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沒有他的吩咐,車還停在村口。
言二讓雙兖坐在後座上,習慣性地就拉開了副駕駛座的門,想了想又把車門關上,到後面坐在了雙兖旁邊。
雙兖很不喜歡坐這種空間狹窄的轎車,一上車就問道,“言二哥哥,我們去哪裏?”
言二答道,“鎮上。”
“哦。”雙兖應了一聲,靠在座椅上就不說話了。
車開過半程,言二注意到雙兖一直是同一個姿勢,頭頂在車窗上緊緊閉着眼睛,臉色不太好看。
“劉叔,把後座的車窗放下來。”
車窗忽然降下來,雙兖腦袋邊借力的地方一空,她驚得立刻睜開了眼睛。
言二伸手把她的肩膀往自己這邊扶了扶,沒讓她的腦袋磕在車門上。
雙兖慢騰騰地挪了挪位置,往裏面坐了一點。只要在車上,她的精神就會很差,肚子餓着再加上胸口悶,幾乎使不出什麽力氣。
言二見她坐好了,收回手道,“你是不是暈車?”
雙兖很驚訝地反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言二說,“一看就知道了。”
雙兖更驚訝了,“言二哥哥,你好厲害啊。”
她和黃芳一起生活了那麽久,黃芳就從來沒發現過她暈車,還經常罵她裝模作樣要死不活,以至于雙兖一直認為暈車是一種醫生才能看出來的病。她曾經還為了自己肯定沒錢治病很是難過了一段時間。
言二說一眼就能看出來,這簡直是太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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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二看着她震驚崇拜的眼神,失笑道,“你以前很少坐車吧。”
雙兖答道,“嗯,回奶奶家才坐長途車。在城裏有時候會坐公交,但是也很少。”
言二皺了皺眉,“沒人和你一起麽?”
如果有大人在身邊,一般來說很快就能發現孩子不對勁了。
“有啊。”雙兖卻肯定道,“好多次都是和黃嬸一起去的。”
言二略一思索,就猜到了她說的黃嬸應該是之前急不可耐想賣文物拿錢的那個女人。
他問道,“她不知道你暈車?”
雙兖滿不在意地點點頭道,“是啊,她一直不知道。”說完她又轉向言二新奇道,“言二哥哥,還是你比較厲害,居然能看出來。我還以為醫生才看得出來呢。”
她邊說着話,腳尖也邊在車墊上一下一下地點着,模樣天真又頑皮。
言二一時間有些無言。
什麽樣的家長,才會對孩子不上心到這種地步?
他小的時候,連腿在桌腳上磕了一下都有人如臨大敵地又是按摩又是上藥,那時候他面上雖然沒說,心裏卻在嫌煩。
如今再看雙兖,兩廂對比之下,他頗有些五味雜陳。
有些他看來再普通不過的東西,卻有孩子從沒得到過,甚至都不知道有這些東西的存在。
定定看了她片刻,言二對老劉道,“劉叔,那個黑色袋子。”
老劉把袋子遞給他,言二從裏面拿出了一個橘子。
老劉跟了言二好幾年,言二有事出門基本都是他開車。老劉喜歡吃橘子,有時候會在車上放一些,言二也随他去,現在正好派上了用場。
他把橘子剝開,裏面的橘子肉沒動,反倒把橘子皮卷成了一小塊,放到了雙兖鼻子下面,“聞一聞,應該能舒服一點。”
雙兖一直看着他的動作,怔了怔之後自己擡手接住了橘子皮。橘子皮上有淡淡的酸味,她嗅着這個味道呼吸,過了幾分鐘後就感覺胸口沒那麽悶了,腦袋也清醒了一些。
言二把手上的橘子掰成一瓣一瓣的,本來想就這麽直接遞給雙兖,頓了頓又把橘子表面白色的橘絡給一點點撕了下來。
橘絡不是不能吃,只是會影響口感,不算好吃。他小時候吃橘子就很不願意吃橘絡。
剝幹淨以後,他抽了一張車上的紙,把橘子放在上面一起給雙兖遞了過去。
言二常年四處奔波,吃東西不講究慣了,照顧孩子的時候卻莫名其妙多了點包袱。
可能是因為知道雙兖沒得到好的照顧吧。
雙兖見言二把橘子給她,伸出一只手去接。
言二看了看她的手,輕聲說,“兩只手。”
雙兖的手太小了,比他的一半大不了多少,容易把分成片的橘子拿掉下去。
雙兖聞言急忙把另一只手伸出來,雙手并在一起,掌心彎了起來,眼睛一瞬不瞬,小心翼翼地去接。
言二看她這樣實在可愛,情不自禁彎起了嘴角,把用紙包着的橘子放在了她手裏。
雙兖在橘子落到手裏的瞬間終于眨了眨眼睛,高興道,“謝謝言二哥哥。”
還從沒見過誰這麽細致地給她剝橘子呢。
