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你是不是後悔了?”她帶着濃濃的鼻音問他。
訾靜言張口就想否認,但又怕她在這個話題上鑽牛角尖,沉默了一會兒,避而不答,只溫聲道,“別哭了,哭多了傷眼睛。”
雙兖聽他的回答,一顆跳動的心慢慢涼下去,想他這大概就是默認了。細細的哭聲應聲而止,她猛地挺直了背,把他的手拿開了。
吸了吸鼻子,她牽動嘴角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嗯,好丢人啊……對不起。”
“……沒事。”訾靜言輕聲道。
雙兖說完就端起了桌上的熱粥,慢慢地喝完了,末了把桌上收拾幹淨,乖乖巧巧地又鑽進了房間。
離開時她佯裝沒看見訾靜言欲言又止的神情,對他那句輕若嘆息的“沒事”也恍若未聞,臉上的微笑維持得恰到好處,在關上房門的瞬間全部崩塌下來,胃裏又開始翻江倒海。
她用手捂着胃,忍着不适迅速掃了四周一眼,挪到垃圾桶邊,吐得昏天暗地,膽汁也跟着出來了,開始幹嘔。
等停下來的時候,胃裏已經空了,她反而覺得好受多了,縮成一團在書桌前坐着,呆呆地盯着玻璃板下壓着的老照片,一眼就找到了幼時的訾靜言。
他小時候倒和現在長得不大像。小時候臉要圓一些,眼睛又大,雖然照片上連個笑容都沒有,但看起來還是很可愛……
玻璃板上壓着的舊照片不少,層層疊疊鋪了許多,應當是老人的習慣。雙兖把照片抽出來一張張地看,看完了又按原位放回去,心下驀地又空了一片。
她俯下身去,慢慢趴在桌上,側臉貼在桌上,伸出一只手去鼓搗桌角一個樣式老舊的收音機,随意撥弄了幾下,沒想到居然還能用。
也不知道是調頻哪個頻道,主持人是個音色悅耳的男低音,在念薩岡寫給讓·保羅·薩特的情書。
“……也許是我自己變老了或變年輕了,以致今日可以不再在乎這可笑,而對此,您卻大将風度,從未放在心上……”
雙兖睜大眼睛聽着,靠在書桌上一動不動,漸漸又有些覺得渾身疲乏無力,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眼角還帶着一抹自己也渾然不知的濕潤。
訾靜言就站在一牆之隔的書房陽臺上一直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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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的設計很特別,書房的陽臺略高一些,從他的角度能看見她半個房間,她卻看不見他。
如果放在平時,他不會幹這種偷窺他人隐私的事,尤其她還是個女孩子。但他這幾天總有些焦慮,煩躁不安的情緒揮之不去,一刻不看着她都嫌不安心,于是鬼使神差地進了書房……
沒想到能看到這些。
他看她從掙紮嘔吐到平複下來,再看她從笑到哭,慢慢又安靜地睡去了。
這期間他無數次想要沖過去,想問她為什麽吃不下還要勉強自己,想問她為什麽要逞強……最後想想卻又作罷,雙兖一定不願意他看到這些。
于是他只能徒然在指尖點燃了一根煙,然後再把它掐滅。
點燃,掐滅。
再點燃,再掐滅。
如此,循環往複。
待到雙兖睡熟了,他才放輕腳步繞了過去。
走到她身邊時,正好聽到收音機裏在念信件的最後一句話:
“這個世紀瘋狂,沒人性,腐敗。您卻一直清醒,溫柔,一塵不染。
“願上天保佑您。”
訾靜言本想把雙兖抱上床的手頓了頓,随即收了回來,在她微微泛青的眼眶上輕輕拂過,最後只在她身上加了層毛毯。
他出去把室內的暖氣溫度調高了一些,站在門邊看了會兒雙兖安靜的睡顏。
小小的一個女孩,很安靜。
如果不是生了這樣掩蓋不住的病,誰又知道她心裏這麽難受。
他知道她心裏壓了很多事,但也知道她不願意告訴他。
他還能怎麽辦呢?錢元也說了雙兖是心理原因,不能強迫她。
訾靜言拿她毫無辦法,只能等。
只要能等到她慢慢好起來,那一切都不是問題。可若是等不到呢……他不敢再深思下去,反手悄聲帶上了門,走到客廳窗邊,給錢元打了個電話。
錢元那邊正好沒病人,接電話時聲音也顯得很放松,“怎麽這個時候打電話給我?你沒回北京啊?”
