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晚上睡覺前雙兖收到了李小阮的消息,約她明天去看電影,是最近上映的《全球熱戀》。
雙兖猜李小阮是有話對自己說,很快就給了她肯定的回複。
她們是朋友,就像訾靜言說的,她應該好好看着李小阮不讓她犯傻。
次日早晨,她們在電影院碰面,兩個人一打照面,不約而同停下了腳步,帶着些許尴尬地沉默着。
女生之間的友誼似乎就是這樣,很有可能因為一句話就産生了隔閡,而大多數時候沒有人知道怎麽妥善處理這種隔閡,只好放任。
李小阮先出聲打破了沉默,“雙兖,你也有很多事沒有告訴我吧?”
雙兖看着她沒說話。
李小阮又道,“你的親生父母、你為什麽轉學……連你哥哥的事都是我死纏爛打問出來的。”
雙兖一開始聽着她說這些話心裏還有些不好受,聽到最後一句沒忍住笑了起來。
李小阮瞪着她奇道,“你笑什麽啊?我說錯了嗎?”
“我哥哥的什麽事啊?”雙兖反問,“你明明就只對他的長相感興趣而已。”
“那又怎麽樣!”李小阮理所當然道,“好朋友不就應該要一起分享的嗎!”話一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麽,強硬的氣勢立刻褪了下去,頗不自然地別開了臉。
“我的事沒什麽不可以說的。”雙兖忽然道。
李小阮聞言看向她。
雙兖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爸爸死了媽媽跑了奶奶很早就不在了爺爺在我三年級的時候去世了所以我被寄養到了阿婆家我有個弟弟但是我媽把他一起帶着跑了。”
她這麽一字不頓地說完了這番話,語速不慢,李小阮直接聽得懵了,“……你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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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知道的那些事。”雙兖說。
李小阮愣了足足有一兩分鐘,才把她話裏的信息量全部消化完畢,從齒縫裏擠出了一句,“對不起。”
對朋友的好奇心太重,心裏一直埋怨着對方什麽都不說,沒想到到頭來問出的全是對方的傷心事。
李小阮有點後悔了。
“沒關系。”雙兖十分大度,“我現在對這些已經沒有太大的感覺了。”
“我……我……”李小阮見她這麽坦誠,一咬牙道,“我家的事……”
雙兖不想讓她說得這麽為難,佯裝看了看時間道,“電影快開場了,先上去吧。”
李小阮頓時松了一口氣,接過了這個臺階,“還有多久?”
雙兖道,“五分鐘。”
李小阮一聽就拽着她進了電梯,氣惱道,“都怪我們在下面耗太久了!”
“是啊。”雙兖不着痕跡地看了一眼李小阮生動的面孔,笑了笑。
對于女孩子來說,無分享,不友誼。
她們匆匆忙忙取了票,沖向檢票口的時候迎面撞上了一撥人,是電影散場了從影廳出來的。
雙兖急忙道,“小阮,有人!”
李小阮往一邊退開,那些人卻不走了,目光輕佻又放肆地打量着她們兩個,其中最多的是看李小阮。
她今天穿着及膝拼接色塊的裙子,很漂亮,也很醒目。
雙兖直覺感覺到來者不善,往這些人的臉上掃了一眼,認出了其中幾個就是之前在學校門口堵她們的,剩下的年齡要大幾歲,穿得不倫不類,耳釘項鏈一應俱全,有一個人脖子上還有大片的刺青,看起來有些吓人。
她心下一緊,湊近李小阮道,“趕緊走。”
李小阮點點頭,兩個人低着頭從這幫人旁邊繞了過去,身後有人嘻嘻哈哈叫道,“哎!別急着走啊!”