就算是爺爺也不會給她把橘子上白色的那個東西給剝下來。她覺得那個東西不好吃,每次都自己把它弄幹淨了才吃。為了這個雙兖還挨過黃芳一巴掌,說她沒錢還窮講究。從那以後雙兖就不敢再這麽吃橘子了,她怕被打。
言二看着她笑得開心,自己卻笑不出來了。
怎麽一個橘子都能讓她高興成這樣……
他擡手摸了摸雙兖的頭。
雙兖感覺到腦袋上一重,仰起頭去看他的手,大眼睛撲閃了一下,忽然拿起一瓣橘子遞到了言二唇邊,“言二哥哥,給你吃。”
她人小手短,這個動作又要使勁把手臂舉直,有點費勁,她的表情都跟着用力了起來。
言二看見她興高采烈的樣子,遲疑了一下之後說了一句“謝謝”,張嘴把橘子咬進了口裏。
雙兖見他吃了,又高高興興低頭去吃自己的橘子了。
坐在前排的老劉通過後視鏡看着,心裏暗暗咋舌:言二打小就不喜歡別人喂他吃東西,覺得嬌氣又麻煩。別的小孩都還要父母喂食的時候,他就已經端着碗自己到一邊吃去了。
這麽多年就沒見他直接吃過誰遞到嘴邊的東西,今天真是奇了。
可能是對小孩子格外有耐心吧。老劉想。
言二把雙兖帶到了鎮上,吃砂鍋羊肉粉。
雙兖以前跟爺爺來趕過集,知道鎮上最出名的吃的就是這個,但是她只吃過一次,還是在三四歲的時候,味道早就全忘了。
在外面吃飯要花錢,不像家裏的蔬菜都是爺爺種的,偶爾能吃個五毛錢的鹵豆腐她就已經很高興了。
所以言二領着雙兖走進羊肉粉館之後,她一坐下就開始止不住的期待。
這家店生意很好,排在他們前面的人不少,砂鍋粉又煮得慢,雙兖捏着筷子等了幾分鐘粉都還沒煮好,她的眼睛控制不住地往店門口的煤氣竈上瞟。
言二坐在雙兖邊上。
第一碗粉端上來的時候,老板娘看了一眼言二,忽地一拍腦袋抱歉道,“啊忘記給你再加一份羊肉了,等一會兒給你送過來啊。”
“沒事,不急。”言二拿了一雙筷子放在砂鍋上。
老板娘在圍裙上搓了搓手,熟絡道,“上次見到你還是去年了,我這都沒想起來。”
言二喜歡吃她家的羊肉粉,習慣多加一份羊肉。
言二把粉推到雙兖桌前,口上回道,“今天剛到。”
老板娘熱情笑笑,“那這次多玩幾天啊。”
言二客套地點點頭,老板娘轉身又忙去了。
坐在另一邊的老劉聽完他們說話,笑道,“你吃肉是真的厲害。”
言二淡定道,“我長身體。”
老劉哈哈笑了兩聲,啧啧稱奇道,“也是,你三月份才滿的十七嘛,還小還小。”
言二沒理會老劉的調侃,低頭一看,發現雙兖拿着筷子卷粉吃,湯面上浮着的羊肉一塊都沒動。
他問她,“不喜歡吃羊肉?”
雙兖沒什麽吃羊肉的印象,本來是滿心期待的,結果粉一端到她面前,她才聞到羊肉那股膻腥味兒。剛從車上下來,聞着這種味道就有些反感。
于是雙兖一邊扒拉着碗邊只吃粉,一邊豎着耳朵聽老劉和言二說話。
劉叔說言二十七歲了……她馬上就滿八歲了,這麽算來,言二足足大了她九歲。
九歲好多啊,都夠再讀一個小學了。
雙兖想得正入神,冷不防言二突然開口跟她說話,把她吓了一跳,筷子上的一根粉絲被甩到了桌面上。
言二用粉館桌上的紙把那根粉絲裹起來,扔進了垃圾桶裏。
雙兖的眼神黏在言二身上,眼珠子跟着他的動作滴溜溜地轉。
這樣的鄉下小粉館裏,客人大多是本地人,流水一樣地來去,吃得桌上湯湯水水撒得到處都是,走的時候管也不管。
他們有時候吃完東西連嘴都不擦。
言二這個極其自然的小動作讓雙兖心裏生出了一些微妙的感覺。
言二是特別的。
他和這裏的人不一樣,和她更不一樣。
雙兖用筷子戳了戳碗底,湯裏紅色的辣椒油散開又聚在一起,她答道,“沒有。”
她這樣又窮又差又髒又醜的小孩,言二帶她來吃東西、對她這麽好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她不想讓他覺得這個讨人厭的小孩還挑食。
黃芳經常說戳着她的腦袋說有的吃就不錯了,再挑只能去街上要飯。雙兖覺得其實也有道理。
言二看了她一眼,扭頭對老板娘那邊說了一聲,“肉不用加了。”
老劉的粉已經端上來了,老板娘正在給言二那碗加肉,一聽他這話手裏的動作就停了下來,直接把粉端到了他桌上。
老劉嘲道,“喲,轉性了。”
言二伸出筷子把雙兖碗裏的羊肉全部夾到了自己碗裏,低聲說了一句“吃吧”,然後才轉向老劉道,“又沒少吃。”
老劉吃了口粉說,“你倒是不虧。”
言二也動起了筷子。
雙兖看着熱氣騰騰中言二清秀白皙的側臉,呆得忘記了吃東西。
從黃芳的咒罵中她知道了自己又窮又差,從老師和同學的嘲笑裏她知道了自己又髒又醜。她骨子裏犟,雖然面上不因為這些就表現得矮人一截,但內裏并不是不自卑。
言二怎麽能那麽自然地就跟她吃一個碗裏的東西呢?
