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雙兖在消毒水的味道中醒了過來。
病房裏留着兩盞光線不強的燈,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也不知道現在到底是白天還是晚上。
她想從床上坐起來,剛動了動身上就是一陣大大小小的痛,她頓時不敢再動了,轉着眼珠子費勁地往前看。
言二垂眸坐在她的病床邊,看不清神色。
雙兖一看見他莫名就安心了,小聲喊道,“言二哥哥……”
言二沒有反應,似乎是沒聽到。
雙兖慢慢地歪了歪腦袋,發現她住的是單人病房以後又放心地繼續喊,“言二哥——”
“醒了?”言二這次很快就轉過了頭來,“餓麽?”
怎麽又這麽問……她又不是屬豬的,只會吃了睡睡了吃。
雙兖想搖頭,但是動作一大就感覺肩膀那塊兒被脖子帶得一陣抽疼,她倒抽了一口氣。
“別亂動。”言二坐得離她近了些,“你全身都是傷。”
雙兖十分聽話地沒有再動,眼珠向上翻才能看到言二的臉。
言二又坐近了些,就在她的床頭邊上。
這下雙兖不用再翻着眼珠去看他了。
她偏了偏腦袋疑惑道,“言二哥哥,你怎麽會回來?”
醒過來見到言二,雙兖很容易就猜到了是他救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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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言二回來了,黃芳很有可能就把她送去和爺爺團聚了。
言二給她掖被角的手頓了頓,忽然道,“我本來就不該走。”
雙兖愣了愣。
“是我的錯。”言二看着她道,“以後不會再讓你……遇到今天這種事了。”
他連一句“挨打”都說不出口,總感覺這兩個字像是帶着實質性的痛苦,一說出口就會讓小姑娘難過。
什麽樣的母親才會這樣對待孩子?
言二很不齒,他皺眉道,“你爸爸呢?”
雙兖想了想道,“我爸爸的話……應該是死了吧。”
她的語氣裏有一點不确定,卻沒有絲毫難過和委屈。
言二怔了一瞬,先是懊惱,随後又嘆了口氣。
唯一對雙兖好的爺爺已經不在了,現在似乎提起她任何一個親人都不是好話題。
“我見過爺爺給他燒紙。”雙兖說。
以前不是沒有人問過她關于她爸爸的事。
她跑去問爺爺,爺爺只說她爸爸在很遠的地方,不能經常和他們見面。
她懵懵懂懂地也就相信了,直到黃芳有一次喝醉酒逮着她罵她爸死鬼,她才漸漸察覺到了不對勁。
爺爺說的話是在騙她。
不是清明節也不是過年上墳,每一年的那一天爺爺都要她磕頭。雙兖以為是他們家哪個老祖宗的祭日,雖然不知道是誰,但還是每年都習慣性照做。
她說起這件事極為平靜,像是完全不了解的那種不在意,言二問她,“你見過他麽?”
雙兖果然答道,“沒有。”
她倒是挺想見見她爸的,只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她從小就沒有父親,別的孩子都有,她當然也會好奇自己的父親是誰、長什麽樣、現在在哪裏……
等她發現自己爸爸可能已經死了之後,她就不再追問了。
因為會讓爺爺傷心。
言二聽了她的話,眼裏忽然多出了一些雙兖看不懂的東西,像是傷感又像是懷念。
他輕聲道,“雙雙,你連八歲都不到。”
一個八歲都不到的小孩,是怎麽做到這麽若無其事的?
比他以前……要好上太多了。
過了一會兒,護士推門進來,手上拿着兩瓶鹽水道,“差不多該換了。”
言二看了看雙兖輸着液的吊瓶,的确已經見底了。
護士走了過來,熟練地把雙兖手上的針頭拔了,口裏說着,“別怕啊,不痛的。”
雙兖對她笑了笑。
護士也對她笑笑,動作迅速地給她換了針頭。雙兖從頭到尾都沒有露出一點害怕的神色,只是睜着眼睛認真看着。
護士把輸完了的吊瓶取下來,對言二道,“你妹妹?還是侄女?現在的小姑娘一見到針眼就又哭又鬧的,你家這個還挺乖。”
言二客氣點頭道,“妹妹。”
“長得不太像。一個像爸爸一個像媽媽吧。”護士說着,打量了一下言二,腳步輕盈地走出了病房。
雙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從窗口飄過,直到見不到人影了她才收回了視線。
剛才那個護士姐姐……好像臉紅了?
雙兖稍微動了動手指,伸出半只手到被子外面試了試,也沒覺得病房裏熱啊。
言二注意到她的動作,開口道,“熱嗎?”
