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北京的冬夜非常冷,漆黑的夜幕下,衆生相年複一年殷殷切切,奔走相告。

進城務工的人走了大半,在這合家歡慶的日子裏,訾靜言孤身在首都家裏,核對年終財務報表。

關機了的手機放在手邊,財務報表有大體款項進出和各項細則,厚厚一沓,上面碼着密密麻麻眼花缭亂的各類數字。他倒有耐心,拿起來一項項地看,借此來平複他并不如何平靜的心緒。

牆上有挂鐘,不知過去了多久,他終于擡頭看了一眼時間……十二點竟早已過了。

阖家團圓的日子,也過去了。

他思緒暫停了好幾拍,忽然想到在這年關上,有些人還是得聯系一下,道聲新年快樂,盡點禮數。

心随意動,他伸手去摸手機,拇指摁了一下電源鍵,屏幕沒亮,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他一氣之下已經把手機關機了。

是的,一氣之下。

在大年三十的夜裏,他對着空氣,跟一個喝醉了的人置氣。

何苦來哉?

他笑了笑。

笑自己,比雙兖白長那麽多歲數,看得還沒有她一個小姑娘通透。

互相折磨……倒不如分開。

想到這裏,他給人發新年祝福的心思也淡了。手機關了機,抓上鑰匙,開車出門。

下了樓去,樓道裏蹲着一個埋頭抽煙的成年男人,一頭短發亂七八糟地攪和着,身上穿着送快遞的沖鋒衣,在今天這種特別的日子裏,孤單影只顯得格外寂寥。

這種時候選擇獨自一人的,必然有說不出口的苦衷。訾靜言走到他兩步開外停下,詢問是否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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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聽到他的聲音,驚了一驚,像是沒想到這個點兒了還能有人跟他說話,他渾身一抖,也沒擡頭,只繼續低着頭晃了晃,示意不用。

都是清醒狀态的成年人,對方既然這麽說,訾靜言也沒再多問,淡淡道了一聲“新年快樂”,坐進了車裏。

他離開後,蹲在角落裏的男人慢慢站了起來。像是蹲得太久,有些站不穩,他身體晃了幾晃,終于繃得筆直,眼神望着訾靜言離去的方向,惡狠狠地揚起了眉,神情陰鸷,從齒縫切割骨肉般擠出了一句話:

“……好久不見啊,言二。”

……

訾靜言把車開出去的時候并沒有想好要去哪裏。

他沒有目的地,只是不想再一個人待在家裏而已。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車居然已經開到了國博門口。

這個時間,國博自然是沒有營業的。他在周邊慢慢地繞着,沒有找到空的停車位,腦海中的記憶倒是閃回了不少,有的連續,有的零碎。

想到她為了見他參加征文比賽,來了北京;想到她心思百轉千回地拉了他去國博,還打了雙老爺子的幌子;想到她在青銅古劍面前掉的眼淚……

最後想到她喂他吃的那塊餅幹。

巧克力味的,太甜了。他不愛吃甜。其實他那時并不喜歡那個味道,但也沒表現出來。現在再回想起來,驀地又莫名覺得喜歡了。

他仔細回憶了一下那個味道,一打方向盤,開車轉出國博,又朝着什剎海去了。

在煙袋斜街下車,沿着他們曾經來過的路再走一遍,四下無人,他想起雙兖差點買了的剪紙……擺着清朝驿站圖的郵局……久負盛名的明開夜合樹……

他記性一向很好,和她有關的更是印象深刻。仔仔細細地回想着,竟然連那時候他們說過的話都還能想起一些。

從鐵路說到麗江,從和珅又說到西府海棠……

“時間可以改變一切。”

他忽然就回憶起了這句話。

他親口說的,對着雙兖。

停止的時間,已故去的人。沒想到眨眼不過兩年,這話兜兜轉轉,又在他和雙兖身上應驗了。

想到這裏,訾靜言頓時覺得有些索然無味,站在長街上點了一根煙,一邊抽着煙一邊往回走,走到車前正好只剩了個煙頭。

他把煙頭掐滅丢了,上了車,又原路開回家。

回去時路上車少了些,要快許多,他到家樓下時卻仍感覺不到困意,只是身體深處的疲憊全都湧了上來。

他略感不适地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卻見車庫對面迎面開來一輛黑色汽車,打着大燈,十分刺眼,他條件反射般又閉上了眼,沒注意到那車非同尋常的速度和駕駛座上那人猙獰的臉。

就在這轉瞬之間,那車飛快地沖入車庫裏,從訾靜言的車身刮過去,“吱啦——”一聲,刺耳的刮蹭聲和沉悶的撞擊聲一同響起,訾靜言車右邊的倒視鏡直接被撞落了下來!

