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這是非常平靜的一個夜晚,但訾靜言的話卻格外的多。
在雙兖的記憶裏,他從沒有這麽健談過。簡直就是像是……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一樣。他一句不提将來,過去的事卻說了不少,字裏行間都在有意告訴雙兖,她不是一個人。
既然到了訾家,大家就是打斷骨頭也連着筋,誰也離不了誰。
雙兖聽得出他的良苦用心,但想不明白他為什麽一遍又一遍地強調下去。
話說到最後,變成一個人的殷殷叮囑,另一個人的諾諾稱是。同一個空間,隔離的世界。
承受不起的好意,總叫人覺得惶恐。無處可藏,又步步緊逼。
第二天早上,雙兖一早就準備着出門,去錢元那裏做心理疏導。
說是心理疏導,但其實就是坐一塊兒聊聊天。錢元博聞強記,又極為懂得尊重病人,從不把雙兖當孩子看,這種平等的态度讓雙兖也逐漸放松了下來,就當是聊天,平時藏在心裏不說的話偶爾也會吐露出來,因為錢元向她保證過絕不會洩露談話內容。
訾靜言怕給她壓力,從不跟去,但她出門還是需要跟他說一聲。
書房的門半掩着,透過縫隙看得見裏面沒人。那就肯定是在卧室了。雙兖過去敲了敲門,沒開口。
這是他們之間的一種新默契,每逢她要出門的日子,只用敲敲訾靜言的門示意,裏面自然會有人應答。
今天門裏卻傳來了別的話,“雙雙,進來。”
雙兖有些詫異,接着就緊張起來,推門而入。
視線由下至上,落在訾靜言起皺的襯衣和新冒出的青胡茬上。
他坐在床上,被子掀開攤在半邊,襯衣上面兩顆扣子都沒系,光腳盤腿坐着,正扭頭看着窗外。
也不知這一夜他是睡了還是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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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動靜,雙兖于是也靜默着等,看他淩厲的眉毛舒展開,微微阖着眼。隔着半拉開的窗簾,清晨的光線變成了淡淡的藍色,掠過房內,沒來由地令人心生壓抑。
訾靜言處在中間,像一幅淩亂的畫,美出了一種壓迫感。
雙兖不想再看,移開目光的同時,訾靜言卻也出聲了。
“早。”
他說完,又低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早晨剛開口,嗓音還有些低啞,不太舒服。
雙兖一板一眼地回句“早”,又等着他說話。
訾靜言見狀,竟也跟着沉默。氣氛凝滞起來,仿佛一種無聲的對峙。
雙兖兩只手絞在一起,兩只大拇指輕輕蹭着,數時間。訾靜言面不改色地從頭到尾打量着她,眼神比剛才清明了許多,看了一遍猶嫌不夠,又看第二遍、第三遍……
他想招招手,叫她站近一些,他看見她眉尾似乎冒出來了一顆小痣,太遠了看不太清。但一看她始終低垂着的頭,剛擡起一些的手又落了下去。
最後只點點頭道,“去吧,路上小心。”
這才是按慣例他會說的那句話。
雙兖得令,轉身離開,把房門帶關上,朝廚房去了。她倒了一杯溫水,端着走回訾靜言卧室門口,站了片刻,沒進去。想了想,又把房門打開一條縫,水放在門裏的一個矮櫃上,一縮手,拿上鑰匙便出門了。
訾靜言走過去端起水杯的時候,正好聽到她關門的聲音。
門是舊門,打開時“吱嘎”一聲拖得很長,聽上去并不悅耳。訾靜言卻聽得認真,門關上時,他仿佛能看見她邁出院子時腦後飛揚起來的一束馬尾。
他兀自笑笑,将杯中的溫水喝了,訂了一張離開的機票。
雙兖在錢元那兒待了一個多小時,回來時時間還早,訾靜言卻已出門了。
她只當他是有事出去了,自己鑽進房裏,待日色西斜,還沒見人回來,她有些不習慣,又鑽出房外轉了一圈,在微波爐裏看見了訾靜言給她準備的早餐。