“……不熱。”雙兖立刻把手縮回了被子裏,躺了一會兒後她悄悄翹起了嘴角。
言二看了她一眼奇道,“輸液還輸笑起來了。”
“不是因為這個。”哪裏有人會這麽傻,雙兖急忙解釋道,“輸液又不疼,打針才疼呢。”
她有兩次感冒發燒,黃芳沒耐心給她輸液,都是打的針,好像打針要便宜一些。
不知道是因為打針的針頭比較粗,還是因為黃芳帶她打針時罵罵咧咧的不耐煩,在她的印象裏打針很疼。
輸液的話……言二哥哥就在她身邊呢,她不覺得疼。
“那是因為什麽?”言二随口接道。
雙兖喜滋滋地說,“你說我是你妹妹。”
她一直遺憾言二不是自己哥哥,剛才聽了他和護士說的話,心裏高興得都快開出花來了。
言二看她一副吃了糖的陶醉樣,不知怎的便心中一動道,“你叫我什麽?”
“言二哥哥!”雙兖反應很快,話說出口之後她自己先咯咯笑了起來。
一笑她肚子上的傷就跟着抽疼起來,她又苦着臉壓下了嘴角。
“你叫我哥哥,當然就是我妹妹。”言二說。
“言二哥哥!”雙兖意猶未盡地又喊了一聲,沒等言二說話她就又笑了起來,然後擰着眉毛輕輕“嘶”了一聲。
言二無奈道,“痛就別笑了。”
雙兖乖乖點頭,然後又笑。傷口又痛起來,言二又說她。
雙兖卻還是想笑,因為高興。
也因為她知道言二并不是真的在斥責她,那大概是一種……哥哥式的包容和耐心吧。被這種溫柔的善意包圍着,讓她忍不住就想要撒嬌。
人一旦得到了自己渴望的東西,就無法控制地要去再三确認這個東西是不是真的屬于自己,孩子也不例外。
沒有的時候想要,得到了又會害怕失去。
吊瓶裏大概是有催眠的成分,雙兖折騰了沒一會兒之後就睡着了。
言二把她歪到枕頭下的腦袋一點點搬了回去。
這麽扭着睡也不覺得累。
然後他放輕動作走到病房外,給老劉打了個電話,“我回旅館一趟,雙兖就麻煩劉叔你看着了。”
老劉道,“她醒了?”
“嗯。”言二說,“剛才又睡着了。”
“行,我現在就過來。”老劉正要挂斷電話,那頭言二又補充了一句,“她還沒吃東西,再醒應該就會餓了。劉叔你記得給她買點吃的。”
老劉應下,“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言二想了想道,“買點清淡的吧,粥什麽的。”
“這我當然知道了。”老劉笑了起來,“你還挺會操心的。”
自己明明也才十多歲,高中都還沒畢業呢。
言二仔細地追加要求,“要皮蛋瘦肉粥。”
他還記得醫生說雙兖營養不良,平時估計吃得很差,生病的時候還是補一補比較好。
“知道了知道了。”老劉說,“有空多關心關心你自己吧。”
言二晝夜颠倒飲食不均都是常事,昨天為了看顧雙兖又是一夜沒睡,在病房裏一直坐到了她醒來。
他避而不答道,“謝謝劉叔了。”
老劉嘆了口氣,挂斷了電話。
很快他就到了醫院,言二從雙兖床邊站起身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在外面說。
兩個人并排站在透明窗口前,病房裏雙兖額頭上綁着紗布,睡得正沉。
老劉搖搖頭道,“作孽啊……”
言二想到雙兖受傷的原因,眼中一冷,沒有說話。
老劉提醒他,“明天雙家老爺子好像就下葬了。”
夏天天熱,一般停棺都停不了多久,選一個最近的黃道吉日就會把人給埋了。
雖然身上有傷,但是于情于理,雙兖都該去看看。
言二應道,“我會帶她過去的。”
“錢我放在了你房間床下。”老劉壓低聲音道,“那個女人叫黃芳,是裏面這小姑娘的媽媽,家裏還有個腿上殘疾走不了路的兒子。她丈夫前幾年死在了工地上,賠了點錢,但是好像都被她給賭光了。從你那拿的五十萬現在也沒了,她還欠了高利貸三十萬。”
現在已經是早上了,這些都是昨天夜裏老劉問出來的,言二還讓他在鎮上的銀行取了點錢出來。
言二聽完慢慢地勾起唇角露出了一個冷笑,“才一個星期,五十萬就沒了。”
老劉沉聲道,“這事要一勞永逸才好。”
他逼問黃芳的時候,那女人被他一吓就倒豆子似的什麽都說了,哪還看得見虐待孩子時的那股威風。
這種人他見得不少,沒什麽一技之長還一身劣習。在外面受了氣,一回到家裏就拿孩子做出氣筒。
