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言二走到雙家院子邊上就停下了腳步。
院裏放着方言唱的挽歌,厚重的音樂一聲高一聲低,每一個鼓點都用力地砸到了言二心上,他的神情不知不覺中就變得肅穆沉重起來。
地上撒滿了白花花的冥幣,人很多。推杯換盞,聲浪鼎沸。
黑色的高腳方桌椅擺滿了整個院子,每個桌上都是滿滿當當的飯菜,圍着一圈人在吃。
好幾個穿着圍裙的女人就在院子最裏邊搭了個棚子,臨時做了個小廚房,那邊的菜一出來,直接就端到了這邊的每張桌上。
這應該是這裏鄉下的喪事習俗。
言二站在原地看了會兒才走了過去。
他問了問小廚房裏做菜的人,對方手上正忙着,頭也不回地告訴他,雙老走了也沒人管,只有原先鎮裏和他一起工作的人來幫忙辦了場喪事。
随即就有人在另一頭招呼了一聲,那人匆匆過去幫忙了。
言二讓到了一邊。
放眼望去,有的桌上還坐着小孩,吃炸花生炸土豆吃得正香,有不懂事的孩子“梆梆梆”地敲碗,被邊上的大人用筷子打了一下手,眼淚就掉下來了。
大人也不去管,“哭喪呢,正好。”
還有熟識的街坊笑了起來,小孩兒哭得更厲害了。
言二心裏某個地方動了動,他轉身往屋裏走去。
這幾天雙家正大辦喪事,來往的人很多,雖然大多數都是鄰裏鄉親,但還是會有一些互相不認識的,大家也都只顧吹牛,借着機會就攀談起來。
言二進了屋,屋裏也坐滿了人,桌上和他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擺着瓜子花生待客。衆人圍坐成一圈說着話,十分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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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有人出現在屋裏,他們擡起頭來打量着言二,用眼神互相示意着問這是哪家的孩子,你認不認識,但沒人得到答案。
言二也淡淡看着他們。
這裏曾是他每次來待的地方。
他和雙老在這裏喝過茶、吃過早點,聊過天、也下過圍棋。如今老人離世了,鄉下的街坊們占據這個屋子,磕着瓜子交頭接耳,走完形式以後就是人去樓空。
言二知道這樣沒什麽不對,這就是正常流程,但他心裏還是忽然湧起了一些不适。
這些人并不知道雙老一生讀的是什麽書,不知道他信仰什麽,不知道他的風骨,不知道他的氣節,他們只是來表示自己知道了有人過世。
不知道有多少人曾這樣默默離開了世間,而世人知道他姓甚名誰,卻不知道他究竟做過什麽事,又有着怎樣的過去。
言二客氣疏離地對屋裏的人點了點頭,轉身推開了中間那間屋子的門。
雙老在的時候,曾經告訴過他,這間屋子叫堂屋,設在每家每戶房子的正中間,供着祖先牌位,需要定時燒香供飯。
但這還是他第一次進來。
和外面的人滿為患相反,這裏空空蕩蕩,看不見一個人。
堂屋比外間的屋子大了一半,正對面的牆上有一大塊凹陷在牆裏的神龛。神龛前用燭臺點着兩只蠟燭,地上也插着大把大把點燃了的的白色線香,神龛下的桌上擺着三杯酒,桌邊是一口停在幾個長條木凳上的黑漆棺材。
缭繞升起的青色煙霧中,言二聽到了細細的抽泣聲。
有人正躲在棺材背後哭。
他雙手合十對着雙老的棺材拜了三拜,輕輕嘆了一聲,“雙老,我來晚了。”
棺材後面躲着的人聽到他這句話,霎時間哭得更大聲了,就像是在外面受了欺負的孩子見到了家人一樣,傷心和委屈一股腦全都湧了出來。
言二繞到棺材背後,看到了眼睛都哭得浮腫起來了的雙兖。
雙兖仰着頭哇哇大哭,眼睛都眯成了紅色的一條縫,下颔到頸部繃直了的那根線條驀地讓言二生出了一些心疼。
她頭上裹着的孝巾很長,從她腿上繞過,一直拖到了地上。言二走過去蹲下,把白色的孝巾上沾到的一層浮灰拍幹淨,環住雙兖的背把她抱了起來。
雙兖知道把她抱起來的人是言二哥哥,很順從地就趴在了他身前。
站起身的時候,入手的重量讓言二有點意外。
又是暑假了,一個和他齊腰高快滿八歲的小孩,抱起來居然這麽輕。她身上細細的骨頭甚至把他的手硌得有些生疼。
