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沒事兒。”阮欣哈哈一笑,好不容易尋到機會看訾靜言着急,她心裏簡直是樂開了花。她料定訾靜言許久沒聽過雙兖聲音,又不敢直接打電話給她,一定舍不得挂這通電話,幹脆就逗了逗小姑娘。

“這會兒難不難受啊?”阮欣小聲哄着雙兖說話。

“難,難受。”雙兖喝得将醉未醉,胃裏總覺得燒起來,但又不是想吐的感覺,暈得直想找個地方躺下睡一覺。

阮欣偏不讓她如願,又趁機夾菜給她吃。雙兖覺得胃不舒服,聽着阮欣哄,又迷迷糊糊吃了些東西下肚。

“好吃嗎?”阮欣問。

雙兖搖頭晃腦地點了點頭。

阮欣看她這模樣實在可愛,又忍不住笑起來,說,“她點頭呢。”

電話那頭沒有聲響,但阮欣知道對方肯定在聽着。

阮欣又說,“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叛逆得很,總覺得爸媽虧欠自己,高中三年玩了三年,沒考上好大學,哭了一場又重讀。哪兒像你啊,成天坐在窗邊發呆,誰也不怪,盡怪自己去了吧?”

那頭雙兖還暈着,卻笑了,露出一排牙齒,不說話。

阮欣嘆氣。再一看,對面那姑娘不聲不響地,竟是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阮欣一看,忙抽了張紙給她擦眼淚,想安慰兩句,倒先被那人軟乎乎地按住了手,軟軟糯糯道,“對不起。”

阮欣怕她太傷心,待會兒喝吐了反而傷胃,難得能讓她吃下那麽多東西也白搭了,又給她倒了一碗湯,撫了撫她的背順口道,“對不起什麽?”

雙兖卻又不說話了,只笑。眼淚還流,邊哭邊笑着,兩手捧着面前的湯碗喝了一半,一雙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阮欣,小聲道,“欣姐,喝不下了。”

“那就不喝了,先放着。”阮欣被她這一眼直看得五髒六腑都柔軟了,輕輕嘆口氣說,“哭了。”

哭了?怎麽哭了?誰哭了?說給誰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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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兖還傻乎乎地醉着,滿腦子的問題,但一個答案都想不出來,這時手機那頭一直沉默的人卻開口了,沉沉吐出兩個字,“阮欣。”

他鮮少這麽對人說話,幾乎是帶上威脅的意味了。

阮欣喝了酒,酒壯慫人膽,也不怵他,笑道,“怎麽?心疼了?”

那邊頓時又沒聲兒了,倒是雙兖懵懵懂懂問了一句,“欣姐,你在跟誰說話啊?”

“當然是你啊,除了你還能有誰。”阮欣拍拍她的臉頰,特意放低了聲音哄她,“你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雙兖這次不笑了,噘着嘴認真地思考起來,“我做錯了什麽?”

“什麽都沒錯。”阮欣順勢說。

“什麽都沒錯?”雙兖跟着重複了一遍,然後又自我否定似的搖搖頭,一本正經道,“不,錯了。”

阮欣只好又跟着問,“錯哪兒了?”

“我不是誰的誰。”雙兖微微笑着說。

阮欣愣了,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不是誰的誰,但我什麽都想要。我錯了。”雙兖像打開了話匣子似的,說話也順暢了許多,一籮筐的話就倒了出來,“我想要幸福的家庭,想要把我當成寶貝的父母,想要一個會永遠對我好的人……我經常想,那些有溫柔的父母的人,成長的感覺是不是真的很好?我想知道爸爸是什麽樣的,是不是真的很寵女兒,是不是真的在吵架後只會沉默?我想知道,天下的孩子犯了錯……不,不是犯了錯,是什麽都沒做,也會被打嗎?我想知道,孩子比錢重要的家庭,應該是怎麽樣的。”

雙兖說到這裏,吸了口氣道,“……也太幸福了吧。”

一低頭,淚又掉下來了。她自己卻還有意識,扯了張紙巾攥在手裏,也不擦眼淚,歪着腦袋又開了口,“可是這些我都沒有。”

“黃嬸說,這是我的命。我從出生,就是錯的。我什麽都不是,什麽都沒有,但我什麽都想要,我錯了。”

阮欣不知道她說的“黃嬸”是誰,但她有意讓訾靜言聽聽這些話,于是也沒有貿然開口問,只等雙兖把她想說的都說了。

“談笑死了,我知道的。我早知道的,但我什麽都沒有做。”雙兖說着,又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但我什麽都沒有做。”

