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雙兖擡眼一看,言二已經站起來了,他揚了揚下巴道,“給我。”
雙兖看了看桌上,伸手把鉛筆放在了他掌心裏。
然後她靜靜地看着言二,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褐色的瞳孔裏倒映着他的影子。
“還有削筆刀。”言二的聲音裏多了一些無奈。
“……哦。”雙兖應了一聲,乖乖把削筆刀也放在了他掌心裏。
言二把東西拿過去,沒有坐下。他轉鉛筆不像雙兖那麽快,有種循序漸進的感覺,等到覺得差不多了的時候,他把鉛筆拿出來看了看道,“好了。”
他就着手上拿着筆的方向給雙兖遞過去,雙兖伸手去接,言二發現筆尖是對着她的,又把筆轉了一個方向。
雙兖捏住了沖着自己的筆帽部分,用大拇指把筆卡在手上,再攤開手掌,言二把削筆刀輕輕放在了她手裏。
言二重新坐下,雙兖再次拿着筆開始寫作業。
言二看着她那副似乎跟作業本有仇的樣,都快把本子戳出洞來了,他開口提醒道,“寫字輕一點。”
雙兖聞言松了松手腕上的力氣,但這樣鉛筆劃在紙張上的時候她又覺得輕飄飄的很不習慣,不自覺地就又用上了力。
言二再次提醒道,“不要那麽用力。”
雙兖聽他同樣的話說了兩次,自己心裏也很是不好意思,強迫自己克制住用力寫字的沖動,十分艱難地寫完了兩頁作業。好在這個過程中鉛筆芯一次都沒有斷。
擱下筆的時候,她手心裏全是汗。
言二問她,“寫完了?”
“嗯……”雙兖點了點頭,随即又接了一句,“還有其他科的沒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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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今天的份已經寫完了,但她總覺得言二是因為要看她寫作業才沒走的,所以又臨時改口了。
雙兖把數學作業本翻了出來,準備開始算加減法。
言二說,“削鉛筆不用削得太尖,寫字也不要那麽用力,這樣鉛筆就不容易斷了。”
雙兖看了看他。
言二黑色的短發服帖地貼在額前,眉毛濃密,沿着眉骨斜斜地長,飛揚跋扈,眼神看上去卻懶懶的,沒有一點攻擊性。
“知道了,謝謝言二哥哥。”雙兖小聲說。
她其實也知道是因為她把鉛筆削太尖了,所以鉛筆芯才老是斷,但她忍不住。一轉鉛筆她就要轉個夠,直到把筆尖削到不能更尖為止。
言二聽到她的稱呼,眉毛動了動,語氣微變,“你剛才叫我什麽?”
雙兖沒覺得自己叫得有什麽不對,重複道,“言二哥哥。”
爺爺特意囑咐過讓她喊言二哥哥的。
言二嘴唇動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後覺得好像也沒有什麽糾正的必要,只能道,“算了,言二就言二吧。”
雙兖埋着頭算了幾道“小明給了小紅XX個蘋果小紅吃了XX個把剩下的給了小麗小麗不喜歡吃蘋果于是全給了小明問小明最後得到了多少個蘋果”這種無聊的題,心裏很納悶。
不知道小明看到自己手上又被還回來還少了幾個的蘋果時,會是什麽心情。
她正揣測着小明會不會當場痛哭流涕,外面就傳來了有人說話的聲音。
有人喊了一聲,“雙幺爺,去趕場回來了啊——”
雙兖站了起來,跑出門去看。
她爺爺在兄弟裏排行最末,是老幺,所以村裏的人很多都叫他雙幺爺。
爺爺手裏拎着東西邊走邊回道,“去買了點雞蛋和面條——”
雙兖的眼睛亮了起來,站在門邊叫了一聲,“爺爺!”
爺爺空着的手擡起來擦了擦頭上的汗,笑呵呵應道,“哎,雙雙。”
雙兖退到門裏,讓爺爺進了屋子。
屋裏坐着的人一看見他進來,立刻就站了起來,“雙老。”
爺爺把東西放下,語氣裏帶着歉意道,“言二什麽時候來的啊,等很久了吧。”
言二搖了搖頭,“沒多久,在這裏陪了一下雙雙,她今天生日吧。”
雙兖呆了一呆,爺爺點頭道,“你費心了。”
言二淡淡道,“沒有的事。雙老,那我今天就先走了。”
爺爺客氣道,“不留下來一起吃點東西嗎?雙雙的長壽面。”
言二禮貌回道,“不用了,謝謝雙老美意。壽星吃就行了。”
語畢他就往屋外走,雙兖跟在他後面,在言二走出房門的時候抓住了他的衣服下擺。
言二回頭道,“怎麽了?”
雙兖攥着他衣服的手沒有放開,她不敢擡頭看言二的臉,就直視着眼前色澤淺淡的衣料道,“你沒走是因為今天我生日嗎?”
