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除卻吃家常便飯以及日常唠嗑以外,林雫有意在雙兖面前避開和訾靜言單獨相處,雙兖沒太感受到變化,只覺得只要自己不那麽在意以前的事,其實她們也能和和氣氣地磕着瓜子聊聊天。

但她并不知道訾靜言背地裏受了林雫多少擠兌,不過這人多半也是一轉頭就無視了。

在淩霂雲面前,他們仨則都是自家孩子,都是孫輩,一水兒的端正标致,個頂個的有出息。

聽說林雫和路德維希進展順利,她覺得真是無可挑剔了,便又苦口婆心地拍着訾靜言的手臂道,“你倒是什麽時候帶個女朋友給我看看啊,這都老大不小的了,人影都沒見着個。別等到雙雙都談戀愛了,你還在單着,那時候雫雫怕是孩子都多大了……”

她這廂埋怨自己這孤家寡人的親孫子埋怨得正起勁,那廂話題裏的兩個配角卻不約而同咳嗽了一聲,瞬間轉移走了老人家的注意力。

這人不就坐在您老跟前,沒人影難不成還能是鬼影?

淩霂雲全然不知道這幾個孩子之間的剪不斷理還亂,先是對着雙兖關懷道,“是不是開了窗子又吹着你了?阿娟,勞你關下窗——”

陳娟應了,“哎——這就去。”

“感冒還沒好幾天,別又着涼了。”

淩霂雲說完,随後又轉向林雫道,“你也是,多穿點衣服,見天穿個短袖在家裏晃,大冷天的病毒不找你還找誰?”

被絮叨的兩人連忙肅容正坐:沒有沒有,哪裏的事,您老多慮了。

訾靜言則安安穩穩坐着,慢慢悠悠喝湯,安全着陸。

先自亂陣腳的人自然要先被唠叨。

“哎呀,你說你們幾個……”淩霂雲蹙着眉嘆氣,桌上幾個混不吝的一聲不吭,只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老人家真是操碎了心哪。

日子就這麽家長裏短地一天天過去,一晃臘月又到了底,二十九的晚上,雙兖正裹着冬衣和訾靜言在院子裏看幾朵新發的梅花,身後就有人敲了敲落地窗玻璃,探出半個頭來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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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雙,你的電話!”

她回頭,向林雫道了謝,繞進屋子裏去接電話了。林雫走出來,挑眉笑道,“她對我戒心還挺重,這麽件小事也要謝,劃線劃得很清楚啊。”

訾靜言開了花園裏的小夜燈,照着臘梅看了看,随意道,“沒記錯的話,你曾經在英國和路德維希的前女友大打出手。”

林雫啞然,甩了他一個眼刀就轉身走了,“拿姐姐的黑歷史維護你的小女友,毫無人性啊言二。”

沒人性的男人面無表情地轉身,遠遠望見雙兖邊打着電話邊扒拉手機屏幕,像是……在接收什麽訊息。

李小阮給雙兖發了一張照片,上面有個穿着藍白條紋病號服的男生,正側身去拿花籃裏的水果,大概也是誰來探病的時候送的。

“好像是從補習班的樓梯上摔下來了,江生餘今天去看過他,正好我媽有東西落在垠安那邊了,明天要開車過去拿,我也去,你要不要一起?”李小阮說着,又補充道,“我們早上走,應該下午就回來了,不過大年三十嘛,你過去也不太方便,我就是來順便問問。”

是這個道理,況且談笑和雙兖的關系,說是同學也談不上,說是朋友又有那麽點奇怪,大過年的跑過去探望更覺得有點過了……

她心裏猶豫着,拒絕的意思更多一些,開口前又扒拉着那張照片看了一眼,不經意瞥見了談笑寬大的袖管滑下來,左手手臂上舊疤還沒褪去,又添新傷,看痕跡和上次傷得差不多。

可他已經回學校了,在補習班也能摔出跟狗抓一樣的傷口嗎……

雙兖心頭疑惑,便問李小阮,“你知道他是從哪個位置摔下去的嗎?”

