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而另一邊,跟着言二來的人拎了兩個黑色手提箱進屋。

他們的車停在院外,之前這個人一直坐在車裏等着,看上去跟言二的年紀差不了多少,只是打扮比起言二的一身校服張揚了很多。他穿着松松垮垮的紅色衛衣和破洞牛仔褲,頭發沒有過耳,但也有一部分挑染成了紅色,一只耳朵上墨藍色的耳釘時不時地閃着光。

把東西放下他就又出去了,回了車上補覺。

言二把箱子打開,敏銳地把它推給了黃芳看。

“這裏正好是一百萬,你可以先驗一下真僞。”

箱子裏紅豔豔地碼滿了百元大鈔,黃芳兩眼放光,急不可耐地抓起一沓紙幣看了起來,先是用手搓着試了試紙幣上的紋理,然後又對着光看了半天。

爺爺一直默不作聲地看着,等她看夠了才壓下了心緒,艱難道,“都是真的,我擔保。”

黃芳嘴角撇了撇,心說得了吧,你一個都快蹬腿了的老不死,你擔保頂什麽用。但她還是戀戀不舍地把錢放回了箱子裏,目光活像看着自己即将分離的初戀情人。

爺爺起身,不一會兒抱了一個厚重的長條木匣子出來,雙手擡在匣子底部,鄭重其事地将它緩緩遞給了言二。

言二一見他手裏多了東西,立時就站了起來,神情嚴肅地拱手為禮,兩手抱掌前推,身子略彎,作了個揖。這個姿勢一直維持到了爺爺走近,言二才對着爺爺的方向深深鞠躬,伸出雙手接住了那個匣子。

一旁的黃芳對他們這些繁文缛節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翹着腿不耐煩地等着拿錢走人。

爺爺慎之又慎地把木匣子放在了言二手掌上,雙手卻還貼在匣子底部,良久沒有收回去,言二也彎着腰一動不動。

在這個鄉下的陳舊平房裏,一老一少,一靜立一鞠躬,不動一毫,不置一詞,默契得仿佛把時間按下了暫停鍵。

不知道過了多久,爺爺終于擡手,輕輕地拂了拂匣子頂部,像是要拂去一層灰塵,但匣子頂部分明光潔無塵。

爺爺顫聲道,“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谔谔。天下熙攘,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我自诩一生光明磊落,竟然還是不得不将它以價沽之,罪過啊……罪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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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念出了兩句話,老人的聲音一場三嘆,回蕩在不大的屋子裏,在早晨的明亮光線中彙聚成了厚重的歷史塵埃,散落在空中,消弭無無形。

東西到了言二手裏之後,他慢慢直起身,擡頭的瞬間就看到老人眼角淚痕未幹,失魂落魄地扶着沙發坐下了。

言二心裏又幹又澀,沉重不已,捧着木匣子又低低說了一聲,“雙老放心。”

他這幾年為收回各地的古董文物,走過許多地方,也見過許多人。那些人當中雖然會有對物件不舍的,但也僅限于不舍而已。只要他一加價,最後還是可以輕易地把東西收到手裏。

起初他見識這種場面不夠多,有時見許多人非但是這種作态,還經常幹出一些買椟還珠的事,他心下失望,漸漸也就只重交易,不再去在意對方的想法了。

雙老是他見過的唯一一個将文物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的人,任憑家徒四壁,風雨飄搖也絕不動搖。

接到雙老願意出售古劍的消息,他一點都沒覺得驚喜,反而有些悵然若失。

雙老這麽做,或許是有苦衷。

言二抱着木匣子往門外走去,爺爺的眼神有些呆滞似的跟着他的動作慢慢地轉過去,像是個粘了胡須的暮年提線木偶,面上沒有一點神采。

直到看到院外的言二帶着木匣子一起上了車,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響起時,他才像是猛然驚醒一般,忽然一下在沙發上坐得筆直,眼中迸發出了某種無法描述的光芒,裏面似乎裝着許多東西……年少的意氣,年紀漸長之後的見慣不驚,年邁以後的心痛無力,都随着汽車遠去的聲音一點點銷聲匿跡。

爺爺眼裏的光忽地就滅了,變成了一團蒙着灰色的混沌。

青銅古劍啊……

他守了一輩子的東西……就這麽沒有了。

與此同時,言二的車已經駛出了村子。他坐在副駕駛座,微微凝眉低着頭,一言不發。

開車的人就是之前把手提箱拿進雙家的那個男生。

車開了二十多分鐘才開過了滿是泥土沙石的黃土路,車窗玻璃上浮上了一層淡淡的黃色。

終于走到了公路,男生舒出一口氣,拍了一下方向盤,“操。”他的罵聲和喇叭聲一齊響了起來。

男生似乎更煩躁了,搖下車窗,摸出了一包煙和打火機,“咔擦”一聲點着了煙。煙味彌漫在車裏不大的空間內,言二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男生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笑道,“你不會是還不想走吧?”