一碗白白嫩嫩的豆腐腦點了蔥花,上面浮着紅色的辣椒油,只是早已經冷了。
分明她出門更早,他還不忘給她留早餐……他明知她不會吃。她日常所做,也不過是勉力攝取一點能量吊着身體,再把食物全都吐出來。
雙兖看了這碗豆腐腦良久,把東西加熱了端出來,裹上外衣出了門,走進小區裏面。
她記得這裏應該有幾只流浪貓,前幾天在窗外看見的。
果不其然,綠化帶的灌木叢下面堆着一堆幹草,裏面窩着幾只皮毛暗淡、十分瘦弱的花貓。
倒和自己有點像。雙兖漫不經心地想着,把豆腐腦輕輕放在了這幾只貓旁邊。
許是流浪慣了,花貓雖然做出了戒備的姿态,但還不算很怕生,也不挑吃食。在雙兖走遠幾步之後,一只看着骨架大些的貓慢慢踱步靠近,低頭嗅了嗅眼前熱氣騰騰的食物,一只爪子扒住碗邊,伸出舌頭添了起來。
雙兖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便回了室內。
她在房間裏仍然看得見貓在的位置。回來以後,就看見所有的貓都圍上去分食了,不大的一碗豆腐腦,不多時就被舔了個精光。
流浪貓吃了東西可不懂收拾,就留了那麽個孤零零的空碗在草坪上,東倒西歪地滾了兩圈,又停下。
雙兖盯着它看,出神。待天光暗淡下去,随手從桌上拿起一本舊書,頻率不一地翻着頁,時而快時而慢,不知道看進去了多少,時不時再看看窗外,那個碗還孤零零地躺在草坪上。
時間便被這麽消磨過去,雙兖把書合上後,再看看手機,和她估計的一樣,已近七點。
訾靜言還沒回來。
這還是他們到這裏以後的第一次。他通常都是要準時準點準備食物的,就算她根本吃不了多少。
雙兖有心想問問他去哪了,拿起手機轉念一想,還是算了。其實無論面對他還是面對食物,對她而言都是壓力。
她又在房間裏坐了一會兒,看那個碗還在草坪上,想着幹脆去把它撿起來丢了。正起身的一瞬間,視野裏忽然出現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上裹着長羽絨服和棉布裙,手裏拎着幾個裝菜的塑料袋,前後轉了一圈,像是找不到路一般,最後似乎确定了自己的方向,從雙兖這邊路過,經過草坪時,順手把上面的塑料碗撿起來,扔了。
雙兖這邊有一半窗戶拉了窗簾,那人經過時有些距離,又目不斜視,所以沒有看見她。
雙兖倒是看見了她,是之前那個小雜貨店的年輕姐姐。
她預感到了什麽,轉身去客廳裏等着。
大概兩分鐘後,意料之中的敲門聲響起。雙兖去開了門,門外的阮欣先探出個腦袋,親切地笑了笑道,“晚上好啊,還沒吃飯吧?”
“啊還沒……”雙兖讓開一些,讓她進門,話剛出口,又迅速改口,“不,已經吃了。”
阮欣看她一眼,笑了起來,“不要緊張,我還沒吃呢,借你家廚房用一用。”
……原來是自作多情了,雙兖臉上一熱,不說話了。
阮欣進了屋,也不多磨蹭,三下五除二就在廚房擺好了架勢,唰唰開始做飯。
雙兖只當她是跟訾靜言打過招呼了,并沒多問。但她作為主人,又不好撇下阮欣在一邊,于是便湊上前幫忙。
阮欣也不客氣,揮了揮手道,“幫我打兩個雞蛋吧,蒸個雞蛋羹。”
雙兖照做,雞蛋打好後,阮欣把洗好切碎的小蔥灑在碗面,端進微波爐裏熱着,轉頭就掐了掐雙兖的臉,笑道,“幾天不見又瘦了,姐姐來幫你加加餐。”
雙兖感覺她的手很暖,沒躲,只嘟着嘴說,“……我不餓的。”
“那就看着我吃,陪聊還可以吧?”阮欣看起來也沒有勉強她吃東西的意思,雙兖暗地裏的警惕瞬間放下一半,為自己的不識好歹而羞愧,情緒一時低落下來,“哦”了一聲,轉身就要去客廳裏等着“陪聊”,卻又被阮欣拉回去,摸了摸她耳朵道,“生氣啦?別走啊,還要你幫忙呢。”
“沒……”雙兖的話說到一半,阮欣便輕輕在她耳朵上彈了一下,一彎眼睛笑道,“那就好,來來來,幫我拌一下這個肉餡……”
雙兖于是又跟着忙活去了。
等了半個多小時,一切完工,在餐桌前坐下時,她還有點暈:她又不吃,這不就是被逗得團團轉嗎?