“知道啊,就南中補習班樓梯口那裏。”李小阮答,“旁邊還連着個陽臺,樓層挺高的,要是沒有護欄都沒人敢往那邊過。”

雙兖又問,“是在哪一層樓?”

“哪一層樓?記不清了……十幾樓吧好像,應該是十三。”李小阮回憶完畢,又催她,“問這些幹嘛,你到底去不去啊?”

從十三樓跳下來的話……會死吧。但所有人都以為他是意外摔下了樓梯。

雙兖心裏一沉,給了她肯定的答複:

“去。”

她和談笑畢竟不是陌生人,她不希望他的無望選擇裏,也夾雜着被她漠視的因素。

決定做下了,怎麽開口征得家裏同意卻變成了一件難事。大年三十的突然往外跑總歸有點說不過去。

淩霂雲那裏還好辦,老婦人打了電話向李媽媽核實以後,就通情達理地放行了。

麻煩的是訾靜言那裏……

他開始還問得稀松平常,“你要去看誰?”

雙兖說,“一個朋友,在南中讀書,去北京的時候認識的。”

接下來她已經做好了準備他會問是男是女,然後她就實話實說,反正也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以他的脾性,絕不會随便就給她下定論。

沒想到訾靜言卻不走尋常路,問的問題是,“傷到哪兒了?住院多久?”

“左腿骨折,可能半個多月吧。”雙兖答。

“半個月……”訾靜言沉吟片刻,一雙深黑的眸子微微斂着,不動聲色道,“你差不多也要開學了,一定要現在去?”

雙兖無言以對,開始有點着急了。

她看見的那些跡象,還沒确定之前她也不好胡說,倒像是對談笑的不尊重。可不趕緊過去,她又怕他出了什麽事,而她明明知情卻來不及阻止……

她攥着手心,最後只憋出了一個不痛不癢支支吾吾的回答,“我們是朋友嘛……”

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覺得沒有說服力,正等着被訾靜言三言兩語否決,他卻意外松口了,“那就去吧。”

“哎?”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猛地擡起了頭。

訾靜言卻已經走開了,聲音從空氣中飄過來,冷冷清清的,“早去早回。”

三十早上,雙兖和李家母女倆從闌州去垠安,車程不算很遠,上午也就到了,李媽媽和李小阮先回小區樓上拿東西,然後再送她們去醫院。

雙兖坐在車裏等她們下來,等了一會兒,擡頭往車窗外看了看,望見了一個面熟的人。

那人手裏正牽着一條阿拉斯加,成年的狗子跳進了花壇裏撒潑打滾,被主人費了好大的力氣才不情不願地拉出來。

雙兖下了車走過去,對方先認出她來,打了個招呼便道,“你家是住在對面吧?看見過你幾次,還是第一次在樓下遇到。”

和談笑外露出來的那一面相同,他這個表弟也很是開朗健談,這也讓雙兖得到想要的信息輕松了很多。

她蹲下來摸了摸那條阿拉毛茸茸的大腦袋,佯裝不經意道,“國慶的時候好像是談笑在這邊……早上去上課還看到他晨跑了。”

男生聽她提起談笑,點點頭便道,“我們家帶着狗出去玩了,他家那邊供電線路出了點問題,停電了。他就過來住了兩天。”

雙兖站起來,看着他問,“帶着狗?自駕游嗎?”