雙兖立刻感到如芒在背,看了一眼李小阮緊繃着的表情,顯然對方此時的緊張也不遑多讓。
她們逃也似的檢了票,一趟跑進了放映廳。
“六排七座、六排八座……”找到位置坐下來之後,兩個人竟然都有種劫後餘生般的松懈感,但是還是心跳如鼓。
這裏是電影院,出了學校和家門周邊,她們兩個才上初中的小姑娘遇到了剛才的那種情況,說一點都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雙兖也沒想到出門看個電影還會遇到這種事,她想了想,壓低聲音對李小阮道,“以後你盡量別單獨出門了。”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如果有一次沒能跑掉那該怎麽辦。
李小阮也很無奈,“我知道了。”
漂亮得過分了也會惹麻煩,真是愁人啊。
她們坐下沒多久,電影就開場了。
是部愛情片,講了三段愛情故事,李小阮看得津津有味,因為片子裏的主演似乎她都很了解,時不時還要點評兩句演員的長相和着裝。
雙兖則要安靜得多,自己一邊看着一邊聽李小阮說。電影裏的故事橋段離十二歲的她還太過陌生,她看着沒有什麽過多的感觸,看到最後就只記住了一句臺詞。
如果我們之間的距離是100步,我已經走了99步,就等你走最後一步。
這句話莫名地動人,一下子就撞在了雙兖心坎上。走出影廳的時候她還在不斷地回味着,李小阮就用力扯了兩下她的袖子,“雙兖,你看那邊!”
“怎麽了?”雙兖有點茫然地看過去,随即不自覺地抿緊了嘴唇。
之前的那些人居然沒走,就坐在電影院提供的休息沙發上,隔着一段距離對她們指指點點。
雙兖一把拉起了李小阮的手,“不要看他們。”
“做什麽?”李小阮猝不及防地被她拉着往前去了,一陣不安。
雙兖沒回答她,壯着膽子一言不發地從那幫人面前經過,有個人伸出腿來攔在她們面前,雙兖繞了過去,那些人哄笑了起來。
電梯門合上的時候,她看見那些人全都站了起來,她立刻就生出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在她們出了電影院以後,那些人跟在了她們身後。不遠不近,隐隐聽得見他們說話的聲音,更讓人心驚膽戰。
李小阮慌了,急促道,“雙兖,怎麽辦?”
雙兖想了想,擡眼看見街邊的奶茶店,當機立斷道,“裏面好像有包間,我們先進去躲躲。”
“好。”李小阮回頭看了一眼,那些人越來越近了,她跺腳道,“真煩人啊!”
“不會有事的,他們可能就是想吓吓我們。”雙兖其實也不确定那些人會做什麽,但她還是試圖找一個理由給自己和李小阮緩解緊張。
進了奶茶店,她們被服務員領上了二樓的包間,兩個人都沒什麽心情喝東西,随意點了兩杯飲料,從窗邊盯着樓下看。
那些人進來了。
李小阮急忙把包間的門從裏面反鎖了,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兩個人頓時繃直了身體,誰也不敢動。
雙兖感覺自己的雞皮疙瘩已經冒起來了,說話的聲音也不太穩。
“誰?”她喊了一聲。
門外應道,“你們的飲料。”
雙兖松了一口氣,小心地打開了房門,從服務員手裏接過飲料,然後在對方錯愕的表情中飛快地又關上了門。
她把飲料放到桌上,小聲道,“他們就坐在外面。”
李小阮睜大眼睛急道,“我們總不可能一直躲在這裏吧,要不我給我媽打個電話讓她來接我們。”
現在也就這個辦法最好了,雙兖道,“李阿姨方便嗎?”
李小阮忽然沉默了一下,“……去民政局了,我也不知道。”
去民政局,那只能是去登記離婚了。這個時候把人叫過來感覺也不太合适。
“還是我來吧。”雙兖拿出了手機,撥通被她設置成了緊急聯系人的那個號碼。
通話中響了七八聲,對面遲遲沒有人接,雙兖正打算挂了,換淩霂雲的號碼打,電話突然接通了。
訾靜言的聲音聽上去很疲倦,“我在開會,有什麽事麽?”
他這麽一問,雙兖居然有點開不了口,感覺自己一定是打擾他了,遲疑不決道,“我和小阮在外面……”
“嗯?”訾靜言揉了揉眉心,喝酒的時候沒醉,之後也沒什麽反應,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就頭痛得不行。
“有人跟着我們。”雙兖說。
“你們在哪?”訾靜言的聲音忽然冷冽了許多,雙兖後背也跟着一涼,報出了奶茶店的位置。
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二十分鐘之後,包間的門再次被敲響了,雙兖和李小阮一同喊道,“誰?”
門外的人道,“雙雙,是我。”
雙兖跑過去打開了門,訾靜言站在門外,身上還是穿的西裝,但是已經不是昨天那套了,外套扣子扣得嚴絲合縫,手上還拿着一個文件夾。
他低頭看了雙兖和裏面的李小阮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到小姑娘身上,“沒事吧?”