“沒有。”訾靜言開門見山道,“她……雙兖的情況比我想的嚴重,我想和你見一面。”
……
雙兖忽然感覺生活的節奏慢了起來。
學校那邊請了假,再沒有書山題海的壓迫,沒有迫在眉睫的高考壓力,甚至連一日三餐的飲食規律都沒了限制。
訾靜言從不勉強雙兖吃東西,每次在她開始覺得惡心的時候他都能及時叫停她,雙兖便也松了一口氣,道一句吃飽了,坐在桌邊靜靜地看他吃完飯。
像是一個自帶儀式感的過程,順利捱過一個飯點,仿佛就是真的吃過了。
但是吃藥雙兖卻是按時按點吃的,訾靜言每天會給她倒好開水。藥片不比食物口感濃郁,雙兖努力努力,還是能吞得下肚。
除卻吃飯時間外,訾靜言大部分時間也在家,偶爾才出門一趟。他常在書房,也不關門,雙兖只要從客廳過就能看見他的背影,有時坐在電腦前,有時在看書,有時背對着她,看不見在做什麽,只像是在發呆。
客廳的燈一早叫人來修好了,訾靜言晚上便窩在沙發上叫着雙兖看一場電影,客廳的舊投影儀照亮了雪白的牆壁,有一種別樣的複古氣息。
這天晚上,訾靜言選的片子是《霸王別姬》。
咿咿呀呀的戲曲響起,影片基調略顯悲涼,叫人看了不免壓抑。
起初兩個人都認真地看着電影,沒有說話,後來或許是電影的懷舊感太強,訾靜言忽然開腔,說起了童年的事。
“每一代人成長的歷程都不一樣。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已經去過了很多地方,但在那之前,時間其實是過得很緩慢的。”
雙兖坐在他斜對面的小沙發上,攏緊了膝蓋上的抱枕,仔細聽他說話。
“老爺子還住在垠安的時候,工作雖然忙,但每周都有休息日,晚上按時回來吃飯。奶奶在市檔案局工作,更清閑一點。她休息時候偶爾出去找人打牌,其他時間都在家裏做些零零碎碎的吃食。我幫她曬過豆子,腌過鹹菜,也和過面。那時候的夏天很長。天氣熱了,吃飯就早。從正午開始,到晚上天慢慢黑下來,像是永遠也過不完。天涼的時候,就吃小馄鈍,香油的味道幾個小時都散不開。蔥葉都切碎,一半在肉餡裏,一半在面湯裏。混沌吃完了,喝湯還能喝去一大半。”
雙兖聽到這裏,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但仍然毫無食欲,仿佛美食只是一杯白水,勾不起她絲毫興趣。但她還是配合道,“聽上去很好吃。”
訾靜言看着她勉強給出的反應,話音停下,頓了頓又道,“我以前總在你那個房間……”他說着,看了一眼雙兖現在住的房間,“你猜得沒錯,我每天都被關在裏面寫作業,不寫完不準出來。”
雙兖聽着,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訾靜言望着她的臉,卻忽然晃了晃神。
她這樣真心實意的、露出小半截牙齒的笑容,他已經很久沒看見了。
雙兖見他忽然停下,像是在出神,以為他是想起了什麽舊事,急忙斂了笑容,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那邊訾靜言見她收起了笑容,眼神暗了一瞬,随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道,“寫完作業是老爺子定的規矩,奶奶不在意那些,隔一會兒就要來問我累不累,說累就不寫了。一會兒又怕我熱着,凍了各式各樣的冰水冰粉端給我喝,轉身又去廚房忙了。其實我也不是很想寫作業,最後拖着也沒幾天是認真寫過的,老爺子回來了,奶奶就幫我打掩護,說寫完了。”
雙兖看他雲淡風輕的臉,默了默,感嘆道,“想不到你也會補假期作業。”
平時不寫,自然是要等到開學前補了。這是當代中小學生的普遍生命歷程,但一放到訾靜言身上,總讓人感覺有種說不出來的違和。
“有人幫忙。”訾靜言說。
一到開學報名前幾天,奶奶就要來“愛護”孫子了。
老人笑眯眯地戴了老花鏡遛進孫子的房間,在書桌前坐下,對他豪邁一招手,呼喝道,“言二過來!補作業了!”
