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錢元的聲音還是很溫和,或許是出于心理醫生的職業素養,他說起話來總叫人如沐春風,“她小時候,是不是從來沒有得到過家人的誇獎?”
“……嗯。”訾靜言想起從前黃芳是怎麽對待雙兖的,心底隐隐有些鈍痛,并不十分銳利,但竟然叫他一時有些呼吸困難。
“她生父早逝,家境不好,生母又好賭,後來經常遭到……虐待,在學校裏也被孤立了,就是因為這些,她才會到我們家來。”
訾靜言一字一句描述着雙兖兒時的境況,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愧疚和痛恨。
他早知道這些。他早知道她有這樣的經歷,從來就要比別的孩子膽怯柔弱那麽多,可他從來沒有重視過。
如果他對她再耐心溫柔一些,再多花些時間陪她,事情會不會就不是今天這種結局?
錢元看他緊繃着的面孔,大致能猜到他作為病人的家屬在想些什麽,于是開口安慰道,“這種情況,基本是伴随人一生的,你應該很清楚。沒必要太過自責,是她生病前遇到的事成了導|火索,才把這些東西一起引發了出來。”
訾靜言應了一聲,眸色一沉,調整好情緒,又道,“是什麽事?她說了麽?”
“說了。”錢元道。
訾靜言用肯定的語氣道,“南中前不久自殺的那個學生。”
錢元聽他就這麽說出來,也不驚訝,只道,“你查得倒快。”
訾靜言搖搖頭,“她人際關系簡單,費不了什麽力氣。”
“那個男孩子,叫談笑,也是我這裏的病人。不是我主治,但起初是我診斷的。他患有重度抑郁症和精神分裂,一直在吃藥控制,可惜到最後還是……”錢元說到這裏,頓了頓,像是遺憾一般輕輕嘆了口氣,繼續道,“他和你妹妹是朋友,他的病,兩個人都知道。你妹妹似乎是為了沒能阻止他自殺而自責,再加上一貫的自卑心理和依賴型人格,過不了自己心裏那一關,時間久了,也就磨出了病來。”
“……依賴型人格?”
“嗯,她的這種情況表現得不是很明顯,但相處久了還是能看出來。”錢元點點頭道,“簡單來說,就是過分依賴身邊的人事,沒有自信,生活裏更傾向于尋求他人的看法和建議。”
“她最明顯的特點就是依賴你。在她和談笑認識的期間,明顯和你的聯系變少了,所以她就産生了無助感和被遺棄感,精神上與社會或團體的聯系變弱了,更容易感覺孤獨壓抑……這麽說,你應該能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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訾靜言聽得沉默了。
那段時間,他見雙兖和同齡的男孩子越走越近,自覺不應該插手太多。再一想到他大她那麽多,她的人生還有很多種可能性……最後竟是視而不見,逐漸和她疏遠了。
人生短短幾十年,可對于小他那麽多的雙兖來說,還很漫長。她尚未走出學校,沒經歷過的事還太多。說什麽一生一世……他其實不敢相信,也不願去想。
如今想來,雙兖那麽善良膽小的性格,必然是因為知道了談笑的病情,所以才不忍放着不管。
訾靜言禁不住反思自己。
他在雙兖的人生裏……到底扮演了怎樣一個角色?
自以為是地帶她離開滢城,自作主張地留她一人,自诩是拯救,到了現在……她的病因又有幾分是因為他?
他不敢細想,閉上眼緩了緩,道一聲,“抱歉。”
“沒事。”錢元很體諒他現在的心情,也耐心等着。
片刻後,訾靜言調整了坐姿,後背繃得很緊。
“繼續吧,錢教授。”
“總而言之,因為她遇到的這些事,她覺得錯都在自己身上,厭食症其實是她內心對自己的懲罰,她認為自己不值得。”錢元道,“而且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也就是說,生活裏一切好的事物都變成了她心理上的坎,尤其是……她認為自己不應該讓你耗費這麽多精力去照顧。”
訾靜言聽得皺起眉,“但她……從來沒說過。”甚至是,從來沒表現出來過。
雙兖生病以後雖然人消極了很多,但依然和他相處起來并無異樣,有時候又有些隐隐的脆弱情緒表現出來,這些都讓他以為……她是需要他的。
可她在多數時候卻會和他保持距離,這才是最讓他不解和煩躁的一點。這麽多年,他享受慣了她的依賴和信任,面對她陡然轉變的态度,他居然适應不過來。
他手足無措了。
這種感覺,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在任何人身上體會過了。
“但是……”那邊錢元一個轉折,訾靜言盯着他,“但是?”
