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雙兖這個年過得平靜。
心裏總想着別的事,也就沒什麽心情去嬉笑怒罵了。
她買了一本《挪威的森林》,沒事的時候就抱着看。琢磨到第三遍的時候,訾靜言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她身後,伸手抽走了她書頁裏夾着的書簽。
是當初那片明開夜合的葉子,被她保存得很好,形狀完整,脈絡分明。
“最後一章,最後一句話。”他垂眸看着這片樹葉,問她,“寫的是什麽?”
雙兖遲疑了片刻,答:“我在哪裏也不是的場所的正中央,不斷地呼喚着綠子。”
“都能背下來了。”他點點頭,“記憶力不錯。”
說完人便走開了。
那片葉子重又回到了雙兖的書頁裏,她伸手把它拿起來,幹燥的樹葉瞬間從中心裂開,順着葉片上細致的紋理碎在了她手心上。
時間倒回兩天前。
肖邺比賽結束回國,在垠安看他的工作室,把裝修細節圖發給訾靜言看,兩個人統一了一下意見。
“練習室鏡子肯定是要的,貼牆面上,大廳地板你看上哪種合适?”
“原木。種類你選。”
“阮欣想要紅木,不過我琢磨着顏色暗一點看着要好點……”
“你挑中了哪個?發小圖過來。”
“喏,就這幾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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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和第四個都不錯。”
“行。”
……
商讨完了工作上的事,又逢正月裏,肖邺很快就開始和訾靜言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了起來。
“過年前幾天裝修師傅裏有個傷到了手,三十那天我帶着去了趟醫院,在醫院裏看見了你妹妹。怎麽,畢業多年垠中已經變态到過年都不放假回家了?”
“她是去探望同學。”訾靜言看了一眼屏幕上的裝修平面圖,合上了電腦。
“哦那還正好在年三十,也挺會挑時間……不過你可得注意一下,你妹妹她去看的還是個男同學。我往旁邊過,瞅了一眼,長得還行,和我以前有一拼。”
肖邺不着調地自我吹噓了兩句,訾靜言等他說完,才問,“看清臉了嗎?”
“勉勉強強吧……他那床離門不遠。挺愛笑的,黑頭發,腦門那裏有點卷,看你妹妹那眼神吧,整個就一青春校園夢啊!”
“知道了。”僅有的一面之緣讓訾靜言立刻就确定了這個人是誰。
他挂斷電話,轉上二樓,敲響了雙兖的房門。
不一會兒門就開了,房間的主人探出了半個身子,用眼神詢問他有什麽事。越過她身後,他看見了她書桌上擺着的藍色封皮小說。
過年從垠安回來,第二天她就出門去買了,反反複複一直看到了現在。
他扶着門框,低頭看她,一時沒說話。
雙兖只好先出聲道,“有事嗎?”
訾靜言還是沒說話,直把她看得緊張起來,他才搖搖頭,轉身離去。
走到了樓梯邊上,他又回頭,緩緩開了口,“你在學校,有沒有男生——”
“沒有。”還沒等他說完,雙兖就一口截斷了他的話。
因為她心虛。
她已經答應了談笑保密,訾靜言又聰明得可怕,她怕他幾個問題問下來就會讓她招架不住,還不如早點結束這個話題比較保險。
訾靜言聽了她的回答,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就好。”
下樓去了。
雙兖退回房裏,切實感覺到了撒謊不易。她居然硬生生被訾靜言那一個眼神逼出了一身涼汗。
年後,雙兖返校,訾靜言返京。
雙兖要補課,走得稍早一些,她從李小阮那裏要到了談笑的聯系方式,第一時間就去了條消息試探他。
—新年好。我是雙兖。
捏了手機等了兩個小時,得到回複:
—新年好啊,(^_^)。
太好了……人還在。他沒有食言。
雙兖心頭一喜,接着又收到了他的第二條消息,“現在有時間嗎?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雙兖想了一會兒,應了。
等兩人在市中心碰了頭,她才知道談笑說的“幫忙”居然是幫他補作業。
他眨巴着眼睛拜托她,“住院住太久了,作業一點沒碰。”
雙兖哭笑不得之餘又有些心酸,見他一只手還拄着拐杖,便繞到他另一邊扶着他走。
“你這樣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個殘障。”
談笑笑起來,雙兖看他一眼,認真道,“不想笑的話可以不用笑,也不用去管氣氛會不會尴尬。”
談笑仍舊笑着,平時看着很自然的笑容此時卻顯得有些僵化。雙兖不再出聲,片刻後才見他斂起了笑,聲音驟然低了好幾個度,“那要怎麽和別人相處?我連話都不想和他們說。”
“那就不說。”雙兖道。
談笑不以為然,“有這樣的人嗎?”
