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第別家日光
◇ 第27章 別家日光
母子連心并不只是說說,秦茉俞如此這般,讓黎江白心裏頭着實不安,扶着人膝蓋手開始顫抖,黎江白的眼中逐漸露出害怕的神情,他心裏生出一股很不好的預感,但他不敢往深了想,他不敢确認那預感到底是什麽。
秦茉俞捋了一下頭發,有一縷打了結,挂在手指上,她松開那縷頭發,看了看纏繞的結,一點一點頗有耐心的解開。
她像是被黎江白問住了一樣,一個字也不答,塑料文件袋擱在她腿邊,挨着枕頭,将枕巾壓皺,裏面還裝着別的東西,厚厚的一打,黎江白偏眸看了一眼,并沒看清那一打到底是什麽。
這會兒四下皆靜,陽光都安靜。
“媽,”黎江白仰頭看着秦茉俞,扁扁嘴說,“你說句話啊,我害怕。”
黎江白經常害怕,怕秦茉俞打他,怕秦茉俞罵他,怕失去402這個避風港,怕晏溫有一天會不理他。
他就像個有囤積癖的怪人,能握在手裏的絕不想放開,或許是因為他擁有的實在是太少,而這些已經擁有的也似是懸在空中的泡泡一般,指不定那一天就會破裂,讓他再也找不到。
“你咋了啊?”黎江白搖搖秦茉俞的腿,他真的很怕,很恐慌,這種恐慌與往日不同,就像一根粗壯的藤蔓,将他從內到外緊緊纏繞。
晴日往南邊走,窗棂的影子逐漸偏移到黎江白身上,暖陽傾瀉,照得他的後背溫溫的,厚重的牆壁用影子籠罩秦茉俞,他二人像是處在了兩個不同的天地,一半光亮,一半晦暗。
黎江白問了很多遍,仿佛多問一遍便能将恐慌多減輕一分,腿蹲得有些麻,他動了動腳想要換個姿勢,卻不想這一動一陣異樣的刺痛從腳底傳來,像是踩着綿密的細針。
“嘶…”黎江白抽了一口氣,他松開手,揉了揉小腿。
輕微的動作引來秦茉俞的注意,她偏過頭,看着黎江白頭頂的一個發旋,她擡手摸了摸,黎江白的頭發短的紮人。
明明是溫情的動作,但黎江白卻如驚弓之鳥一般猛地後跳,他不顧酸麻的腿,躲開秦茉俞的手,沒了只覺的腳令他蹲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身後便是暖氣片,黎江白一頭磕了上去,暖氣片帶着棱,這一撞直接給他撞出個包來。
紮人的短發脫離掌心,秦茉俞一下子愣住了,她有些茫然的看着黎江白,對上一雙滿含驚恐的眼睛,黎江白刻在骨子裏的躲閃讓她心裏微微一痛,秦茉俞皺了皺眉,收回目光,接着落下了手。
黎江白大氣都不敢喘,他一手撐着地,一手扶着暖氣片,他不顧後腦疼痛,只看着秦茉俞到底有沒有要打他的意思,他确認了很久才敢稍稍放下心,抓着暖氣片慢慢站起來。
正午來臨,窗邊有黎江白的影子,他浴在光裏,可這陽光卻不似方才那樣暖,蟬鳴貫入耳朵,像是夏日最後的掙紮。
秦茉俞垂眼看看掌心,又擡頭看向黎江白,她緩緩吐出一口氣,臉上的疲憊怎麽都遮不住,她說:“我不打你,”她擡擡手似乎想要觸碰黎江白,可擡到一半又落了回去,她低着頭說:“別害怕。”
窗外有樹葉落了,落的悄無聲息,風将落葉卷去了牆角,卡在一處磚縫裏。
黎江白站着沒動,一手搓着褲縫,他摸不清秦茉俞的心思,也看不透秦茉俞這會兒的情緒,這些年秦茉俞的反複無常讓他不得不警惕,沒有人喜歡挨巴掌,就算那個打他的人是他的母親。
秦茉俞說完,探手拿過文件袋,她将那一打紙拿了出來,裏面還夾着一個本子。
紙張大小不一樣,有兩張飄落出來,黎江白忙俯身去撿,卻被秦茉俞攔了下來。
“沒事兒我撿。”秦茉俞輕聲說。
于是黎江白再次站定,只是離秦茉俞近了半步,他看着秦茉俞彎下腰,稍淩亂的頭發遮住了臉,腿上擱着的一打随着動作傾斜,似乎在下一秒也要掉了。
倏地,一股熟悉的感覺傳來,有那麽一瞬間,黎江白好像聞見了醫院的消毒水味,思緒驟回,眼前的卧室分崩離析,磚頭慢慢重組,他跟着回憶回到了那年初一。
那年黎父躺在搶救室,醫生送出一份病危通知書,秦茉俞雙手顫抖拿不住那張薄薄的紙,紙張飄落至腳邊,秦茉俞也似今日這樣俯身去撿,長發遮臉,整個人都疲憊到了極點。
也是那年初一,秦茉俞難得的沒有打罵他。
回憶斷了,思緒登時回歸現實,黎江白抖了一下,猛地上前一步奪過秦茉俞剛撿起來的紙。
“幹什麽?”秦茉俞被他這一動作吓住,手還懸在半空。
那是一張血常規化驗單,日期在半年前,黎江白沒有應聲,也沒給秦茉俞半個眼神,他湊近了去看,盯着化驗單上的箭頭,他不明白這些箭頭最終會指向什麽結果,他只知道這些标着箭頭的項目都不正常。
少頃,秦茉俞緩過神來,她拿回化驗單,嘆口氣說:“你又看不懂,瞎看什麽?”
