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活拿只是說給鐘五一聽的,其實雙方都心知肚明訾靜言不會再把貨轉手出去,多給的錢是為了穩住鐘五一的心思,留住他這條源源不斷的供貨鏈。
無論是什麽時代,拿錢辦事都是永遠的硬道理……談妥了鐘五一這邊,訾靜言這個假期的安排就空了下來。
他在王府井大街上走了不過百來十米,忽然發現地面上多出了一點小水漬,片刻後,越聚越多。
又下雨了。
被水汽砸得灰蒙蒙的世界瞬間就讓整條商業街的人空了大半,從旺季的景象無縫過渡到了淡季。
大大小小的商店裏外湧進了一波又一波的躲雨人群,訾靜言撐起随身帶的傘,望着對面玻璃櫥窗裏兩眼無神的塑料試衣模特,沒有動。
有倉皇逃竄的行人從他身邊匆匆而過,都不禁對他投來異樣的目光,因為他俊秀淡漠的面容,也因為他皺着眉頭站在了雨中的大街中央。
他手裏的傘,是一把黑色的直柄傘,随處可見,并不特別,闌州家裏也多備的是這種樣式的傘。
他回憶起了第一次帶雙兖去林苑小學的時候,她趴在他背上,因為怕他淋到雨,就在手心裏悄悄地前後轉動着傘柄,傘面的水流全都彙聚成了大顆的水珠,簌簌從傘尖上甩落,從他面前斜斜過,旋轉不歇,一點點融進了地上的水幕裏。
他叫她聽話,于是她就真的從小聽話到大。
這兩天,坐在鐘五一的店裏,他總是時不時想起垠安劇院裏雙兖咬着嘴唇鼓掌的模樣。
……他差點就吻了她。
什麽樣的情境下,一個男人才會情不自禁地失去了所有自制力?
他覺得自己是要走火入魔了。
這場雨下得不算太久,訾靜言撐着傘沿着東長安街一路慢慢走出去,雨停的時候,林雫的電話來了。
電話那頭,也聽得見雨聲,“你還在北京吧?我從闌州回來了,晚上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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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她,“回了趟家而已,還需要接風麽?”
“不需要。”林雫笑起來,“言二,我要去上海工作了,明天就走。”
他頓了片刻道,“晚上見。”
後海酒吧。
林雫要了一杯瑪格麗特,訾靜言沒有喝酒,捏着一根煙在手指裏,打火機擺在卡座配的小桌桌面上。
“怎麽突然要去上海?”
“出版公司的工作,翻譯專著要花點時間,最近原作者也在上海,過去看看也好。”
訾靜言不置可否,“只有這個原因?”
相識多年,兩個人實在是太默契了……林雫笑笑,抿了一口酒道,“老路在上海。”
老路——路德維希,林雫剛離婚半年的前夫。
“他說他只是來旅游的,順便見一見在上海工作的朋友,但是……”林雫無奈地眨了眨眼睛,“他把在倫敦的酒館都給賣了。”
路德維希不會中文,孤身一人漂洋過海當然只能是為了林雫,而林雫也不放心他一個人在上海,很明顯,兩個人都還對對方有感情,遲早還會走到一起。
訾靜言旁觀者清,只道,“有好消息記得說一聲。”
“我們在一起就只會吵架。”林雫搖頭失笑,話音一轉又道,“倒是有件事要提醒你,前兩天雙雙也在闌州。”
“……嗯。”訾靜言稍一晃神,手上的力氣不自覺重了兩分,指間的香煙被撕開了一條縫,露出了裏面的深色煙草。
他随手把煙扔進了桌上的煙灰缸裏,神情淡淡地聽着林雫繼續道,“她看起來似乎有點崇拜你。”
訾靜言神情不變,沒接話。
“看來你早就知道了。”林雫眼神玩味地看了他兩秒,“什麽感覺?”
“比你當初差一點。”訾靜言語氣平平,連個多餘的表情都欠奉。
林雫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擡手揮了揮道,“我們認識的時候你才多大啊?小學都還沒畢業。仔細想想,你以前也不是真的喜歡我吧。”
無非是小的時候心理上不安,就會對身邊比自己大的人産生依賴,誤以為那是喜歡,等到長大了才發現其實不是那麽回事。
在林雫去上大學以後,過了幾年訾靜言也就漸漸釋懷了。
“林阿姨走了,我來了,說到底也只是因為時機比較巧吧。”林雫說完,見他沒有否認,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道,“我以前可是對你心動過的。”
訾靜言聞言驚訝地挑起了眉,林雫趕緊打斷他,“別問是什麽時候,總之最後什麽都沒發生,事實證明我做得很對。”
她故作憂愁地攤了攤手,打趣道,“你看,你現在就已經移情別戀了。不要否認你喜歡那個小姑娘,別人可能看不出來,但我可不是他們。”
沒人比她更清楚訾靜言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會是什麽模樣。就像是一道化學反應,一切都會變得與衆不同。
訾靜言勾起嘴角笑了笑,“沒打算否認。”感情是他自己的,沒理由否認。
“我聽阿婆說她是家裏出了變故才被接到闌州的,和我以前的情況很像。”林雫一陣見血道,“你是怕她和你一樣?”