“有。”雙兖答得斬釘截鐵。
談笑又是一笑置之,随即擡手揉了揉自己的臉。
真是習慣了,改不掉了。
……
他們朝前走着,後面一輛黑色轎車隔着一段距離遠遠跟着,直到他們說說笑笑進了一家咖啡店,這車才停在了咖啡館外面。
訾靜言在車上一直坐到了天黑,等到裏面的人出來了,各自回家。他沿着雙兖走的路慢速開着車,隔了幾米距離跟在後面看她到了家,便又打着方向盤轉出小區,駛向垠安機場。
他買的是從垠安飛北京的機票,從雙兖離開闌州起,他和她的距離就一直保持在二十米內。
晚上,飛機落地,老劉在機場外接上了訾靜言,這少爺卻冷若冰霜似的,白着一張臉說胃痛,少見地對身邊人也露出了生人勿近的氣場。
老劉知道這是他心情不好的信號,便也省去了和他寒暄,四平八穩地開着車,時不時瞧瞧訾靜言的臉色,總怕他一聲不吭地就痛暈在了半路上。
訾靜言後仰倚在座椅靠背上靜了十來分鐘,還是鬼使神差一般摸出了手機,胃痛得手上也沒什麽力氣,車開過了兩個紅綠燈,他才給雙兖報了個平安。
—已到京。
消息剛發出去幾秒,就接到了她回撥過來的電話,細細的嗓音,柔軟得不行。
她在電話那頭說,“我中午到的,午飯吃了紅燒牛腩、素蒸茄子和海米冬瓜粉絲湯。”
訾靜言聽完,頓了兩秒,淺淺應了一聲,“嗯。”
“你呢?”雙兖追問。
他有些費勁地想了想,說出幾個菜名,雙兖點評道,“現在的飛機餐都這麽好了嗎?”
“對。”他笑了一聲,“明天才開學吧,你下午出門了麽?”
聽筒裏有一瞬間的沉默,他不用想都知道雙兖緊張了,很快又聽到她說,“沒有,就呆在家裏了。”
“那,晚上早點睡。”
“晚安。”
“晚安。”
訾靜言挂斷了電話,老劉嘴裏叼着煙随口問他,“你不是說中午沒吃飯嗎?”
“我哄她的。”訾靜言皺着眉搖了搖頭,“胃不舒服,不想吃。”
“吃點藥?”
“不用……”嘴邊答着話,一擡頭,從後視鏡裏恍惚看見了一抹黑影一閃而過。
他又往後看了看,已經看不見了。
是痛出了幻覺麽……
他強撐着問了一句,“劉叔,這幾天有人跟着你麽?”
“有倒是有……不過是個送快遞的。”老劉笑笑,“新官上任找不到地兒,你住的那個小區不是改過名字嗎?正好我從前幾天那邊過,給他指了指路。”
“今天呢?”
“怎麽了?”老劉被他這麽追問,也察覺出了不對,警覺起來,“你看到什麽了?”
“一個人影。可能是我看錯了。”訾靜言壓了壓胃的位置,閉上了眼睛,“回去吧。”
這通電話實在太簡短,只不過是互相報了個平安。
雙兖捧着手機坐在床上,其實還有很多話想跟訾靜言說。
想問他怎麽辦、想要他給自己出謀劃策……一旦她遇到了拿不定主意的事,就想找他商量。可這次不行。
談笑的悲觀程度已經大大超過了她的預期,讓她覺得平白說着什麽安慰鼓勵的話都是多餘。唯一能做到的,只有陪伴與保密。
“我以前不是養過狗嗎?是只德牧。買下來的時候才幾個月,這麽大。”
談笑撐着下巴看雙兖替他補作業,一點自己動手的自覺都沒有,手上捏着一把咖啡館的小銀勺比劃了一下,漫不經心地和她說着話。
“上初二的時候迷上了樂隊和rap,和幾個朋友玩嗨了就不回家。老師發現了通知家長,我爸媽什麽都沒說。但兩個星期以後,到了冬至,我回家……那天的狗肉特別好吃。”談笑說到這裏,停下來,纖長的睫毛輕輕跳了一下,等雙兖扭過頭來,他才攤開雙手道,“從那天開始,我爸媽就給我設了門禁,我一天都沒違反過。”
“為人父母的太強勢了,下一代要麽就叛逆,要麽就懦弱。我現在也是個懦弱的人。
“初中畢業本來是打算直升垠中的,我媽不讓,給教務辦打了電話改了我的志願,她是南中的教務主任,要把我按在她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小學時候有個一起長大的朋友,本來他爸和我爸平級,是以前讀書時候的老同學,初中我爸升了,變成了他爸上司,有些東西就不一樣了……我們以前經常去秋名湖玩,那天起大浪,船翻了。我還沒游到岸邊腿就抽筋了,他就站在岸上看着我……最後是景區的救生員看見了把我救上來的。
“我進了醫院搶救,我爸知道了以後沒過多久那個叔叔就被調走了,他也跟着轉學走了。
“後來的同學……也就那樣吧。別人好還是不好都和我沒關系,說到底誰也不能和誰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我爸說,我有他們這樣的父母、這樣的家庭,就應該感恩知足。我覺得他說得沒錯。錯的是我,我做了他們的兒子,是高攀。”
……
或許是從未如此向人袒露心聲,談笑這天下午和雙兖說了很多話,多得她幾乎難以消化。
“想想也覺得自己挺沒用的,活得辛苦的人那麽多,我有吃有穿還抑郁……拖下去也只是在害人害己。
“生活還是需要一點希望和勇氣吧?但我沒有這份勇氣。”
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雙兖無力安慰,更無力辯駁。
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思考起了原生家庭對一個人的影響究竟有多大。
她、訾靜言、李小阮、談笑……似乎沒有一個人抹得去父母留下的痕跡。
她至今害怕旁人突然揚起來的手和狠厲的目光;訾靜言從來只過林易青的忌日,不過自己的生日;李小阮的家庭檔案上父親那一欄永遠是空白;談笑則每天都在努力扮演一個陽光向上的優秀少年。
過去就像一頭困獸,在囚籠裏一圈圈打着轉,有人撞得頭破血流,有人困囿于原地,有人終其一生無法忘記,有人選擇主動結束這場鬧劇。
父與子、母與女,究竟是誰虧欠了誰?