言二擡起頭,沒回答他這個問題,“肖邺,把煙掐了。”

他這個時候心情不算太好,聞到煙味有些反感。

肖邺把煙拿遠了一些,擰着眉毛掙紮了半晌,最後還是把煙按滅在了煙灰缸裏,“期末了,言二。要不是你趕得急,誰要無證駕駛送你來啊。”

他們在期末考試幾天前接到了消息,言二從碼得擋住了頭的卷子後面站起來就走了。肖邺雖然學了車但還沒到考駕照的年齡,一路躲着交警開車陪他過來,現在又要馬不停蹄地趕回學校去考試。

煙也不能抽了,肖邺索性把車窗搖到了底,吹着風舒服點。

“考試分班倒不是個事兒,但是你今年要是再不去考試,那幫老古板又得讓你再留一級了。”

言二頓了頓道,“我知道。”

他确實有些放心不下雙老那邊的情況,但眼下的處境又容不得他再滞留下去。

他在上課期間直接從班上走出去的時候,講臺上老師的眼睛裏都快噴出火來了,在背後憤憤喊了一聲,“你才來上課幾天啊?!我看你今年留級也跑不了!”

言二想到這裏,頭疼得向後一靠,背壓在了座椅上。

邊上的肖邺笑了笑,語氣閑散道,“你小學跳的級現在可全都補回來了。以前我讀四年級你讀六年級,我見你就不爽,沒想到風水輪流轉,現在倒是一起讀高一了。”男生說着朝言二挑了挑眉,眼裏調侃之意很明顯。

“那不一樣。”言二說。

肖邺哼了一聲,懶洋洋道,“哪兒就不一樣了?”

“我留級是因為沒時間學習。”言二的眼神輕飄飄地在男生身上掠過。

言下之意是,你成天待在學校也沒見能跳下個把級。

肖邺和他打小就認識,立刻聽出了他的意思,反駁道,“嘿我不就沒跳過級嗎?要重上一次小學誰還不能跳個級了。”

言二沒接他這話,只笑了笑。

肖邺“啧”了一聲,“照你這種發展趨勢,我打賭你還會留級。”

言二說,“不賭。”

“是因為你鐵定要輸吧。”肖邺瞟了他一眼。

言二一收到能入手的文物消息就會缺課,一去少則三五天,多則半個月。就算是天才,不學習也沒法考試,形勢逼迫之下言二只能選擇留級。

“我也不想到處跑,但是我不去,東西又不會自己到我手上。”言二平靜道。

肖邺無法理解,使勁瞅了他兩眼,壓着聲音道,“言二,你可真他娘的是個人才。”

到處把錢往外貼還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鋒,他迄今為止就只見過言二一個。

銀貨兩訖 ,言二也走了,黃芳本來就不多的耐心立刻耗了個精光,敲了敲手提箱就道,“爸,你就說這錢怎麽分吧,不用再拖時間了。”

爺爺還陷在自己的情緒中沒有平複過來,乍一聽她出聲,頭都沒擡一下,啞聲道,“你拿五十萬。”

黃芳好賭,錢到了她手上,能用在孩子身上的恐怕不到個零頭,給她一半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

未料黃芳卻忽地冷笑了一聲,幽幽道,“五十萬?不太對吧。”

她竟然是想得寸進尺。

爺爺的情緒大起大落,此時感覺身體像個破了洞的風箱似的,內裏正一下下地鼓吹着即将崩壞的聲音。

他勉力看了看黃芳的神情,不辨喜怒道,“你想要多少?”

黃芳縮起四指,只留下幹瘦的食指做了手勢,“這個數。”

爺爺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用盡渾身力氣伸出手指了指黃芳,氣急攻心道,“你,你——咳咳!咳咳咳!”

一句話才說了一個字,氣管中堵得難受,他立刻就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這個時候,隔壁屋子裏的雙兖聽到了動靜,一過來就吓得趕緊圍了上去。

她頭上立時冒出了汗,都沒空去問發生了什麽,先扶住爺爺,拍了拍他的背,見毫無成效只好趴在爺爺膝頭一聲聲地喊,“爺爺,你怎麽了?