這個事實讓她坐下後悄悄地瞅了阮欣一眼。
阮欣又笑,“在家沒做過什麽吧?我看他很寵你。”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訾靜言了。
雙兖不吭聲,默認了。
她這些日子裏總有些渾渾噩噩的,因為默契地同訾靜言避開了三餐,也順勢……避開了他,自然再沒關注過家裏如何。
阮欣舀起一勺雞蛋羹吹了吹,吃了,嘟囔着抱怨了一句,“寵媳婦兒這點,肖邺還有得學的,找個時間把他也扔廚房去……”
雙兖愣住了,一時不知道阮欣這段話裏她該先對哪一句做出反應,直盯着阮欣看。
阮欣極其淡定,擡眼也看她。一個回合下來,雙兖一個字沒憋出來,臉倒先憋紅了。
阮欣瞧她臉瘦得巴掌大,這麽一紅臉頓時有了幾分生氣,顯出了小姑娘的青澀可愛來,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臉頰。
雙兖心裏有鬼,不敢躲,小聲道,“這些……他都跟你說嗎?”
“那怎麽可能,我看得出來。我認識了肖邺多久,就認識了他多久。你以為他是什麽人,鄰家暖男嗎?他在學校,可最讨厭追着他跑的小姑娘了。”阮欣收回手,搓搓手指,感嘆道,“手感不好,是得好好養養了。”
“他……他對誰都很好。”雙兖立場堅定地反駁了一句,随即又不太自然地擡手搓了搓自己的臉,只有薄薄一層皮,不滑不細,确實手感不怎麽好……
阮欣把她的反應看在眼裏,有些想笑,可一想到她來這裏是為了什麽,又覺得有些心酸,終是正色道,“年底了,言二那邊忙,正好學生都放假了,我的店也關了,閑得很,就替他來看看你。”
雙兖再一次為她的話怔住,“……他回北京去了?”他沒有告訴她。
明明說好……他不走的。
原來昨天晚上他對她說了那麽多話,只是在鋪墊這個小離別。
雙兖心裏像是打翻了七八瓶調料瓶,五味雜陳。她對自己默念:走了也好,走了也好……省得受她折磨。
阮欣看她失魂落魄的一雙眼,不忍心再看下去,直截了當道,“你覺得他是為什麽走?”
雙兖還呆呆的,想也沒想就答,“工作?”
“那是借口。”阮欣也坐直了,雙手交疊,手肘撐在桌上,不緊不慢道,“是你的主治醫生讓他走的。”
訾靜言打電話給錢元以後,兩個人找時間見了一面。
在錢元診所樓下的咖啡店裏,訾靜言和他對面而坐,錢元開門見山道,“先說你的想法。這段時間觀察到了什麽?”
訾靜言的左手貼在咖啡杯上,嘴裏還有咖啡的苦味,他加了兩塊糖,有節奏地輕輕攪動着,忽而低低說了一句,“她在排斥我。”
他原本不想承認。
但雙兖遲遲沒有好轉的病情讓他不得不直面事實。
她生病以後就給自己劃出了一個安全區,躲得離訾靜言遠遠的,盡可能減少和他的接觸……他不可能沒有察覺出來,他害怕……自己也會成為她的病因。
錢元對他這句話沒有作出回答,只有一聲嘆息。
這就是默認了。
訾靜言問,“為什麽?”
錢元答,“原生家庭的影響。”
訾靜言手上的動作頓時停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原生家庭帶給人的影響是什麽?
是與生俱來的精神缺失,是日複一日的求而不得,是刻在骨子裏的附骨毒蟲……數十年如一日地蟄伏,時不時冒出來在你猛然跳動的心髒上撕咬一口,讓你知道什麽叫做惶恐,什麽叫做執念,什麽叫做得不到,什麽叫做已失去。
他最了解不過。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好呀。
本來這一更應該是在昨天的,但昨天沒留神喝太多了……于是此章悲傷地陪我到了新年。
這篇文有諸多不足之處,有人陪伴一路走來已足夠令人欣喜,不敢奢求太多。
以下省略十萬字我對讀者的愛,相信我們可以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