“就算是痛苦,她又很抵觸讓你離開。”錢元說。
訾靜言怔了怔。
錢元接着道,“她潛意識裏不願意讓你離開,就算知道這樣下去治不好病。換句話說……就是她寧願一直像現在這樣病情反複下去,也不願意和你分開。”
訾靜言向來波瀾不驚,這會兒面上神情卻變了又變,想問一句為什麽,卻又感覺自己內心其實早就知道原因,問了也沒有意義。
人對自己想要但又明知得不到的東西,總是忍不住飛蛾撲火般靠近,但又害怕對方憐憫地一低頭,自己就要落下淚來。
如此地誠惶誠恐。
他開始心痛了。這麽真切的感受,第一次讓他鮮明地感受到,他和雙兖想要一直走下去……真的很難。
錢元對面望着他,也覺遺憾唏噓,但他作為醫生,該盡的義務還是要盡到,最後還是不疾不徐道,“可以這麽說,應該是從小時候開始,她就産生了一種獨特的依賴性人格,但只在你面前展現出來。但是,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她的病可能永遠也不會好。她需要獨立治療,更準确地說——是脫離你的治療。按照我的分析,現在和你的每一次相處,對她來說都是一場煎熬。”
錢元說話的聲音很輕,但一字一句對此刻的訾靜言來說都仿佛擲地有聲,一層又一層地回蕩着,震得人有些發蒙。
他半晌沒有作出回應,面上倒恢複了一貫的冷靜,甚至還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只是放下杯子時,裏面的液體居然灑出來了兩滴。
是他的手在抖。
錢元見狀,站起身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你不用擔心她一個人挺不過來。根據我和她的接觸來看,這小姑娘堅強得很,什麽事都拎得清,說話的時候除了和你有關的話題,她什麽都不會回避。”
透明的玻璃窗外夕陽西斜,有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子手挽着手從外面經過,其中一個扭頭看見了訾靜言,轉頭去跟同伴竊竊私語,兩人又一齊回過頭來偷看訾靜言,小聲地笑起來。
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眼睛本該是這麽明亮。
訾靜言閉上了眼,再睜開眼時已做下了決定。他一向行事果決。
起身又和錢元握了握手,“錢教授,我明白了。”
錢元沒說話,只再次拍了拍他的肩。
訾靜言笑笑,面容白着,煙火氣淡淡的,像被抽幹了全身血液,仍然強自鎮定。
……
一眨眼,凜冬過半,除夕又至。
雙兖今年沒回闌州過年,也不知道訾靜言怎麽跟家裏說的,倆人一個都沒回去。一個在北京,一個在垠安,家裏也沒人催,淩霂雲只打了電話過來噓寒問暖一番,別的什麽都沒提。
雙兖松了口氣。以她現在的狀态,回去也是徒增痛苦。既怕強顏歡笑面對老人,也為自己的學業感到丢人。
訾家和淩霂雲待她那麽好,她卻連讀書都讀不好,還要折騰出這麽多事來讓別人費心,她實在擡不起頭來,還不如不要見面。
她知道自己這是逃避,但又沒有辦法改變。坐在桌邊一顆心漸漸沉下去,外頭突然就放起了煙花來,轟然炸開的聲音把她驚得一擡頭,背上被人拍了拍。
回頭一看,阮欣正舉着鍋鏟叫她,“幹什麽呢?叫你吃飯了也沒反應。”
“不是。有煙花。”雙兖急忙指了指窗外,跟她解釋,“聲音太大了……”
“哦煙花啊……”阮欣探頭看了看,贊嘆了一句漂亮,轉身走了,“吃飯了啊,快出來。”
“嗯。”雙兖應着,跟上了她。
從阮欣第一次來她這裏開始,竟然就是直接搬過來了。
雙兖知道這肯定是訾靜言授意的,便也沒說過什麽。訾靜言走了,因為她的病。一段時間過去,她慢慢也習慣了和阮欣相處。
阮欣要說性格,是很開朗健談的那種女孩兒,也是雙兖羨慕不來的樂天派,而且還很會照顧人,相處起來一點不累。
肖邺也在垠安,有時會過來和她們一起吃飯。今天是大年三十,他回闌州陪肖老師去了,年夜飯便只剩下雙兖和阮欣兩個人,但阮欣還是做了滿滿一大桌的菜。
雙兖掂着筷子,愁道,“這怎麽吃得完啊……”
“管它吃不吃得完,過年不就圖個熱鬧。”阮欣根本不在意,信手一揮豪氣道,“吃就是了!”