“對。”男生說,“正好談笑也不喜歡狗,他過來住也挺方便。一個養過狗的人居然不喜歡狗,多沒眼力見兒啊……還是只長大了賊拉風的純種德牧,啧。”

聽他話裏的意思,國慶時談笑根本就沒和眼前這條黑十字阿拉接觸過,那他的傷自然也就不是被狗抓的了。他沒說實話。

雙兖心裏隐隐有了些猜測,情緒也莫名跟着悶了起來,心不在焉地和談笑的表弟又寒暄了幾句,看他牽着狗走遠了,另一邊李家母女倆也整拾完畢,下了樓來。

她返回車上,待車載上她們,駛向醫院。

在醫院門口象征性地買了一箱牛奶和一束鮮花,李小阮輕輕快快地捧着花在前面走,雙兖拎着牛奶在後面追。

一箱牛奶算不上重,但醫院人太多,等她們擠着電梯上了骨科住院樓,雙兖愣是被熱出了一層汗,進了病房話也不多,聽着李小阮扯東扯西地說話,談笑也很配合,和她天南地北的都能聊起來。

過了半個小時,李媽媽問她們要不要去吃午飯,雙兖借口說不餓,沒跟着去,等李小阮一走,病床邊就只剩下了她和談笑兩個人。

他五官生得好,人也清朗幹淨,露着牙齒笑了笑,便舉着一個蘋果問雙兖,“不吃東西等一會兒肯定餓,我給你削個蘋果吃吧?”

雙兖看着他的笑,卻在想,這一臉的陽光會不會是他裝出來的?

等回神的時候,已經讓人家一個病人給她削完了大半個蘋果,蘋果皮連成一串落下來,果肉飽滿。他手藝很好。

雙兖不好意思吃,直說自己不餓,談笑卻說沒人吃丢了可惜,又把蘋果推給了她。

于是她只好捧着削好的紅富士,一口一口地啃了起來。

談笑只在她咬下第一口的時候看了她一眼,随後就翻看起了病床邊擺着的一本書,沒有盯着她看,想也是為了避免她尴尬。

兩人一時無話,紅富士很甜,雙兖卻越吃越覺得心裏堵着一團東西,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排解。

磨磨蹭蹭了好幾分鐘吃東西,待她扔掉蘋果核的同時,談笑也合上了手裏的書,适時開口道,“沒想到你會來。”

“我……”雙兖話才說了個開頭,擡眼一看他笑着的眼,又唯恐自己問出口來是在揭他傷疤,場面便奇奇怪怪地沉默了下來。

談笑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主動打破了僵局:

“那天晚上,你看見我了。”

他沒有說哪天,但兩個人都心知肚明他指的是什麽,畢竟雙兖還曾收到過一朵那個陽臺上種着的太陽花。

“不止那天晚上,還有早上……”她觀察着談笑的表情,斟酌着道,“我們去秋名湖玩,在半路上看見你進了一家診所。”

“還有呢?”談笑望着她,好像并不介意她提起這些,神情竟然變得有些溫柔。

雙兖懸着的心放下了,整理了一下思路便接着道,“你手上的傷,你說是被狗抓的,但是剛才我們從小區過來,遇見了你表弟,他說國慶的時候狗根本就不在家裏……還有這次的事,也不是意外吧?是不是你……自己想從樓上跳下去?”

終于問出來了。

雙兖看着談笑,等着他的回答。

他并不避諱,頓了兩三秒,輕聲應道,“是。”

确認了答案,和雙兖猜的一樣。

但她不覺得輕松,反而感覺心情愈加沉重了起來。她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因為她努力想微笑了,卻笑不出來。

談笑是一個很出衆的男生。

這一點,無論雙兖怎樣看待自己和他的關系,怎麽和他保持距離,都無法否認。

這樣的人,卻有嚴重的自殺傾向。而長時間以來,沒有一個人察覺到,就連他最好的朋友也沒有。大家都以為他是陽光,永遠不會泯滅的陽光。

讓他一邊優秀着,一邊痛苦着。一邊痛苦着,又一邊優秀着。

再開口時,雙兖的口吻裏已經帶上了些許哀傷,聲音低了下來,“就不能……再試一試,再努力一下嗎?”