“沒有。”雙兖猛搖頭。
他都來了,她還能有什麽事。
“出來,我送你們回去。”他往門邊退開了一些。
雙兖和李小阮總算從包間裏走了出來,跟在他身後目不斜視地往樓下走,外面坐着的那些人見她們被訾靜言西裝革履地領走了,頗感無趣,都噤了聲。
李小阮見狀回頭橫了他們一眼,雙兖趕緊把她拽了回來。
李小阮不情不願地收起了她的耀武揚威。
訾靜言在一樓櫃臺處給她們倆結了賬,聽到金額的時候李小阮不禁咋舌,“這麽貴啊?”
“包間有底價,然後再按小時算。”雙兖也覺得貴,但當時她倆情急之下,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她們倆在訾靜言身後暗暗感嘆,他面不改色地付了錢,轉身道,“走了。”
兩個人連忙跟上。
雖然不是她們主動惹的麻煩,但在訾靜言不冷不熱的氣場下,雙兖還是覺得像犯錯了似的心虛。
送李小阮回家的路上,訾靜言都沒出聲,李小阮站在家門口跟他道謝的時候,他才不鹹不淡應了一聲,“以後小心一點。”
就這麽短短的一句話,他眼風一掃,李小阮立刻紅了臉,頭也不回地跑進了家門,都沒來得及跟雙兖道別。
雙兖看她老毛病發作,有些好笑,但沒過一會兒她就笑不出來了。
到了家訾靜言很快就把身上的西裝外套和領帶都扒了,解着襯衫領口問她,“什麽時候被人跟上的?”
雙兖實話實說,“進電影院之前就遇見他們了。”
訾靜言的聲音冷了一個八度,“那時候怎麽不打電話給我?”
他忽然冷了臉,雙兖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一時沒敢接話。
相對沉默中,訾靜言很快也意識到了自己态度不太好,他放緩了聲音道,“從電影院到奶茶店的那段路上,如果他們想追上你們……他們有幾個人,你們又有幾個人?”
一旦陷入那樣的情境,兩個初一的小姑娘根本無法反抗。雙兖後知後覺地出了一身冷汗,明白了訾靜言生氣的原因,她低聲道,“……對不起。”
訾靜言看着她低眉順眼的模樣,一句話脫口而出,“我不是想罵你。”
雙兖點點頭,“我知道。”
他是在跟她講道理。
訾靜言這下更是一點火氣都沒了,換了一副平和的語氣,“遇上突發情況沒什麽,怕的是不能及時應對。今天吓到了吧?”
“有一點。”雙兖縮着脖子說。
訾靜言起身,從廚房裏的櫃子裏拿了一瓶酒和一個杯子出來,倒了小半杯,雙兖看着看着忍不住道,“還要喝嗎?”
昨天就喝了那麽多,會不舒服吧。
“不是我喝,是給你的。”訾靜言在餐桌前坐下了,“壓壓驚。”
雙兖走了過去,在他旁邊坐下,伸手去拿杯子之前說了一句,“我還未成年。”
“我知道。”訾靜言點了點下巴,“這是果酒,度數很低。”
于是雙兖就捧着杯子喝了一口,甜甜的,有點澀,但還能接受。
她簡短評價道,“好喝。”
訾靜言回道,“以後你想喝,就自己去倒。”
雙兖又抱着杯子喝了一口,訾靜言補充道,“但不能喝太多。”
“那你……”雙兖看着他笑了笑,眼睛滴溜溜地打着轉,“一開始就不應該給我喝的。”
訾靜言失笑,“……也對。”
雙兖慢慢把手裏的一杯酒喝完了,訾靜言從文件夾裏抽出了一張紙遞給她。
雙兖凝神看了看,發現這是一張菜單。
微辣的黃焖雞米飯、一人份的豆湯圓子火鍋、早上八點以前的小豆肉沫粉……條件要求得很細致,這是他上次說好給她寫的菜單。
雙兖見他那麽忙,還以為他一定忘了,沒想到他真的寫了。
外出被人尾随的不快被這份愉悅感成功蓋了下去,她指着豆湯圓子火鍋問,“為什麽是一人份?”