一老一小,肩并肩坐在桌前做小學假期作業。訾靜言不耐煩,卻也知道老人待他好,作業不寫不行。老人是有文化的知識分子,但到底是上了年紀,看題寫字都要多花些時間。最後兩個人寫作業的速度竟然還差不多,時不時地唠嗑兩句,假期最後幾天就在補孫子的作業中度過了。
等到送訾靜言回闌州上學的時候,老人總要背着老爺子,拍拍孫子書包裏的一沓作業本,往裏面塞幾張紅彤彤的一百塊,小聲和他咬耳朵,“知道怎麽報答奶奶的恩情吧?”
脾性冷漠不耐的孩子含糊地“嗯”了一聲,忙不疊想走。老人沒讓他得逞,一把将人逮回來,笑吟吟又道,“剛說的什麽?我這人老了耳朵背,聽不清楚。”
訾靜言知道她是故意的,但想跑又跑不掉,只好硌着牙齒道,“知道,明年再來。”
“哎,這就對了!果然是奶奶的乖孫!”老人高聲喊了一嗓子,放開了她那“乖孫”,聲音裏的愉悅不加掩飾。
屋裏老爺子聽見了,“哼”了一聲道,“那臭小子說什麽?”
老人響亮回道,“說明年還來看我們!”
屋裏這次沒有立即出聲了,頓了幾秒,才有慢悠悠地“哼”了一聲。
訾靜言不甘示弱,幹脆利落地也“哼”了一聲回去。哼什麽哼,難道當誰是自願的不成,他這也是受了威脅才被迫妥協。
稚嫩不屑的童音傳到室內,又讓人聽得手癢癢。只是等屋裏老爺子拎着板子追出來,他那識時務的孫子早就坐在接他的車上了,正揮手跟他奶奶告別。一見他出來,就飛快地放下了手,一關車窗,發動機一響,立刻溜之大吉。
只留老人在原地暴跳如雷,“你這個有人生沒人養、狗屁倒竈的小兔崽子!”
這話他年年都罵,卻沒想到終于有一天一語成谶,小兔崽子的媽沒了,果然成了個有人生沒人養的。
那會兒訾靜言格外叛逆起來,訾老爺子內心後悔自己說錯話,卻又拉不下面子道歉,後來爺孫倆的關系就緊張了起來。因為淡漠,漸漸居然變得好相處了。
訾靜言長大了,老爺子也老了,于是誰都不再鬧了。總歸,回不來的人也始終是回不來了。
但命運偏偏讓他遇見雙兖,看見她在黃芳面前的畏縮膽怯和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渺小願望——想要一點點母親的關懷、想要她的溫柔和注意力,總有一點能放在自己身上。
可惜只是徒勞。
兩個徒勞掙紮的人碰到一起,經歷過痛苦的那個人總想順手撈一把懵懵懂懂的那個。否則若看故事再一次上演,自己豈不又做了一回劊子手?
傷人,也傷己。
這是他和雙兖的開始,但卻不是結束。
雙兖聽到訾靜言說以前的事,臉上情不自禁露出了豔羨的神情,低聲道,“……真好。”
有人疼,真好。有這樣的親人,真好。有這樣幸福的童年,真好。被人愛着的感覺……真好。
她這樣想着,不知為何,心口處忽地疼了起來,為自己永遠無法得到的東西,無聲憑吊。
關了燈的客廳裏,只有不斷閃現的畫面投影,微微的光散到兩個人身上,明暗交錯,情節複雜。
“你也很好。”訾靜言說。
他的聲音穩穩的,在這樣的氣氛裏聽上去有種別樣的溫暖醇厚。雙兖愕然擡頭,又聽見對面那個溫柔瘦削的男人說了一句似曾相識的話:
“這個世紀瘋狂,沒人性,腐敗……”
雙兖忽然覺得膝蓋有些發抖。
那邊的低沉男聲還在繼續:
“您卻一直清醒,溫柔,一塵不染……”
雙兖整個人縮成了一團,臉埋在了抱枕裏,脊背微微聳動着。
訾靜言起身,向她走過去,半跪在地,正好把眼前瘦得脫了形的小姑娘抱個滿懷。
他的側臉貼在她的頭頂,嘴唇離她的耳朵不過方寸,開始絮絮低語,“沒有人生來毫無意義。你沒出現之前,我時常想,我在這個世界上是不是多餘。你出現之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是在等你。
“只要我有的,都會是你的。倘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你身邊,你也不會是孤身一人。”
我的家人,朋友,所有財富,以及我的愛,都為你所有。
為了這一切。
“願上天保佑您。”訾靜言湊近雙兖,輕輕吻了吻她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