言二說,“嗯,過生日的時候應該有人陪着。你爺爺回來了我就不陪你了。”
雙兖還是握着他的衣服沒松手,甕聲甕氣道,“爺爺做的長壽面很好吃。”
言二垂眸看着她,忽然蹲下了身子,雙兖急忙放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
言二蹲着的時候,一下子比站着和坐着矮了不少,雙兖甚至可以低頭看着他的臉。
言二輕聲說,“我過會兒再來,面就不吃了,好不好?”
他沒怎麽跟小孩子相處過,不知道該怎麽和他們玩,也不知道要怎麽哄,他現在只能用盡量溫和的方式跟雙兖說話,但他也不知道會不會奏效。
雙兖揉了揉眼睛,低聲說,“……好。”
言二擡起眼跟她說話的那種平淡的語氣,在此刻變成了一種最大的溫柔。
雙兖最想要的、也是最得不到的那種溫柔。
言二如果真的是她哥哥就好了。雙兖想。
可惜他不是,她只有一個連路都走不了的弟弟。
爺爺做的長壽面其實很簡單,蔥花面加上荷包蛋而已,但雙兖還是覺得很好吃,大概是好吃在這碗面是為她而做的。
吃完東西天還沒有黑透,雙兖搬了個小凳子坐在了院子裏,這樣的話如果有人走過來她能第一眼就看見。
坐了沒幾分鐘,她耳邊就響起了“嗡嗡嗡”的聲音——蚊子來了。
身上開始一個地方接一個地方的癢,雙兖也跟着開始打蚊子,但她根本跟不上蚊子移動的腳步,被叮起了一個個的大包,自己拍在身上的聲音倒是一聲比一聲更響亮了。
然後正當她“啪”地一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的時候,言二來了。
遠遠看着雙兖的言二:“……”
傻傻瞪着地面的雙兖:“……”
如果上天能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她一定不打蚊子了。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但她還是不會乖乖坐在屋裏等。
先打破沉默的是走近了的言二。
看見他停在了自己面前,然後彎下腰,雙兖沒敢擡頭。
言二用兩根手指擡起了她的下巴看了看,然後把手收了回去。
“還行,沒腫。”
雙兖沒吱聲。
言二又說,“等我一下。”旋即走開。
雙兖看見他的背影混在了屋檐下昏黃的燈光中,挺拔清瘦,很好看。
沒過一會兒,言二出來了,手裏拿着一瓶東西。雙兖認出來那是爺爺的花露水,六神的。
他走過來,把瓶蓋擰開,倒了一點在手指上,然後把花露水抹到了雙兖臉上。
冰冰涼涼的觸感,緩解了她剛才那被自己打出來的一絲疼痛,很舒服。
言二看到她裸露出來的脖頸手臂上全是包,順手就想給她塗一下,卻在快要碰到她皮膚的時候反應了過來,收回了手。
他把花露水遞給雙兖道,“其他地方自己塗一下吧。”
雙兖點點頭接過來,自己憑着感覺塗,哪兒癢就塗哪兒。
六神的味道殺傷力很大,很快她的周身就全是那個味兒,無孔不入,十分銷魂。
她感覺身上癢的地方全塗完了,剛把花露水放到了一邊,就聽到言二說,“伸手。”
雙兖伸出手背,然後她看見言二的嘴唇動了動,雖然沒發出聲音,但她覺得那應該是一聲嘆息。
雙兖想了想,把手背換成了手心,言二随即在她手心裏放下了一個東西,她以前從來沒見過。
東西不大,橢圓長條狀,表面有一層透明塑料,下面是深藍色的,有金屬質感。
雙兖仔細看,看到頂部表面還有一塊小小的顯示屏。
她忍不住合上五指握了握這個東西然後又張開,問道,“這是什麽?”
言二說,“mp3。音樂播放器,聽歌用的。”
前半句雙兖沒聽懂,後半句她聽懂了。
雙兖的眼睛亮了起來,在手心裏把那個東西翻了好幾圈,興奮道,“怎麽聽啊?”
言二接着拿出一副像兩根繩子編在一起的東西,插在了mp3的接口裏,拿過mp3按了兩下,雙兖看見那塊小屏幕亮了起來。
他又按了幾下,把那兩根繩子拉開,末端居然還有兩個圓圓的東西接在了繩子上面。
言二說,“這是耳機。”
他想遞給雙兖試試,又怕她不明白,幹脆自己把其中一個耳機輕輕塞到了她耳朵裏,“聽得見聲音麽?”
雙兖用力點了點頭。
她聽見了耳機裏流瀉出的樂器聲,然後跟着就有女音響起,一聲語氣詞過後,唱着她聽不懂的歌詞。
“A huh, life's like this.
A huh, a huh.
That's the way it is.
Cause life's like this.