面對她急切的話語,談笑卻只笑着搖搖頭,特意把聲調放得舒緩,作為病人卻反過來安撫起了她的情緒,“我生了病,已經很久了。”

“感覺……有點累了。”

他的神情像是一泓平靜的湖水,說話雲淡風輕,“是抑郁症,從輕度到重度,已經誘發了其他病症,不過還不算太嚴重,這個——”他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傷疤的一角,“是吃藥的副作用,神經興奮,會有躁狂現象。”

談笑放下袖子,雙兖聽着他娓娓道來,仿佛是在和她分享一個小故事,精神卻越聽越緊繃。過了半晌,她才勉強笑了笑,欲言又止地問他,“真的……很累嗎?”

“對。”談笑輕聲答了。

雙兖再次沉默下來。她不知道這時候該說什麽,又能說什麽。

談笑不想看她這樣,有意活躍氣氛,話風一轉便道,“我表弟一定還告訴你我不喜歡狗吧?他那只阿拉養得好,朋友圈裏天天炫耀,最不服氣我居然會不喜歡。”

“但你其實很喜歡,對吧?”

雙兖心裏不好受,但還是配合着他轉移話題,想了想,又補充道,“尤其是大型犬。”

如果是真的不喜歡的話,怎麽可能會養?

談笑在她說話的時候一直看着她的眼睛,聽完後忽然微微揚起了下巴,偏了下頭,看她,半開玩笑地道,“我如果沒生病的話,你就慘了。”

“嗯?”他這句話說得莫名,雙兖不明所以。

談笑卻不再往下說了,雙手在胸前搭出了一個三角形的形狀,溫溫和和道,“我生病的事,世上只有你、我,還有我的主治醫生三個人知道。”

“你父母也……”

“不知道。”談笑說,“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抑郁症只靠虛僞假裝的淚水和随手施舍的關心是治不好的,旁人的加油聲和殷切鼓勵只會讓患病的人扛上一座名為求生的大山,舉步維艱。他們無法和他感同身受。

“我……是不是不應該問你這些?”弄清楚了又怎麽樣,她真的就能幫到他嗎?

雙兖來垠安探望他,無非就是為了求個心安,她也無法确定自己是否有流露出過同情的眼神。

“是啊。”談笑嘆了口氣。

雙兖噤聲,手足無措。

男生卻神情懊惱,撓撓頭道,“你不知道的話還好,你知道了,一定會跟着難過。”

随即,他豎起食指貼在嘴唇前,微笑着請求她,“這件事,我想請你保密,不要告訴別人。”

這樣的秘密,無論誰與之共享,都會成為沉重的負擔,但雙兖無法拒絕。

是她要追根究底的,她能理解談笑的自尊,也尊重他的選擇。

對話到了這裏,談笑坦白得已經足夠多了,雙兖沒再深究他患病的原因,最後只問了問他,“還能再來看你嗎?”

談笑回,“什麽時候?”

“開學。”

談笑笑着擺擺手,“那我已經出院了,還是學校見吧。”

“好。”雙兖緩緩點了點頭,竟然感覺眼眶沒來由地熱了一下。

下個學期見,這樣的話對旁人而言平平無奇,但對談笑而言,卻又是半個月的掙紮與煎熬。

“你來了我很高興。”男生擡起雙手枕在腦後,刻意做出了一副享受樣,“一高興就覺得還能再熬一個冬天。”

“我們是朋友。”雙兖這次說得無比堅定。

談笑朗聲笑起來,“結果還是靠生病拉了點同情分啊……”

雙兖被他笑得難受,悶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還是給了你你不想要的同情。

對不起,在這樣好的日子裏讓你自揭傷疤吐露病情。

對不起,沒能喜歡上你。

含義極其複雜的一聲“對不起”,不知道談笑聽懂了幾分,但他一律照單全收,還了她一句:

“沒關系。”

雙兖離開的時候,看見了談笑讀的那本書的封面。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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