跟他們講道理講不通,打官司更麻煩,只能用點不那麽溫和的手段才能讓他們長記性。
如果不把黃芳一次就震懾住,只怕她以後還會陰魂不散地找上雙兖。
言二緩聲道,“……我明白。”
老劉進了病房坐着,言二在窗口外又站了會兒,轉身出了醫院。
他回了旅館,先去自己房裏把老劉藏在他床下的一個箱子提了出來,然後在他的行李中翻了翻,從幾件衣服底下摸出了一把折疊軍刀,塞進了兜裏。
言二拎着箱子進了對門老劉的房裏,把門給反鎖了。
他們訂了兩個房間,身上都有兩個房間的鑰匙,方便意外情況應急。
譬如現在。
黃芳被老劉反手綁在了一把椅子上坐着,椅子角和床角綁在了一起。
她嘴裏塞着一團布料,看見有人進來了,她猛地晃動着椅子,眼中一瞬間迸發出了某種光芒,鼓着眼睛緊盯着言二。
言二把箱子随手放在地上,雙手插在兜裏慢慢走到了黃芳面前。
他快速掃了一眼黃芳的五官。
發黃的眼珠,滿臉的雀斑……全身上下和雙兖唯一的相似之處大概只有那頭幹枯發黃的頭發。
雙兖一雙眼睛大而清澈,五官标致,長得并不差。只是因為面黃肌瘦加上總是穿着一身破舊不合身的衣服,整個人看上去才會灰撲撲的。
她跟着這樣一個母親,大概從來沒有得到過什麽母愛。
看清黃芳嘴裏是一只襪子以後,言二随口說了一句,“劉叔新買的襪子,用來堵你的嘴,可惜了。”
黃芳聽見他的話,怒不可遏,腳在地上蹬了蹬,椅子前端擡了起來,又徒勞地落了下去。
“我十七歲,還沒成年。”言二忽然看着黃芳笑了笑,“看見是我來,你應該放松了不少吧。”
黃芳之所以害怕老劉是基于對方歷經世事的氣度和年紀,老劉再一拿出點手段來她很容易就被吓得什麽都說了。
但是言二畢竟還是少年年紀,她看到他并不會發怵。
她還是鼓着眼睛瞪着言二,眼裏不加掩飾地閃過了一抹輕蔑和嘲弄。
一個中學生而已,能把老娘怎麽樣?
言二恍若未見,沒有被她這種眼神激怒,只是點了點頭,不緊不慢地從兜裏将那把折疊軍刀摸了出來,在黃芳面前彈出了閃着白光的刀刃。
黃芳心裏終于開始慌了,她下意識地想往後退,但是又被綁住了根本無路可退,她僵着脖子,後背發涼。
言二動作随意地舉起了刀,仿佛手裏拿的不過是一把玩具塑料刀一樣,将它輕輕一抛,朝着黃芳被綁在椅子邊上的手釘了過去!
黃芳頓時渾身一顫,瞳孔緊縮,她叫不出聲,于是只能驚恐地從喉嚨裏發出“嗚嗚”的響聲。
言二把刀拔了起來,摸了摸幹淨锃亮的刀身,俯視着黃芳淡淡道,“都沒見血,你怕什麽。”
黃芳立刻動了動手指,沒感覺到痛,她扭着腦袋使勁往一邊看,就看見自己右手指縫下的椅子一角……被刀子豁出了一道兩指深的缺口。
如果這一刀的準頭偏了一星半點,她指不定得少幾根手指。
黃芳這次是真的開始怕了,她瑟縮着看向言二,一動也不敢動。
“你打雙兖的時候想過這一天麽?”
言二看她現在的反應與之前的嚣張判若兩人,驀地有些想笑了,然而面上還是冷靜到可怕。
“她可是你女兒。”言二說,“她斷了一根肋骨,有腦震蕩,耳膜出血,胃出血,多處軟組織受傷……牙齒還缺了一顆。”
他把醫生的診斷報告一字不漏地複述了出來,整個過程中語聲平穩,面色不變。
只是言二的表情越是平靜,黃芳心下就越是驚濤駭浪。她原以為他們綁她是為了老不死的那五十萬,沒想到居然是為了那個死丫頭。
雙兖被打成了什麽樣她不關心,她現在只怕言二為了報複也對她動手。
剛才言二扔刀子的時候可沒有絲毫猶豫……一個才十多歲的男生,行事作風竟然比昨天那個中年男人狠了這麽多。
他……他不會殺人吧……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黃芳無法抑制地感到了恐懼,連牙齒都開始打戰了。
她木木看着言二,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
言二也不在意,只居高臨下問她,“你是她親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