父母不是神祇,子女也不是奴仆,可到頭來,他們終究是逃不過奮力掙紮這個怪圈。
……
李小阮最近發現了一件十分有蹊跷的事:雙兖忽然就和談笑親密起來了。
放學後在小餐館裏出雙入對,周末在圖書館其樂融融。
她坐觀其變,本來還猜着死黨雙兖會在什麽時候跟她解釋,沒想到對方卻坦坦蕩蕩,一副并沒有腳踏兩條船的樣子,倒讓她先坐不住了,夜間扒着雙兖的房門斜着眼睛看她:
“聽說南中的顏值扛把子近來交了一個我們學校的學霸女朋友,他學理,學霸學文,文理搭配幹活不累,不知道友可有聽聞?”
雙兖笑眯眯回她,“沒聽說過,怎麽?”
李小阮聽得咋舌,上下瞅了她兩眼道,“別怪我不提醒你,你再這麽整下去是會出問題的。”
雙兖嘆了口氣,把她推出房間,“不是你想的那樣。”
“怎麽就不是我想的那樣了?”李小阮猶自掙紮,“我跟你說,會講出這種臺詞的十有八九都是有了奸情的狗男女……”
雙兖見她越說越離譜,當機立斷,脆生生向外喊了一聲,“李阿姨!”
李小阮頓時偃旗息鼓閉上了嘴,聽見自家老媽在廚房裏問,“什麽事雙雙?”
“沒什麽,就是想問問今天早上做的冰粉還有沒有。”
“還有,就在冰箱裏凍着,你要喝的話自己拿啊。”
“好,知道了。”
雙兖盯着李小阮,粲然一笑,用強有力的威脅斷絕了對方的喋喋不休,關門送客。
李小阮怨憤不已,對她豎了個中指,不情不願回了自己的房間。
八卦傳得甚廣,兩位當事人卻始終維持着朋友的距離,除了經常待在一起之外,什麽事都沒發生。
高二下學期就這麽過了大半程,各科會考也逐漸臨近。
雖然學業水平測試對于重點中學裏的諸位優等生算不得什麽大事,但大家處于各自的考慮,都想全部拿A,複習資料也越累越厚,主要是得補補已經沒學了的科目。
文補理,理補文,雙兖和談笑為了提高複習效率都想到了一起複習,兩人一拍即合,談笑攬下了圖書館占座的光榮任務,雙兖則負責幫他帶早餐。
周末早上,雙兖提早了半小時起,準備去新街口排隊買那家生意最好的灌湯蟹黃包,推着自行車從樓道裏走出來,一眼就看見了一輛熟悉的黑色卡宴。
訾靜言的臉從車窗裏露出來,向她微微颔首後便道,“去哪兒?”
雙兖握着自行車貼了軟棉墊的扶手,扭了兩下,感覺手心是滑的,貼在衣角上擦了擦才又把手放了回去。
“圖書館。”
訾靜言坐在駕駛座上,一手搭着方向盤,另一只手從煙盒裏摸出了一根煙在手上轉着,又問她,“一個人?”
“嗯……”雙兖莫名感覺不長的劉海晃到了眼睛,伸手撥了兩下,支支吾吾答道,“……不是。”
“和那個小姑娘一起?”訾靜言突然指了指她身後。
雙兖一回頭,就看見李小阮趿拉着一雙涼拖鞋下樓來了,手上還拎着兩個黑色塑料袋,明顯只是來倒垃圾的。
她瞬間感覺得救了,立刻睜着眼睛說瞎話,“對,對,就是在等她。”
“那我就先走了,還有事。”
訾靜言凝視着她,略一點頭,答得極為自然。
随後他看了看後視鏡,單手打着方向盤把車倒了出去。
雙兖她們住的這棟單元樓下空地面積不大,只有狹長的一條水泥路,車開進來的時候還容易,但沒地方調頭,出去就只能倒着走了,一般沒人會在這裏停車。
她往外掃了一眼,小區外面的停車位有空的。也不知道訾靜言為什麽要進來,倒車出去可要麻煩多了……
她站在原地揮揮手,目送他遠去,不知道為什麽,總感覺他一直在看着自己。
可再一看,又發現他只是在看着後視鏡。車開出小區的時候,她遠遠看見他點燃了手上的煙,然後又把它按滅在了煙灰缸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