“我錯了。”她說了這三個字,聲音又低下去,打了個酒嗝,碎碎念着,“我見了他媽媽,她那麽傷心。她一直在哭,一直哭。她一哭,別的同學都在哭,我是裏面哭得最厲害的一個……那是因為我怕啊。”

“我好怕,我特別怕。”雙兖擡手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抽泣兩聲,紅着鼻子又道,“誰都不知道他會死,只有我知道。我明明可以阻止他的,但我沒有……我沒有……他媽媽要是知道了,哪裏還會那麽對我……她還抱了我,她抱了我,但我害死了她兒子。”

“談笑的父母那麽愛他,但他……我的父母都不要我,我還這樣活着,不就是不公平嗎?”

阮欣聽到這裏,忽然道,“那你就沒有想過要去死嗎?”

雙兖眨眨眼,望着她,像是聽見了不知道怎麽回答,又像是壓根沒聽懂。

阮欣一笑,也不管她如何反應,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道,“我想過的。但我也見過很多有跟我一樣經歷的人。他們有的還活着,有的不在了,還有的活着還不如死了。”

“雙兖。”阮欣看雙兖有如看青春期的自己,看了鼻酸,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你還坐在這裏不是因為命運不公平,而是因為你足夠堅強。我有兩個妹妹,一個同父異母,一個同母異父,但她們沒有哪個比你更招人喜歡。你太懂事了,但也還是個孩子。女孩子不僅是懂事的那一面讓人喜歡,偶爾也可以放肆一下,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聽說你小時候很活潑,欣姐覺得那樣也很好。”

雙兖醉了,似懂非懂地聽着阮欣的話,看她嘴唇上下開合着,覺得自己應該給出點反應,于是又牛頭不對馬嘴地道,“我錯了。我錯得太多了。我不該來闌州,不該認識談笑,不該喜歡言二哥哥……”

阮欣聽着,适時把她放桌上的手機遞了過去。

雙兖瞧了一眼,呆呆地接過來,忽然聽清了一句話。

那人問,“你喜歡訾靜言什麽?”

猛地聽到這個名字,雙兖就像忘了最近所有的不快似的,滿心歡喜地答道,“喜歡他好啊。”

這個男人的名字,貫穿了她的生命,光是想到這三個字,心裏都是暖的。

“是麽?”那人的聲音低低的,聽上去特別溫柔,又有點無奈。

“是啊。”雙兖不假思索地答道。話一說完,她又突然失落起來,抽了抽鼻子道,“但我配不上他。”

那頭的人沉默了。

雙兖想了想,又補充道,“這一點,我也錯了。”

那人道,“我不覺得你錯了。”

“對不起。”雙兖說。

“……為什麽要道歉?”那人問。

“因為,我……他……”雙兖腦子裏跟團漿糊似的,想表達也表達不清楚,一會兒又開始說話含含糊糊了。

她嘟囔了半句話,那頭的人沒聽清,但她後半句話倒是說得十分清楚。

她說,“……跟他待在一起我難受。”

她這話說的時候帶上了哭腔,像撒嬌又像洩憤。都說酒後吐真言,任誰聽了都不會覺得這話是作假。

電話那頭正聽着的人自然也不會,他只清清淺淺答了一句“嗯”,又叫阮欣的名字。

阮欣此時也不敢多說,只聽他吩咐道,“以後沒什麽事,別再打給我了。”

話一說完,電話就挂斷了。

“哎!言二!”阮欣再打過去,那邊已經關機了,是不肯接了。

“什麽不說非要說這句,我這是作的什麽孽啊……”阮欣欲哭無淚,見雙兖嘴裏還在嘟囔着話,便戳着她的額頭道,“你為什麽那麽說啊?你不想他啊?”

雙兖沒聽見她說什麽,腦袋一點,趴在了桌上,“怦”地一聲響,把人磕清醒了些,慢慢吞吞問道,“想誰啊?”

“言二,訾靜言,你心上人。”阮欣無奈道。

“想的呀。”雙兖說着,居然一下又坐直了,眼睛先亮起來,再暗下去,“我最想他是我的,最好哪兒也不要去,但是不行。”

她這話說出了不符合年齡的沉重,阮欣聽得心裏難過,倒了杯熱茶給她醒酒,“為什麽不行?”