訾靜言沉默了。無聲給出了回答。
“自私鬼。”
林雫無情評價道,“你只是怕她有一天會離開你。”
訾靜言掂起打火機在手上轉了兩轉,似乎想借此消除自己內心的煩躁,最後卻也只能低聲道,“……她還小。”
“OK,我們假設就是這個原因。”林雫扭頭盯着他,紅唇微啓,亮出一口白牙道,“但我打賭,如果你不能先定了她的心,她一定會先讓你傷心。”
她說完,移開目光,悠然自得地喝完了大半杯酒,向調酒師招手又要了一杯白蘭地。
訾靜言驀地擡頭,手上卡着打火機的動作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定格。
林雫看也沒看他,輕飄飄道,“她應該是誤會我們的關系了。”
訾靜言皺眉,終于嘆了口氣,扶着額道,“她還在闌州麽?”
“誰知道呢,你打個電話回家問問吧。”林雫奪過他手上的打火機晃了晃,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這個我就先收回去了,你留着可能只是個定時|炸|彈。”
訾靜言沒搭她的話,只是緊鎖着眉頭一言不發。
雙兖認識這個打火機。
搞不好,這個定時|炸|彈……已經炸了。
雙兖在林雫離開闌州的當晚就回了垠安,給淩霂雲和陳娟的理由是學校補課。
也不算是說謊,她只是把時間提前了幾天而已。高二六號才開始補課,她三號就回去了。
因為她不想待在闌州,會讓她滿腦子都是訾靜言和林雫的事,像是一團郁積在胸口的悶氣,吐不出又消不去,橫亘在胸腔中不上不下,憋得她只要用力呼吸就會覺得喘不上氣。
……
垠安的家裏很安靜。
趁着十一長假,李媽媽帶着李小阮出門旅游了,要等到上課了才會回來。
雙兖吃過了晚飯才從闌州走的,到垠安的時候也不早了,她簡單收拾一下就睡了。
舟車勞頓,身體很疲倦,精神卻很清醒,閉上了眼睛也感覺不到絲毫困意。
更漏夜長,恍恍惚惚中記起了初二有一次英語考了年級第一,她高興得不成樣子,淩霂雲也笑得很欣慰,說是這個家裏的孩子外語都好,訾靜言初二時能用英文和林雫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陳娟說,那也是因為兩個孩子說起話來磕磕巴巴的,都講不來對方的話,只能卯足了勁好好學了。
雙兖以前沒聽出來這兩句話裏有什麽豐富的含義,現在再一看,倒是發現了其中不同尋常的浪漫。
為了能互相聽懂對方的語言,訾靜言早在初中的時候就可以流暢使用英文了,而林雫後來更是成了專職中英同傳。
有點美好的初戀。
是個令人感動的故事。
半夢半醒地過了一夜,雙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着沒有,又或者是睡着的時候她已經沒意識了,總之等她再醒過來時,窗外已是日上三竿。
她猶豫了片刻,想到這個點圖書館占座的人也早都去得差不多了,于是只好放棄了這個打算,打開窗戶讓溫煦的陽光透進來,咬着筆在書桌前坐下了。
一個人在家,沒有了李小阮時不時的騷擾,她還算能學得進去。
寫完一張數學卷子以後,她擡手伸了個懶腰,看見對門陽臺上種着的一整排太陽花。
花團錦簇,很有生命力的模樣,十分漂亮。
居然還有兩只蝴蝶繞着花盆飛過去,在十月份的天氣裏很少見。
她撐着下巴看了一會兒,外面忽然刮起了風,太陽花被吹得紛紛搖頭晃腦,細細的莖葉彎過來又彎過去,看上去搖搖欲墜。
天氣預報裏提前做過假期播報,整個國慶期間都會有全國性的降雨。
果然,不多時,窗外的雨便伴着風來了。
雨點不小,打得又急,對面的太陽花梗着脖子頑強鬥争了至少三分鐘,最終還是無力匹敵,垂着明黃色的大腦袋,從圍欄的間隙裏掉了下來。