雙手倏然空空,黎江白看見了自己的腳尖。
接着他緩緩擡頭,望向秦茉俞的眼睛裏有害怕也有擔心,複雜的神情激出一層水霧,附于眼前,讓視線變得模糊。
秦茉俞病了,看那一打子診斷與報告,和化驗單上的日期,黎江白猜測秦茉俞這病應該挺重。
“我看不懂,那你給我講講,”黎江白抹了把眼淚,嘴角耷拉着,“你說說你咋了,為啥把錢都給我,我看電視上都是快死了才把房子和錢都給孩子,你快…”
黎江白一下子哽住了,“死了”這兩個字他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失去父親的痛在他心裏頭萦繞了三年都不曾散去多少,他沒辦法再承受秦茉俞的離開。
被打也行,至少他還有媽媽。
“你打我吧,”黎江白用手背擦眼淚,手背濕了就用手心擦,兩只手都承不下這止不住的淚,在手背上彙成一滴,順着手腕流了下來,“你不能,不能去醫院啊,我已經沒,沒爸了啊。”
黎江白哭着說着,字句都是斷的。
朦胧的視線将秦茉俞的身影變得扭曲,化驗單上那些上上下下的箭頭仿若飄到了眼前,黎江白擡起胳膊試圖将那些箭頭揮走,他越哭越兇,憋在喉嚨裏的哭嚎逐漸溢出唇齒。
秦茉俞看着黎江白哭成這樣,她想哄,卻不知道該怎麽哄,她已經很久沒有跟黎江白好好說過話了,她讨厭黎江白這張長得酷似黎父的臉,每每看見都覺得惡心厭煩,憎恨卻又眷戀。
“可我也攔不住啊,”秦茉俞拍了拍黎江白的胳膊,摸到一手的濕潤,她長長的嘆了口氣,“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我做個手術就行了,咋就讓你哭這麽慘。”
她又捏了捏黎江白的臉,扯出一個淺淡的笑,這笑淹沒在她滿臉的疲乏中,并不顯眼。
“那你幹啥啊這是,”黎江白收了點兒聲,但還是在哭,“你就做個手術幹啥要把這些玩意兒都給我啊,人要死了才幹這事兒呢。”
說着他推了一下床上那一堆本子,本子嘩啦一下盡數散開,像一疊不規則的紙牌攤在床上。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黎江白重重的喘息,平複着心情。
小孩子少見生死,更何況是身邊最親的親人,死亡就代表着這個人再也回不來了,看不見模樣也聽不到聲音,就這一個認知,就足以放大黎江白對死亡的恐懼。
“別哭了,”秦茉俞屈起指頭給黎江白刮去眼淚,她的聲音平緩,好像生病的另有別人,“哭也解決不了問題,萬一我下不來手術臺,這些東西你要怎麽打理?你一個沒成年的小孩兒估計要被送到福利院,要麽就是跟着你那個後媽,我可不想我的錢被她拿了去。”
好長的一段話,黎江白就聽見了那句“萬一我下不來手術臺”,剛壓下去的哭腔又溢了出來,剛被擦去的眼淚再次闖出眼眶,但這次她什麽話都沒有說,只是眨眨眼睛,看着秦茉俞。
母子倆對視良久,誰也不知道對方這會兒在想什麽,倆人的目光在陽光中交彙。
一片落葉飄了上來,卡在防盜窗與窗臺之間,這片葉子還是綠色的,只有葉柄有丁點泛黃。
午飯已經涼透,黎江白端回廚房打算熱一熱,他放下盤子打開油煙機,轟鳴聲倏然響起,他站在廚房門口聽了聽,卧室裏有抽屜推拉的聲音,秦茉俞在卧室收拾東西并沒有過來。
今天已經哭了很多了,可這會兒黎江白還是停不下來,他抱着膝蓋蹲在櫥櫃邊,在油煙機的掩護下嗚咽着哭了很久,雙目腫脹,睜眼都變得艱難,稍稍揉揉還有些疼。
好難過啊。
別人家的小孩兒也這麽難過嗎?
黎江白不自覺的擡頭看向窗外,恰好能看見隔壁小區的一扇窗戶,那扇窗戶後面沒有小孩兒,只有一對頭發花白的老夫妻,黎江白看見那對老夫妻在陽臺上澆花。
光落在別人家的陽臺上,看上去是那麽的暖,黎江白看着他們笑出的皺紋,說不上來心裏是什麽滋味。
別人家的小孩兒有沒有這麽難過他不知道,可他知道了別人家的夫妻能攜手到老。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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