“一人份是最多的。”訾靜言說,“兩個人就點兩個一人份,比兩人份多。”
“那這個早上八點以前呢?”
“八點以前的肉最新鮮。”
雙兖把紙張翻到了背面,發現後面是印着內容的,入眼一行粗體大字——2012年三中暑期夏令營試行策劃。
訾靜言看了一眼道,“開會的紙。”
雙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他,“你在開會的時候寫的?”
“啊。”訾靜言全無所謂地應了一聲。
“你不認真。”雙兖下結論道。
會議上別人正色凝神,他卻在下面給她寫學校門口的店鋪菜單……雙兖忽然生出了一種以前在爺爺家偷吃小零食的感覺,有種小心又餍足的幸福感。
訾靜言的語氣有些無奈,“你上課就不會走神麽?那麽無聊。”
雙兖一口應道,“不會。”
訾靜言盯着她看了兩秒,然後小姑娘就笑了起來。
他頭一次發現她眼睛裏對着光的時候,兩邊的眼角會拉出一道細細的光線,可以瞬間點亮她的整張面孔,燦若春光。
難怪會被人尾随了……訾靜言移開了目光,并沒有想過別人感興趣的是李小阮,根本就不是他家這位。
他敲了敲那張菜譜道,“不要就……”
“要的!”雙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那張紙,捏在手裏看了看,又問他,“夏令營?”
他最近在忙的就是這個嗎?
“本來打算做一個交流項目,但是太刻板了吸引力就不夠。”訾靜言解釋道,“效果好的話,可以推廣到全市。”
雙兖想了想道,“為了吸引更多的學生參加?”這個倒是很好理解,如果是走學術交流那個方向,學生們當然不肯去,換成可以吃喝玩樂的夏令營就好多了。
訾靜言點頭,“以這個開始作為契機,慢慢把夏令營變成中學的固定項目,讓學生能看到一點和學校裏不一樣的東西。”
雙兖聽得似懂非懂,猜測道,“歷史文化……之類的?”
“算是,但也不全是。”訾靜言不置可否,“當代人最缺乏什麽,你知道麽?”
時間?感情?金錢?雙兖覺得他要說的應該不會是這些,太通俗了,于是她搖了搖頭。
訾靜言輕聲道,“匠人精神。”
他說完又道,“兩年前我去過一次貴州,聽了一場黔戲,去年再去,已經看不見劇院了,被推平修了一個商場。”
雙兖心中頓生觸動,有點明白他在說什麽了,“京劇、越劇之類的戲劇還能流傳下來,是因為保護得好。”
“因為還有傳承。”訾靜言道,“但實際上能為大衆所知的一些傳統工藝和文化處境都很艱難,更多的小衆的東西消失得非常快。”
“世上的工作有很多種,人都要生存,為了物質基礎奔波無可厚非,只是在這種環境裏,就很難有人再去思考那些文化符號了。”
雙兖琢磨着試着下了個結論,“你想讓他們看見這些東西,然後能去做點什麽。”
“在他們步入社會之前,試着引導他們去接觸。”訾靜言補充道,“一旦脫離了學校,眼裏就更難看見這些東西了。”
“但是……”他說的這些話裏有種感染人的力量,讓雙兖覺得自己要說的話有些無力,“聽說高中部的學生每天都有寫不完的作業,光是應付考試就都累得不行了。”
作為學生,壓力就擺在那裏,無法逃避,很難有機會再給你去考慮其他“不合時宜”的東西。
“我知道,所以……”訾靜言也知道這是不可抗力的環境因素,“這個夏令營是免費的。”
雙兖驚詫地睜大了眼。
“教育部會撥一部分款,剩下的我們這邊出。”訾靜言淡淡道,“盡力而為。”
他侃侃而談,為了向她解釋這些東西才說了這麽多話,雙兖望着他,覺得他有點不像個大三的學生。雖然她也不知道大學生該是什麽樣的,但大概很少有人會是他這樣的,他總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像是……一種信仰。
有着信仰一樣的堅定和崇高。
她忽然想起了一句話,把它念了出來,“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
1919年,魯迅用筆名唐俟在《新青年》上首次發表的一段話。
訾靜言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容,“差不多。”
雙兖也笑。
但他不知道,其實她更想說的是後面的一句話。
不必等候炬火。
他早就已經成為了她唯一的光。
作者有話要說:
我也想聽黔戲,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