與此同時,他霍然轉身,想打開車門,卻已經來不及了。

車庫裏容量有限,他的車一面靠着牆停,眼前這車卡準了位置飙進來,正好把他的位置卡死在了裏側,連車門都打不開!

這人是誰?!

瞬息之間,訾靜言的腦海裏掠過了許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但都無法确認,他只好伏下身體,放平椅背,打開了後備箱,想從後面走。

但還沒等他跳到車的後座,耳邊就“嘩啦”一陣響,駕駛座上車窗玻璃全碎了,他看見了一截甩棍!

他用手護着頭避開,兩只手背上瞬間紮滿了碎玻璃,鮮血淋漓。他一翻身到了汽車後座,才弓起身,後排的玻璃窗又被轟然敲碎了,甩棍破窗而入,重重敲在了訾靜言的左手腕骨上!他的行動遲緩了一瞬,這次沒能擋住所有的玻璃殘渣,面頰和脖頸上瞬間出現了不少細碎的割裂傷口,還有一小片玻璃直直飛濺進了眼睛!

訾靜言沒發出聲來,身體卻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眼球被生生割開的痛苦,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正當此時,那人手上拿着的甩棍尖端忽然彈出了一把尖刀,他逼近車窗前狠狠刺下!

刀口帶着風聲,立刻穿過訾靜言的肩胛骨,把他釘在了後座的車椅上!

訾靜言不再動了。

那人也停了下來。

忽然之間,一切竟然全都安靜了下來。

訾靜言右眼蒙着血淋淋的黑幕,已經看不清了,右眼裏映入那人的面孔,他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這人沒有特意遮掩面目,一頭亂發,身上穿着送快遞的沖鋒衣,面目既熟悉,又陌生。

巧得很,訾靜言不久之前才剛見過這個人。

身體上的巨大痛楚仍在不斷沖擊着神經,他已經許多年沒有受過這樣的傷了,全身的血混着冷汗,涔涔而下。

他內心冷淡一笑,感嘆自己如今竟然也這麽嬌氣了。

思考并沒影響他的動作,訾靜言心裏一邊自嘲,一邊擡起了頭,微微颔首道,“多年不見,令尊令堂身體可還康健?”

如果不是他此時血流如注、狼狽至斯,他問出這話的禮儀風度竟還稱得上無懈可擊,矜持又恰到好處,仿佛是在同多年未見的好友寒暄。

那人陰沉的臉孔因他這一句發問僵了一瞬,随即便是不可抑制的暴怒鋪天蓋地地翻湧而出,他怒吼着朝訾靜言撲了過去,“你他媽也配問他們——”

但他的動作卻已經晚了。

訾靜言趁着他出神的瞬間已經反手拔出了插在骨縫裏的尖刀,擡手将它卡在了空蕩蕩的車窗上,然後翻身進了後備箱,挺身而起,搖搖晃晃地爬到了車頂上。在腳下那人含着滔天怨恨的眼神注視下,他卻面不改色,盡管體力已經支撐到了極限。

不過兩秒時間,他便從車頂軟倒,單膝跪下,随即順着車頭滾到了地上。

肉體與地面撞擊的沉悶撞擊聲響起,他此時卻已經感受不到這份疼痛了,緩緩閉上了眼。

這一瞬間,他突然想聽聽雙兖的聲音,想聽她說一句“新年快樂”。

他先時對阮欣擅作主張給他打電話的不滿又盡數消散了,靈魂處在混沌中,又漸漸升起溫暖來,把他包裹在其中,吞噬他的意志,侵蝕他的頭腦。

……

“你喜歡訾靜言什麽?”