“爺爺,你是不是生病了呀……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爺爺,你現在是不是很難受啊?我給你拍一拍,拍一下就好了!”

雙兖喊着喊着聲音裏就帶上了哭腔,爬到了沙發上去拍爺爺的背。

其實她心裏隐隐知道這樣做已經不會有用了,但她除了這個什麽都做不了了。

她只想着拍一拍,或許爺爺就不咳了,就像她以前喝水被嗆到時爺爺做的那樣。

黃芳見他彎下腰咳得一聲比一聲高,漸漸有種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的架勢,心裏也驚了一下,但又總覺得這是老不死的在演戲給她看,就為了讓她少拿點錢。

心念一轉,黃芳竟然就站在了原地冷眼旁觀,嘴裏還不忘含沙射影道,“爸,你可別咳了,這錢還沒分呢。”

爺爺撕心裂肺中一聽她這話,氣的雙眼充血,狠狠瞪了她一眼,眼神中驚怒交加,如有雷霆之色,駭人至極。

黃芳被他這個眼神震住了,腿上一軟就往一邊歪了一步,爺爺卻沒來得及有下一步動作,甚至一聲都沒出,就轟然倒在了沙發上。

雙兖猛地爆發出一陣哭聲,一時間竟比爺爺之前的咳嗽聲還要撕心裂肺。因為哭得太過用力,聲音沒過片刻就嘶啞了很多,但還是一樣的凄神刺骨,宛若杜鵑啼血,聲聲凄恻。

黃芳感覺自己的太陽穴都跟着她的哭聲一下接一下地跳。

她忽然慌了。

這個老不死的……不是真的要死了吧?

她就随便說那麽一句話,這就刺激到他了?

黃芳手足無措,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看才好,情急之下跑到了另一邊的屋子裏把雙贏給抱了起來,返身回去,騰出一只手拎起一個手提箱,看也不敢看爺爺那一眼,倉皇逃出了門。

雙兖哭得聲嘶力竭,并沒有聽到她說的話。她似乎是要把給爺爺的淚水全都哭幹一般,怎麽也停不下來。

一時之間,屋子裏只有她的哭聲回蕩,其餘萬籁俱寂。

言二到了垠安,匆匆把木匣子鎖在了家裏就回學校去了,捱了老師半節課的批評,第二天就到了期末考試。

這次考試也是分班考試,他多少還是上了點心,并不擔心結果。

寫完英語卷子的時候還剩半個多小時,教室外的電纜上停了只五彩斑斓的鳥,羽毛豔麗,一聲不叫。

言二餘光裏看見它的時候,鳥歪着頭正看着別的方向。等他轉過頭去看,那鳥忽然扭過頭恰巧對上了言二。

隔着貼了藍色薄膜的玻璃,鳥的兩顆眼珠在黑色裏也染上了一絲幽幽的藍,兩種顏色混在一起,看不見一絲光亮,沒來由地讓人不太舒服。

下一瞬,它就飛走了。

言二提前交卷,出了考場。

他總感覺自己有些心神不寧。

或許是因為剛才那只鳥,或許是因為他潛意識裏一直都在擔憂。

考完試還是去再去一趟滢城吧。他沒怎麽猶豫就做下了這個決定。

言二再次回到滢城的那個村子,已經是一個星期後了。

考試只用了兩三天,但是緊跟着他又忙了好幾天的文物交接,等事情都差不多定下了之後,他才有空過來。

車才剛到村口,遠遠地就能從車窗裏看見村子裏高高懸挂着的白绫。

言二認真看了看那白绫挂着的位置,心下一沉,對開車的老劉道,“劉叔,就到這裏吧。”

車子停下,言二拉開車門下了車,看見村口站着幾個人正在說笑。他走到了一個用厚布巾裹着頭發的老太太面前,“老人家,請問村裏是哪家人在做喪事?”

老太太和身邊幾個農村婦女都打量着這個年輕漂亮的外來人,一時間沒人開口說話。

言二又指了指那條白绫,這才有人道,“姓雙,雙家。”

老太太跟在後面補了一句,“雙幺爺前幾天走了嘛。”

言二默了片刻,點頭道謝。

他果然沒看錯。

那條白绫是挂在雙家門口那棵老槐樹上的。

作者有話要說:

垠安也是瞎編的地名,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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