“因為他這樣的人跟我在一起,太可惜了。跟他待在一起……我難受。”雙兖說着,又哽咽起來,“我什麽都不行,書也讀不好……還生病,要他照顧,我這樣有什麽好啊……對不起。”

對不起,又是對不起。

阮欣終于忍不住,走上前把小姑娘攬進了懷裏,等她哭累了,把人抱去睡了。

對不起,對不起,她有千萬個對不起要說。

她對不起談笑,對不起淩霂雲,對不起陳娟,對不起所有對她好的人。她辜負了他們對她的好和期待。

還有……對不起訾靜言。

分明是皎皎少年郎,卻自從遇見了她的那一天起,就陷入了泥濘。

夜裏,雙兖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有一個家,不比訾家富裕,但卻很完滿。夢裏有一個會無理取鬧的母親和默默遷就的父親,偶有吵架,也很快消停下來,轉頭又是恩愛兩不疑。

很平淡真實的尋常人家景象,但雙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夢,所以總是提心吊膽地等着,她不知道什麽時候這個夢就要醒了。她想循規蹈矩一點,讓這個夢能延續得更久一點。

一天下午,這個家的母親午睡去了,父親出門買菜了。

雙兖一個人乖乖坐在家,動也不敢動,好不容易捱過了兩個小時,中年男人回來了。

雙兖時刻謹記身份,急忙想站起來迎接他,那邊男人卻立刻喝止了她,“哎坐着坐着,我馬上就進來了。”

雙兖只好又忐忑地坐下了。

那邊男人進廚房放下了手上的菜,邊洗手邊朗聲問道,“晚上想吃什麽?就随便炒兩個菜嗎?”

雙兖搖頭,大聲道,“都可以。”

廚房裏頭男人笑了,“我怎麽生了個這麽好養活的女兒。”

這笑聲裏滿是遷就和寵溺,雙兖聽得愣了。

男人洗了洗手,從廚房裏走出來,越走越近,雙兖睜大了眼盯着他的面容看。

國字臉,開闊的眉,明亮的眼,挺拔的鼻子,一雙笑唇,整個面相十分大氣,眼睛一彎起來就笑得讓人鼻頭一酸。

太溫暖了。

原來一個父親,他應該是這樣的。雙兖心想。

男人走了過來,随手拿起今天新到的報紙,卷成了一管,輕輕敲在他這萍水相逢的女兒頭上,彎腰瞅着她問道,“我出去了,你一個人坐在這兒,無不無聊啊?”

雙兖說不出話來,眼眶滾燙,努力憋住了,狠狠搖頭。

男人的笑音再度響起,這次低低沉沉的,是在哄他這寶貝女兒了,“這是做什麽啊?一會兒不見,想我想成這樣?那下次換你媽去,我不去了,別哭了啊。”

雙兖還在搖頭,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努力咬着牙讓自己的吐字清晰一些,“爸爸……你能不能叫一聲,我的,我的名字?”

她說完,生怕夢裏都是虛幻,眼前的人其實根本不知道她叫什麽,又接着喊道,“我叫雙兖,兖州的兖。”

男人聽了,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捏了捏她的耳朵道,“你是我女兒,我當然知道你叫雙兖了。雙雙別哭了啊,別哭了。”

他的聲音低了下來,一聲一聲地哄她。

雙兖聽着,哭得更厲害了。夢裏更容易釋放情緒,她感覺自己長這麽大從來沒這麽聲嘶力竭地哭過,哭得嗓子都撕扯起來,既難過,又暢快。

男人徹底沒招了,只好一下下地拍着她的背,嘴上低低說着,“好了好了,再哭要把你媽給招來了啊……”

話音剛落,客廳盡頭的卧室門忽然開了,從裏面走出了一個中年婦女,午睡剛被吵醒,語氣也有些不耐煩,“這是在鬧什麽啊?剛睡着就被吵醒了。”

她身上還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走過來,眉目也越來越清晰。

夢裏有意模糊這對父母的長相,雙兖只看清了父親的相貌,這時也扭過頭去看着這位中年婦女。

這一看,她就吓得瞪大了眼睛,還懸在眼角的淚珠生生被逼了回去。

蠟黃的膚色,陰沉的臉……這個女人居然是黃芳!

雙兖的美夢醒了。

睜開眼來,一摸眼角,果然是濕的。

她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這個夢做得也太真實了,就算過程美好,結局也依然不會讓人好過。

肖似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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