“喜歡他好啊。”

……

在肉體的極度痛苦之下,人總會下意識地選擇回避精神痛苦,尋求無邊痛苦中唯有的一方溫暖。

此時此刻,訾靜言只想着這兩句話,嘴角微微上翹着,逐漸沒了意識,沉入了黑暗之中。

……

年後,雙兖依然沒有收到訾靜言的一點訊息。

一條微信,一個電話,什麽都沒有。

她假裝自己并沒有在等,假裝日子本該是這麽過的,什麽都沒有缺少,安安靜靜本本分分度過了大半個正月。

正月裏,阮欣倒是反常地話少了許多。雙兖以為她是看出自己的情緒不對勁有意給她空間,于是便也選擇了心照不宣,兩人無聲并默契地相處了下去。

正月十四,雙兖接到了淩霂雲的電話,要她回闌州去過元宵節。她想了想,自己現在的精神狀态已經好了不少,順勢便答應了,收拾好了行李回去。

臨走前,她去跟阮欣打了招呼。

阮欣正坐客廳裏看電視,雙兖叫了她一聲,“欣姐,我走了啊。”

阮欣像是在出神,慢了好幾拍才反應過來,扭頭問了雙兖一句,“這就走了?要我送你過去嗎?”

“不用不用,去汽車站的路我很熟的。”雙兖甜甜一笑,真心實意地又邀請阮欣,“欣姐,你不跟我一塊兒回去嗎?阿婆知道是你在照顧我,她要是見到了你,肯定也會很高興。”

阮欣搖頭。雙兖這都是第三次問她了,可她怕老人家問起訾靜言……她觸景生情,遮掩不住,會露餡,所以全都找借口推脫了。

“我就不去啦。元宵一過我就要開店了,這兩天得去準備進貨的事。”

阮欣看着雙兖。

小姑娘裹着大大的羊毛圍巾,遮住了下半張臉,眼睛又很大,看上去格外惹人喜歡。

分明在思念一個人,可她從來不提,也從來不表現出來,連從她這裏旁敲側擊地打聽都從來沒有過。

可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現在卻……

如果是換作自己是雙兖,還能像她這樣堅強坦然嗎?

阮欣自問做不到。

“那去的路上一路小心……到了,到了給我打電話。”她囑咐着雙兖,想着她現在什麽都不知道,竟然紅了眼眶。

雙兖見她突然這樣,一下慌了,忙放下手中的行李,跑了過去,“欣姐,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阮欣抓着她的手,搖頭,柔聲道,“看你現在好這麽多了,我高興呀。”

“什麽呀……”雙兖松了口氣,有些不好意思,輕輕推了推她,“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呢。”

“這就不算大事了嗎?”阮欣說,“錢教授可是說你這病不好治,現在都快好了,我感覺我居功至偉。”

“是。”雙兖軟軟道,“謝謝欣姐。”她的病雖然主要是有心結,但能有起色也少不了阮欣這段時間以來的照顧。

她誠誠懇懇地道了謝,又道,“欣姐,我下學期就回學校接着上課了,你不用擔心我。”

“……真的?”阮欣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憂心道,“能行嗎?”

“嗯。”雙兖點點頭,安她的心,“阿婆她們也不知道我休學了。現在既然能去學校了,還是得去,不然也不好交代。”

“……能跟上學校的進度嗎?”阮欣見她這麽懂事,心裏越發不是滋味了。

“已經是總複習了,沒有新課了,沒關系的。”雙兖答她。

不過她雖然說得輕巧,心裏其實知道自己這幾個月以來落下的東西不止是那點學習進度,估計是很難再回到當初的成績了。

她為這個徹夜難眠過,也為它食不下咽過,但都于事無補。事到如今,除了盡快補救,她也沒有任何辦法了。

阮欣見她說得篤定,知道她以前成績就很好,也沒再追問,拍拍她的手,讓她走了。

等雙兖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又轉身來跟阮欣告別,“欣姐,這次我真的走了。”

“知道了知道了。”阮欣佯裝不耐煩地揮揮手,催她快走,看她打開了屋門,卻又控制不住地出聲叫住了她,“雙雙。”

“嗯?”雙兖轉身,一臉疑惑。

阮欣看她這樣一副天真不谙世事的情态,心裏愈發酸了。但她既然已開了口,還是逼着自己硬起心腸跟她說最殘忍的話。

“言二之前住院……做了胃病手術的事,你知道嗎?”阮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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