢,可是活該。”

“你爸願意往外頭花錢,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去。”

父親過世到現在快三年了,這些話都快把黎江白的耳朵給說爛了。

家裏的窗戶都敞着,風毫無阻攔的吹了進來,窗簾晃動,夏末的風添了些涼意。

外面好像有蛐蛐在叫,有好像還有蟬鳴,茶幾上飯菜的香氣飄蕩滿屋,黎江白看着秦茉俞的背影,将褲縫搓熱。

果然他沒接話,秦茉俞便沒再說下去,他聽着挂鐘滴答作響,算不清自己在門口站了多長時間。

光似乎偏了一度,窗棂的影子落在秦茉俞腿上,她将手裏的東西放在一旁,拉開抽屜又拿了一個出來,黎江白踮了踮腳看了一眼,還是沒看出秦茉俞拿的是什麽,只知道是個能翻頁的、硬皮的東西。

黎江白就這樣看了很久,久到飯菜變涼,他正尋思着秦茉俞應當沒什麽事找他,正想去拿熱一下菜,卻突然被秦茉俞叫住。

“你過來。”秦茉俞沒有回頭,只沖着黎江白招了招手。

聞聲黎江白回頭看看,他愣了一下,然後走了過去。

他看見了床邊放着的東西,那是一本存折,秦茉俞手上也拿着一本存折,開頭第一行的日期是四年前。

四年前,那是黎江白他父親還在家的時候。

秦茉俞打今早起來就在算這些年的錢,兩本存折上密密麻麻印着的全是錢,這些收入與開支是她從結婚起所有的點滴,黎父沒帶走一點,全都留給了秦茉俞,她在算錢的同時也在回憶過往,甜蜜的不甜蜜的,傷心的不傷心的。

黎江白看着那一串串密集的數字,又看看秦茉俞,光被窗棂分割,在秦茉俞身上投下規則的影子,她的白發藏在粽黑色之間,反射出淺金色的光。

“這些錢是我和你爸攢下來的,”秦茉俞沒擡頭,只将床邊的存折拍在黎江白懷裏,“不多,三十萬,夠你上大學了。”

黎江白接着存折,學着秦茉俞的樣子翻開看看,他很随便的翻了一頁,只見其中一行數字裏夾着一句話,應當是秦茉俞寫下的。

—從今天起,我會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字跡很工整,黎江白猜這會兒秦茉俞應該是剛結婚,字裏行間都透露着歡喜,她真的很愛他父親。

黎江白瞟了秦茉俞一眼,又翻了一頁。

—這是給小寶貝準備的奶粉錢,我要當媽媽了—

看見這句話,黎江白怔了怔,存折的每一行都标有日期,他看了一下并不是他的生日,這會兒秦茉俞應該是剛查出懷孕。

緊挨着這句話的下面還有一句話,字跡不算工整,但看着很有力道,頓筆之處似乎要将紙張戳個洞,這是黎江白他父親寫的。

—我要當爸爸了,愛你,更愛你媽媽—

黎江白又怔了怔,心底倏地升起一股異樣的情緒,他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只覺着心口有點酸又有點澀,似乎還泛着一絲苦。

這才四年,他就已經記不清爸爸愛媽媽的時候是什麽樣子了。

風中摻雜零星的秋意,吹在臉上涼嗖嗖的,外面的蟲鳴亂的很,卻又襯得屋裏格外安靜。

黎江白一頁頁的翻着,幾乎每一頁都有秦茉俞寫的一兩行字,與父親從結婚到離婚的大小事都被秦茉俞她記了下來,黎江白覺得她就像一個沉在夢裏的少女,直到那年春天夢突然醒來。