畢竟她身上髒,吃過的東西肯定也髒。
言二再一次伸出筷子,點了點雙兖的碗邊,“吃不完麽?”
他額頭上和鼻尖上都吃出了汗珠,襯得玉白的皮膚更加好看,就像陶瓷一樣。
離得太近了,雙兖忽然看見了他鼻尖上那顆小小的痣,淺淺的褐色。
她心裏有疑惑,不答反問道,“言二哥哥,你不怕被我傳染嗎?”
言二怔了一下說,“……你感冒了?”
雙兖搖頭,“你吃了……”她說着有些不好意思,眨眨眼睛接着道,“你吃了我碗裏的東西,不怕變得跟我一樣嗎?”
言二想了想,覺得這可能是他們本地的一些說法,随口道,“為什麽會變得跟你一樣?”
“碰到我,還有我的東西的人,家裏會變窮,長大了會變醜……”雙兖回憶了一下以前同學們說過的話,補充道,“會被傳染上細菌,又髒又臭。”
更何況言二還吃了她碗裏的東西。
言二擱下筷子,眉宇間多了一點惱怒,他沉聲道,“誰跟你這麽說的?”
言二原想着會聽到什麽大人編來騙小孩的故事,比如挑食就會生病之類的,所以雙兖才說是會被傳染。
但他沒想到居然是這種理由。
雙兖後背發緊,覺得言二肯定是生氣了。
她低下頭耷拉着眉眼道,“同學,班主任老師,黃嬸。”
果然是會被傳染吧……連言二哥哥都生氣了。
可是,可是她又不是垃圾,哪裏就有那麽髒?他們連碰到她用過的東西都那麽讨厭嗎?
雙兖一開始和言二說話還挺平靜的,這會兒想着他的反應,心裏反倒生出了無邊無際的委屈,難過得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但是她又能去哪兒呢?
爺爺不在了,她哪兒都去不了。
雙兖轉過身背對着言二,悄悄拉起頭上的孝巾蓋在了眼睛上。
言二看見她低下了頭,瘦弱的背弓着,一動不動。
他剛才的反應估計是吓到她了。
言二嘆了口氣,轉到雙兖面前,彎腰放低語氣道,“又哭了?”
雙兖用力地捂着自己的眼睛,咬着嘴唇倔強地搖了搖頭。
她不是垃圾,她沒有傳染病,別人憑什麽讨厭她?
她才不會哭,她有什麽好哭的。
雙兖伸出一只手扶着桌子,又轉了回去,還是背對着言二。
言二走回位置上坐下,雙兖感覺到他過來了,賭氣似的又要往後轉。
言二忽然一腳勾住了她的凳子,然後伸手解開了她頭上的孝巾,繞了兩圈就把雙兖捆得動也不能動了。
“還轉嗎?”言二語氣無奈道。
老劉在一邊看得笑出了聲,“你還挺會帶小孩,別致。”
雙兖掙紮了兩下發現自己動不了,心裏的情緒橫沖直撞地找不到出口,再一聽老劉這一笑,氣得拿開了眼睛上的遮蔽物,頭一次對着言二喊出了聲,“我沒哭!我才不會哭……”說完半句,她的喊聲低了下去,“哭有什麽用……你才要哭……”
言二被她這話說得哭笑不得,一看她的眼睛,倒是真的沒哭。
“沒哭你躲什麽?”言二問她。
雙兖悶着頭不說話。
小孩子賭氣,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她解釋不出來。
被雙兖這麽一鬧,言二也沒再吃東西了,叫上老劉就把她送了回去。
走到雙家院子裏的時候,已經晚上九點多了。院裏的人都散了,桌椅也都收進了屋裏,只有那個做菜的棚子還搭在外面。
言二牽着雙兖走進屋裏,裏面人倒是不少,挨着坐着圍成了一圈。正中央坐着的黃芳本來在眉飛色舞地跟身邊的人說着話,見他們走進來,她的臉色一瞬間就沉了下來,嘴角挂着一抹笑涼涼道,“喲,野回來了?”
言二隐隐約約感覺到雙兖的手在他手裏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