……”
“聽得見就行。”言二說。
一聽他開口,雙兖立刻摘掉了耳機。歌還在放,但沒人聽了。
言二說,“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
“……給我的?”雙兖感覺自己的手心又出汗了。
“你自己用,不要讓別人看見。”言二說。
這個mp3雖然對他來說算不上什麽,但是雙兖才七歲,又生活在這種地方,還是不适合拿到別人面前用。
雙兖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頭如搗蒜。
言二又拿着mp3教她怎麽用,“開機按這裏,播放按這裏……”
雙兖聽得很認真,操作不算複雜,言二示範了兩遍,她記了個七七八八。
“你自己用一遍試試。”言二說。
雙兖感覺到言二在看着她,有些緊張地在心裏默念,開機按這裏,播放按這裏……
除了中途不小心調大了音量把自己吓了一跳外,基本沒出什麽差錯。
言二一言不發地看她熟悉了每個按鍵的功能,然後慢慢站直了身子。
雙兖敏銳道,“你要走了嗎?”
是打算走了,不過……他看着雙兖一瞬間繃緊了的狀态,又回道,“不是。”
“哦。”雙兖放下心來,自己低着頭擺弄mp3去了,言二就站在一邊。
片刻後,雙兖忽然擡頭問,“我真的可以收嗎?”
“可以。”言二說,“送給你的,就是你的。”
雙兖滿足地切到了下一首歌,然後悄悄把音量關了。
歌一直在放,耳機還戴在她耳朵上,但她其實根本沒在聽。雙兖怕言二再開口說話她會聽不見,但又怕摘下耳機沒什麽好說的了,言二就會走。所以她只好假裝自己還在聽歌。
言二卻一直靠在院子邊上爺爺填了土用來種小蔥的長泥瓦罐上,望着夜空沉默不語。
鄉下的空氣很好,夏夜裏天空中繁星密布,非常漂亮。雙兖知道天上有很多星座,但她一個都認不出來。
那天她也不知道mp3裏播放了幾首歌,也有可能裏面的歌都放了一遍,總之等到爺爺催她睡覺的時候,言二才離開。
雙兖目送着他的身影溶在濃濃夜色裏,把耳機卷在mp3上藏在身後溜進了屋子裏,沒讓爺爺看見。
一個暑假過得很快,期間言二每天都來陪爺爺坐一會兒,到了最後兩個星期的時候他們還下起了圍棋。那時候雙兖的暑假作業已經寫完了,于是就站在邊上看他們黑白對弈。
雙兖看不懂過程,但看得懂結果,數了數她看過的次數,似乎是爺爺贏得多一些。
某天言二走之後,雙兖蹲在門前和爺爺一起洗菜,問道,“爺爺,你怎麽總贏啊?”
言二不管贏還是輸臉上都是一個表情,讓她有時候很納悶,覺得他像是根本不在意輸贏一樣。
爺爺手裏捏着一匹菜葉閑閑道,“什麽總贏啊?”
雙兖說,“圍棋,圍棋。”
“哦圍棋啊……”爺爺笑了起來,“那不是我總贏,是言二在讓我,你看不出來而已。”
……是這樣嗎?原來不是爺爺總贏,而是言二不想贏。
雙兖沒說話,爺爺又道,“他下圍棋,至少得有六七段喽。”
這句話雙兖又不太明白了,但她聽得出爺爺是在誇言二厲害,于是也勾着嘴角笑了笑。
言二住在鎮上的旅館裏,到了暑假的尾巴上,他比雙兖走得早了幾天。爺爺說是因為他不住在滢城。
雙兖對此并不驚訝。因為滢城的大多數人說普通話多多少少都會帶着點方言口音,但言二一點都沒有。而且……他給人的感覺也不像是滢城的人。
雙兖描述不出來這種感覺,但她就是知道。
言二走的前一天,特地來向爺爺告別。
“那邊催得緊,不能再陪雙老了。雙老保重。”言二說。
爺爺笑呵呵道,“不打緊不打緊,學業重要,是該回學校去了。”
雙兖在邊上聽得一愣一愣的——言二要走居然是因為他也要開學了。
她一直就沒往那個方向想過。實際上以言二的外表看來他本來就應該是在讀高中,但不知道為什麽,雙兖從沒把他和中學生這個詞聯系在一起過。
城裏的那些中學生,三五成團,嘻嘻哈哈,愛笑愛鬧,穿着中學校服就像高人一等似的,從來不拿正眼看小學生。言二和他們都不一樣。
言二又跟爺爺說了幾句話,忽然轉身看了看雙兖,緩聲道,“再見,公主。”
他之前也用這句話跟她告過別。
雙兖忽然發現言二兩只眼睛下面都有一點凸起來的弧度,從鼻梁旁邊的位置一直拉到眼尾,很引人注目。後來她看過一些明星雜志才知道,這個叫做卧蠶,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她就沒有。
“再見。”雙兖點點頭,這次沒有再糾正自己不是公主。但是再見……他們什麽時候還能再見呢?
“言二哥哥。”她喊了一聲。
言二看着她。
“你明年……明年暑假還來嗎?”話一說完雙兖猛地搖了搖頭,“不,不是明年暑假,是今年寒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