雙兖輕輕“啊”了一聲,正覺得可惜,那朵太陽花卻被……接住了。
一架迷你的直升小飛機費勁地轉着螺旋槳,機身上馱着被雨打濕成了一團的小黃花,噠噠噠地向着她這邊飛了過來。
它停在了雙兖的窗框上。
她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就見迷你直升機左右搖擺了一下,把背上的小黃花倒了下來,她急忙伸手去接,花朵便帶着雨水落在了她掌心裏。
直升機機身上的紅色感應燈忽然閃了閃,仿佛是接到了新的指令,晃晃悠悠着又飛走了。
雙兖的視線不自覺地跟着它走,看見它重又飛往了對門陽臺上,陽臺後的磨砂玻璃門被人從裏拉開,談笑穿着一身連帽衫居家服站在門後,眉目清淡,揮了揮手跟她打招呼:
“嗨。”
兩棟樓之間隔着幾米的距離和雨聲,雙兖聽不見他的聲音,但能看見他的動作,她起身走到窗前,也對他揮了揮手。
談笑突然彎下腰,似乎是伸手從一邊拿了什麽東西,唰唰擺弄了兩下,迷你直升機就又從屋裏飛了出來——身上挂着一個小塑料袋。
雙兖解開濕淋淋的塑料袋,裏面是一張卷起來了的便利貼。
—送你一朵花,等雨停了去樓下喝杯奶茶吧。
這句話後面還跟了一個簡單的顏表情笑臉:(^_^)。
笑臉畫得歪歪扭扭的,字卻寫得很漂亮,因為心急而顯得有些潦草,但還是瑕不掩瑜。
雙兖的第一反應是拒絕,想了想又改變了主意,在那張便利貼上添了一句話:
—我請你,上次你給過我一瓶水。
這樣就兩清了。
午後,雨停了,雙兖和談笑在小區門口碰了面,一齊往垠中那邊的奶茶店走過去。
她問他,“你也住在這裏?”可是之前從來沒遇到過。
談笑解釋道,“不是,是我表弟家,國慶我過來住兩天,他你也見過的,就是在北京那次。”
雙兖點了點頭。原來那時和他在一起的南中男生不是同學,是弟弟。
談笑見她想起來了,又道,“遙控飛機是他的,我看見……你在對面,就借來用了一下。”
“謝謝。”雙兖說,“太陽花。”
談笑笑着搖了搖頭,指着前方不遠處的一排店鋪問道,“去哪一家?”
雙兖的目光落在其中某一家的招牌上,不由自主道,“貢茶吧。”
談笑沒有意見,兩個人走進店裏,雙兖想也沒想就要了一杯抹茶奶蓋,談笑随口道,“抹茶奶蓋好喝嗎?還沒試過。”
“還不錯。”雙兖說。
店員聽着他們說話,适時插話道,“我們現在在搞活動,買兩杯一樣的,第二杯半價哦。”
談笑彎起眼睛道,“那就抹茶奶蓋吧。”
“好的,稍等。”店員笑吟吟應了,雙兖問了價格,準備掏錢付款,談笑下意識地就要攔她,看見她的眼神,又投降似的笑了笑,讓到了一邊。
一瓶水也要劃清界限,真不知道這是她的優點還是缺點。
雙兖付了錢,左右看了看,貢茶的牆上貼着裝修的壁紙,不像隔壁的地下鐵,牆上全部貼滿了學生們的留言便利貼,內容千奇百怪,字跡也是眼花缭亂……
這麽一想,她突然覺得談笑的字跡有點眼熟……她應該見過。
不一會兒,奶茶做好了,談笑先遞了一杯給雙兖,她接過來,道謝。
談笑自然而然道,“坐會兒?”
“我還有……”雙兖婉拒的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頓了片刻後她又改口道,“好。”
談笑已經率先在壁桌前的高腳凳上坐下了,他換了深色T恤和薄外套出門,外套是黑色的,只有袖口邊緣的顏色不同,被他向上拉了一截,卡在手臂中間的位置,一只白,一只紅。
左臂上的血浸透了大半只袖子,把袖口染得通紅,紅色還在不斷加深。
傷口一定不淺,而他本人卻渾然不覺一般,敲了敲奶茶杯子道,“糖放多了,有點甜。”
雙兖聽着他再平常不過的話,心裏更覺詫異,哪裏還顧得上奶茶甜不甜,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