雙兖一雙手環在言二脖子上,亂七八糟的頭發全都糊進了他脖子裏,癢得他不适應地扭了扭頭。片刻後又把頭轉了回來,騰出一只手放進她的頭發裏,用兩根手指一下下地給她梳着頭發。
雙兖的發梢不少地方都打結了,言二動作輕柔,只能盡量給她把那些飄得東倒西歪的頭發歸攏回去。
他低頭看着雙兖發黃的發間藏着的兩個發旋,把她又抱得緊了些,從堂屋後的那個屋子裏走了出去。
一走出去就是整座平房的後面,正對着一塊菜地,邊緣處支着的木架上爬滿了小瓜和豆子的枝葉。這裏沒有人在,但還聽得見屋裏屋外有人說話的嘈雜聲。
言二左右看了看,後面沒有椅子,估計就算原來有現在也拿去待客了。他直接一盤腿坐下,兩只手托着雙兖再把她放到了自己腿上。雙兖身後的孝巾飄直起來,眼見又要落到地上,言二伸手把它拉了過來,輕輕地在她腦後把孝巾對折打了個結。
雙兖一直從號啕大哭轉換到了哭不出聲,只是顫着背抽泣,到最後變得悄無聲息。言二悄悄擡起她的臉一看,人已經睡着了。
雙兖兩只眼睛都腫着,睫毛上還挂着淚水,臉上被一道接一道的淚痕糊上去,糊成了一張大花臉。
言二雙手用力,想盡量穩穩地站起來不把她吵醒,但是腿伸直的瞬間他整個人還是晃了一下。
在地上坐太久了。
站了站,等腿上恢複了力氣,他才抱着雙兖又走進了屋子裏,按着記憶繞開人群,尋到了屋子的卧室,把雙兖放在了床上。
夏日炎熱,雙兖身上就穿了一套陳舊的長袖衫和淺灰色牛仔褲,看得出衣服短了一截,袖口都縮到了她手肘下的位置。牛仔褲上的老式亮片七零八落,這裏一塊,那裏一塊,搖搖欲墜着仿佛下一秒就能掉下來。
言二給她脫了鞋,雙兖的腳露出來的瞬間他嘆了一口氣。
雙兖的鞋,明顯是別人穿過的。不僅鞋上的白邊發着黃,鞋子還很明顯地比她的腳大上了一圈。
黃白條紋襪子上,有好幾處針腳,一些白色的線縫得歪歪扭扭,剩下的黃色針腳密集整齊,一看就是兩個人的手筆,說明這雙襪子縫過不止一次。
她大概是這幾天傷心過度沒怎麽好好休息,還沒一會兒就睡得很沉了。
言二拉開薄被蓋在她身上,在她均勻的呼吸聲中走了出去。
這會兒正大辦喪事,外間屋後挂着的毛巾有半數以上看上去不是發黃就是發灰,應該是用了很多年了。
言二沒去拿,抽了幾張紙打濕水以後,他又倒了回去。
帶着水的紙巾貼在了臉上,雙兖愣是一點動靜都沒有,看來真是累慘了。
言二給她把臉擦幹淨,出去扔了紙巾再回來沒有進屋,背靠着外牆站在了窗邊。
雙兖是在一片黑暗的窒息感中驚醒的。
醒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被被子罩住了頭,悶得喘不過氣,窗外天已經黑了。
她做了個噩夢。
夢裏爺爺正在下葬,她跪在墓碑前哭得傷心欲絕,忽然感覺背上一股大力傳來,她就被人推到了爺爺的墓穴中,掉在了他的棺材上面。
上面圍着一圈人開始往墓穴中填土,只有黃芳一個人抱着手沖她冷笑道,“老的死了,小的也跟着一起下去不是正好!”
雙兖吓得從棺材上面爬了起來,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就開始呼救,但是那些人卻只顧着機械地填土,沒有一個人理她,連看她一眼都沒有。
黃芳沖她猙獰地笑了笑,“你一出生老娘就知道你是個賠錢貨,你死了老不死的一百萬就全都歸我了。”
不知道為什麽,填土的人好像都只聽黃芳的,聽不見雙兖哭喊着的求救聲。
她漸漸絕望地發現求救沒用了,一屁股坐在了棺材板上。黃色的泥土填滿了棺材四周的縫隙,開始撒到了她身上。
起初只是零星的一點,到後來越堆越高,從她的腳腕一路埋到了脖子。最後她感覺頭頂也被壓得嚴嚴實實的時候,在一陣戰栗恐懼之中,她開始呼吸困難了。
正當她以為自己要死了,就忽然醒了過來。
原來黑暗和窒息都是因為她自己鑽到了被子裏,沒透過氣。
但是……在那個夢裏,她應該真的“死了”。
因為“死了”,所以才能醒過來。
死亡原來是這樣一種感覺,無助又不甘心,比她的想象中更讓人難受和害怕。
爺爺走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感覺嗎?