雙兖無奈笑笑,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杯茶要敬阮欣,“新年快樂呀欣姐。”
卻被阮欣一擡手攔住了,“嘿嘿”笑着從地上提起一個牛皮紙封着的瓶子道,“大過年的喝什麽茶,也太不夠意思了,來來來,陪姐姐喝酒!”
雙兖一見,為難了,“欣姐,我不會喝。”
阮欣才不會這麽輕易地就放過她,開始采取懷柔政策,“你整天淨忙着思考人生了,欣姐雖然白蹭你家房子,既不交房租也不交水電,但天天給你做飯吃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你都不體諒一下的嗎?這大過年的,我也沒地兒去,就想喝兩杯酒你都不陪我……”
阮欣父母都是重組家庭,離婚後多出了阮欣一個,誰帶也不合适。還好那時候阮欣已經大了,一路從住校走到工作,雖然孤獨,但總歸有個去處。
這些雙兖都知道,也知道她是為了陪自己才沒跟着肖邺回闌州,哪兒禁得住她這麽說。
眼見阮欣越說越煽情了,雙兖急忙擺擺手截住她的話口,“我喝,我喝還不行嗎?”
“這就對了嘛。”阮欣又是“嘿嘿”一笑,不知道從哪兒摸出兩個小酒杯來,全都滿上了,一杯放到了雙兖面前,“白酒嘛,講究個吃飯小酌,不吃點東西墊着,來不長久。你喝着點,開胃得很,我看也影響不大。”
阮欣說這話也不是亂來。她成天變着花樣兒的給雙兖做開胃菜,過年關店了就天天陪着她玩兒,現在雙兖的胃口已經比之前好上太多了。雖然飯量還很小,但吃東西已經不會吐出來了。
這其中的原因,到底是因為來了一個人,還是走了一個人,她們都心照不宣,從不提起。
就沖這些體貼與關心,雙兖也發自內心的感激阮欣。
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直覺白酒辣口,皺着眉才全都咽了下去。阮欣在對面倒看得興高采烈,鼓起了掌,一邊說着厲害,一邊又給雙兖倒了一杯。
雙兖還覺得嗓子不舒服,咳嗽了起來,見她動作,又開不了口,只急得擺手。
阮欣卻道,“別着急,又沒叫你現在喝。先吃飯再說。”她說完,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灌下去了,樂呵呵地給雙兖夾起了菜。
雙兖哪能不知道她是在看熱鬧,自己沒怎麽喝過白酒,丢臉是肯定的了,只求別醉得太厲害就行。
她沒有過姐姐,自己倒是做過姐姐,知道有多苦。阮欣對她好,不管是為了什麽,她都記住了她的好。相比之下,只是喝兩杯酒而已,也就沒有那麽重要了。
電視裏放着春晚,兩個人也沒太聽得清,阮欣把握着節奏來,一心一意地喂着雙兖吃飯喝酒去了。
到雙兖酒勁上頭、感覺開始頭暈的時候,阮欣悄悄摸出手機撥了個號碼,按了免提放在桌邊,伸手戳戳雙兖喝得通紅的臉頰,逗她,“醉沒醉?”
“沒……沒有。”雙兖有點兒口齒不清,擡手晃晃悠悠地抓住了阮欣的手。
阮欣任她抓着,又故意說,“看不出來酒量還行啊,再喝一杯!”
雙兖含糊着答,“好啊,喝!”
這時阮欣手機那頭突然傳出了人聲,似乎是在制止她,語帶寒氣,肅殺凍人。
這聲音有些熟悉……
雙兖恍惚聽見,以為是自己幻聽了,醉眼朦胧着問阮欣,“欣……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