最後一頁,日期停在父親離家的那天。

—我不挽留你了,—

逗號結尾,後面有一個深深的墨點,沒說完的話,以及秦茉俞無人能說的傷心,都在這個墨點裏。

其實黎江白什麽都明白,只是秦茉俞不願意同他講,并且這幾年秦茉俞性情大變,對他是動辄打罵,讓他害怕,讓他不敢靠近秦茉俞,也不敢跟她說話。

目光停在存折最後一行,停在那個讓黎江白這輩子也忘不了的日期上,他的手有些顫,顫的視線都變得模糊了不少。

“這個是我自己的存折,”秦茉俞倏然出聲,打斷了黎江白的思緒,“裏面有我的嫁妝,還有你爸給的一部分彩禮,我這幾年炒股也賺了一些錢,差不多二十五萬,夠你用到大學了。”

秦茉俞說着,将存折交給黎江白。

存折從光中過,燙金大字倏然亮了一下,這張存折的封面折了一個角,看着有些年頭了。

黎江白接了過來,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這存折很重,好像所有的錢都具象了出來,沉沉的挂在指尖。

風停了停,蟲鳴也停了停,仿佛全世界都在這一瞬間安靜下來,就連太陽都停止了西偏。

“媽…”黎江白喊了秦茉俞一聲,聲兒顫的令人難以忽視,早晨堆積起來的快樂這會兒好像不見了,他覺得心裏也很重,血液似乎凝固在心口,流不出來,令他憋悶得很。

秦茉俞應了一聲,聲音很低,讓人聽不清楚,她拍了拍黎江白的手,俯身拉開床頭櫃最底下一層,她拿出了一個透明文件袋,從文件袋裏拿出了第三個存折。

這個存折也折了一個角,但被秦茉俞壓平了,秦茉俞摸着存折上的折痕,嘆了口氣,勾了勾唇,她說:“這是你姥姥姥爺留下的遺産,”她沒翻開看,直接交給了黎江白,接着她又從文件袋裏拿出三個房産證,抽出一個也交給了黎江白,“這是我跟你爸結婚前,你姥爺給我買的房子,新房,沒人住過,現在給你,等你長大了娶媳婦兒了,可以當婚房用。”

說着她又抽出一個遞給黎江白,黎江白沒接穩,房産證“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黎江白瞳仁一猛地一縮,他忙手忙腳的要将房産證撿起來,可越慌亂就越撿不起來,懷裏的存折和房産證噼裏啪啦掉了一地,黎江白倏地蹲下身,不敢擡頭看秦茉俞的臉色。

他還是怕秦茉俞打他,即便秦茉俞今天只是跟他陰陽怪氣了一句,可多年來形成的肌肉記憶讓他下意識防備,淚腺也憋不住了,一大顆眼淚順着鼻梁滑滑落下來,“啪嗒”一聲,砸在存折上。

“我撿起來…”黎江白哽咽解釋,哆嗦着手将散了一地的東西歸置起來抱在懷裏。

但黎江白沒有起身,他蹲在秦茉俞腿邊,頗為小心的擡眼看了秦茉俞一下,他見着秦茉俞沒有看他,而是在看那本看上去很老舊的房産證,他一下子松了口氣,将那堆本子擱在床上。

風似乎又吹了進來,秦茉俞的頭發動了幾下。

秦茉俞瞥了黎江白一眼,似乎并不在意他将東西弄亂,她摩挲着房本上的圖紙,圖紙粘得有些歪,那上面的平面圖還是手繪的,冰冷的數字丈量出一個溫暖的家,秦茉俞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突然笑了一下。

“這是你姥姥姥爺的房子,”秦茉俞合上房本,轉頭看向黎江白,遞了過去,“現在也留給你了,明天我就帶你去辦過戶,咱們簽個贈與協議,不能讓你那個便宜弟弟也占了去。”

黎江白接過房本,放在那一堆本子的最上面,他不知道這些房這些存折加起來有多少錢,只覺得一定很多很多,夠他上學,夠他後半輩子生活。

他現在有些茫然,他不明白秦茉俞今天把這些東西都給他是要幹什麽。

黎江白一手扶着床,一手扶在秦茉俞腿上,溫熱的觸覺讓他覺得陌生,他已經很久沒有跟秦茉俞這樣平和的待在一起過了。

“媽?”他小心的問道,“你咋了?”

【作者有話說】

謝謝垂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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