雙兖坐在被子裏,眼淚又順着臉頰掉了下來。
她爬下床,穿鞋的時候才反應了過來。
她什麽時候睡着的?誰把她抱到這裏的?
對了,是言二哥哥,言二哥哥來了……她剛回憶起來,窗外的言二就聽到動靜走了進來,嘴角帶着一點弧度道,“你醒了,公主。”
夜色下言二的五官模糊不清,只有聲音無比清晰,并且無比溫柔。
雙兖看見他的笑,鼻頭一酸,抹着眼睛又哭了起來,這次卻沒再哭出聲。
言二很少笑,一見雙兖就笑是為了安慰她。
言二哥哥肯定擔心她了。雙兖這麽想着,心裏越發難過,抽抽搭搭道,“言,言二哥,哥哥……爺爺,爺爺死了。”
言二收起了笑,眼神卻更柔和了些,應聲道,“嗯,我知道。”
他曾經也感受過一場死亡,那滋味并不好受。
“爺爺死了,黃嬸肯定也不會要我了。”雙兖說話順暢了些,一股腦地把她的煩惱全都說了出來,“我是不是不能繼續在城裏讀書了?黃嬸會不會把我賣了拿錢給弟弟治病?”
她雖然是孩子,不能第一時間看出大人的想法,但一起生活得久了,總能隐隐約約猜到一些東西。
黃芳只喜歡雙贏,不喜歡她。準确地說,應該是喜歡男孩不喜歡女孩。爺爺一走,家裏開始忙喪事,雙兖覺得黃芳說不定不會再養她了。
爺爺走了,她就會變成個孤兒。
言二聽了她的話,半晌沒有作答。
雙兖把他的沉默當作了默認,心裏想着自己要被抛棄了,越哭越傷心,坐在床上頭都快低到了被子裏。
在她的頭即将碰到被子的前一秒,一只溫溫涼涼的手托住了她的額頭,雙兖的頭壓着言二的手沉進了被子裏。
感覺到指縫裏很快也有了濕意,言二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道,“不會的。”
雙兖心裏不肯相信,但是知道他又在安慰自己,還是撐直手臂坐了起來。
言二感覺手上一輕,把頭轉了過來,看着她的眼睛道,“她們不要你,我要你。”
他還是少年年紀,聲音不算低沉,卻無比堅定,幾個字裏帶着一種令人信服的味道。
雙兖愣愣看着他,眼睛睜得老大,良久沒能說出話來,眼淚也停了下來,一顆淚珠挂在眼角,顫了半天才從眼眶中滾落,滴在了言二的手上。
言二又說,“現在還害怕嗎?”
雙兖反應不能,呆呆地點了點頭,然後又猛地搖頭,腦後的孝巾被她甩飛了起來,在空中畫了一個圓。
言二問她,“餓不餓?我帶你去吃東西。”
雙兖這幾天其實都沒怎麽吃東西,奶奶也不管她。因為只顧着哭去了,傷心的感覺壓過了饑餓感。此時言二這麽一問,她才感覺自己肚子裏空空如也,簡直能吞得下一個小皮球。
雙兖連連點頭。
言二下意識地又要伸手去抱她,餘光裏看見雙兖還有一只鞋在地上沒穿,他先彎下腰把鞋拿起來給她穿上。
雙兖眨着眼看他的動作,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言二是除了爺爺以外唯一一個會給她穿鞋的人。爺爺剛走,言二就來了,就像是……就像是接替爺爺來照顧她的一樣。
總要有一個人停留在她的生命裏,使她不至于漂泊不定,孤苦無依。
言二給她穿好鞋,直起身向她伸出了手。
雙兖跳下了床,不好意思道,“言二哥哥,我自己能走。”
言二默了片刻點點頭,卻沒有收回手,轉而輕輕抓住了雙兖的手,牽着她往外走。
這個動作簡單但是細致,神奇地一舉擊碎了雙兖這幾天以來的惶惑不安,讓她忽然之間就安定了下來。
在經過堂屋裏爺爺棺材的時候,她只是抽抽鼻子扁了扁嘴角,頭一次沒有哭出來。
言二牽着雙兖一路從屋裏走到街上,總有人向他們投來探究的目光,但是居然沒有一個出聲把他們攔下來。
雙兖跟在言二後面毫無所覺,言二心裏卻沉了沉。
今天如果不是他,而是換一個別的什麽人來帶走雙兖,想必也不會有人出面阻攔。
大家只是來做場喪事,好聚好散,并不會多去管別人家的閑事。
言二在這一刻明白了雙老的苦衷。
除了護得孫女周全,老人大概是別無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