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什麽?”雙兖許久未曾聽到訾靜言的名字,乍一聽阮欣提起,整個人的神經都緊張了起來,她抓着行李箱拉杆的手驟然一緊,轉身盯着阮欣追問道,“他做了胃病手術?什麽時候的事?”

“去年六月份吧,端午節前幾天的事。他胃一直不太好,好幾次胃出血暈倒在公司和家裏,後來查出來胃裏長了個腫瘤,良性的,切除了三分之一的胃。”訾靜言做手術的日期阮欣印象深刻,所以想都沒想就說出了口。因為那時候訾靜言孤身一人在北京,他脾氣硬,不肯告訴家裏手術的事,最後差不多都是老劉和肖邺兩個人去陪的床,阮欣也跟着去探病了好幾回。

……端午節?那不正好是去年訾靜言杳無音訊那段時間嗎?雙兖裝作送節日祝福的樣子給他發了群發信息……卻沒能收到回複的那時候。

腫瘤?切除了……三分之一的胃?那他以後,是不是還有可能複發?

雙兖腦子裏千思萬緒紛雜不堪,一茬接着一茬的問題冒了出來,她最後只白着一張臉問道,“端午節那天……他是不是還在住院?”

“嗯。”阮欣毫不猶豫給出了肯定的答複,雙兖頓時感覺腳下一飄,站不太穩,身子晃了晃。

但是阮欣接下來的話卻讓她越聽越站不住了。

“他手術之前,還回過一次垠安,去看你。說是怕你擔心,手術也不是什麽大手術。他說你一向穩得住,這種事親口告訴你一聲還好些。瞞住不說的話,怕你以後從哪兒又知道了,反而要傷心埋怨他什麽都不告訴你。可不知道為什麽,他來了垠安,卻什麽都沒跟你說。怎麽去的,又怎麽回來了。”阮欣說。

“那時候,那時候……”雙兖嘴裏重複着這三個字,六神無主地道,“他說是肖邺哥哥的工作室開業了,他過來看看……”

阮欣聽罷,搖頭,嘆氣,“他騙你的。”

雙兖一下子失聲了。

訾靜言為了安她的心,動腫瘤手術都特地跑回來知會她一聲,可那時候她在做什麽?

她在陪談笑。

她整日提心吊膽地害怕談笑病情惡化,恨不能是亦步亦趨地擔起了“好朋友”的責任……她自己都想不起來,那段時間,她對訾靜言撒了多少謊。

“你那個時候,是認識了一個新朋友吧?”阮欣瞧着雙兖煞白的臉色,心裏越是不忍心,說話的語氣就越是溫柔,“這些,言二早就全知道了,你不用有愧疚感。”

雙兖聽到這話,不敢置信地揚起了頭,語無倫次道,“他,我……可他什麽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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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訾靜言早就什麽都知道了,那他為什麽從來不對她提起?

“他畢竟長了你那麽多歲數,而且性子又倔。你不想說的事,他又怎麽可能在你面前故意提起。”阮欣解釋道。

雙兖啞口無言。

訾靜言确實一向如此。只要是他注意到了的事,他都可以做到無懈可擊的體貼周到。

“這些事,是他告訴我的,更多的我也不知道了。”阮欣望着雙兖,忽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盡量平視着她道,“你是不是一直覺得你不如他好,甚至連長這麽大都是他養活的?”

這些……阮欣也看出來了嗎?

雙兖咬着嘴唇,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

阮欣卻嘆氣道,“你是這麽想,就不知道他也是這麽想的嗎?”

“不可能!”雙兖聽她這麽說,立刻一口否決了,感覺阮欣是在安慰她,而她直覺預感到阮欣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後面還有內容,而且是她不想聽的內容。所以她下意識地就打斷了她。

阮欣略帶傷感地笑了笑,不理會雙兖的反駁,只接着道,“在醫院的時候,言二說,他這麽多年在外面,從來沒見過像你一樣的女孩子。我和肖邺那時候還調侃他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居然被一個小姑娘迷得團團轉……但現在,我見了你,也覺得很好。”

她說到這裏,忽然正色道,“雙雙,他從來沒懷疑過對你的感情。隔閡和誤會,那種狗血劇情說服不了他的眼睛,他只是不相信自己。你有沒有考慮過你們的年齡差?他比你大了那麽多,雖然現在看來還不明顯,但是你今年十七,等到你二十七的時候,他就已經三十六了。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他的卻已經塵埃落定了。就像你以後還可以再認識形形色色年輕健康的男孩子一樣,他的生命裏卻只有你了。你讓他怎麽不怕?今朝鮮活,明朝死亡,生活永遠都沒有定數。”

訾靜言一向尊重雙兖的選擇。還好她還小,還好一切都還來得及,他早就預留了讓她全身而退的空間,到頭來,不過是說一句年少迷戀罷了。

阮欣說這些話時的悲傷顯而易見,雙兖卻無法理解,像水中望月霧裏看花一般,她只感覺阮欣會突然跟她說這些話絕不是毫無理由的,訾靜言正在離她越來越遠了……而她不知道其中緣由,只想拼盡全力地抓住他。

雙兖脫口而出道,“不,你說得不對,不是這樣的。”

阮欣卻沒回答她的話,只徑直走到了她面前,擡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阮欣比雙兖要矮上好幾公分,此時看她的眼神裏卻充滿了清醒的憐憫與心疼,讓雙兖頓覺自己困頓在和訾靜言這一場經年的戲中,一曲還沒唱完半折,就要迎來落幕了。

“雙雙,有些話他讓我轉告你。”嬌小的阮欣站在雙兖面前,此刻卻仿佛是正居高臨下宣布對雙兖的審判,讓雙兖只想逃避。她搖了搖頭,就想往門邊走,跌跌撞撞中說,“欣姐,我不想聽。”

阮欣也不阻止她,只輕聲道,“雙雙,他說,如非必要,你們不會再見面了,你真的不聽嗎?”

忽然之間,世界變成了一粒塵埃。雙兖是其中一點被風沙淹沒了的微塵,無耳無目,聽不見,也看不見了。

一粒沒有水的塵埃,幹涸了。依附于它的微塵也跟着內心荒蕪了起來,迫切想要尋求一絲光亮,卻又不知道将去往何方。

在這鋪天蓋地的黑暗謀殺之中,雙兖還是沒能躲過那最誅心的一席話語。

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她卻什麽都聽清楚了:

“言二,不,訾靜言說,你是能給別人帶來溫暖的人,你和你跳動的心髒存在于世上絕不是毫無意義。你是一個可愛、值得去愛的女孩,但也是一個堅強獨立的個體。你不能為了誰而活,你只能為了你自己而活。他希望你做一個膽大又自私的人,先考慮了自己,再考慮別人。因為這樣對你好。但他不想做這樣的人,因為這樣對你不好。他說……現在你的病也已經好了,以後就不用再躲着他了。你們也不用特意見面 ,就像你小時候剛認識他那會兒一樣,活潑一點,樂觀一點,你們是這世上沒有血緣關系但最有默契的兄妹。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都永遠站在你的身後,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不能陪在你身邊。而我卻無時無刻都需要着你,你也注定不能一直陪在我身邊。那我們就暫且先各走各的吧……雙雙,言二哥哥永祝你好。

“你要好好學習,也要注意身體,健康和開心更重要。訾家雖然給不了你完整的家庭和父母,但總歸能保你一世衣食無憂……”

阮欣說着,忽地拿起了自己的手機,遞給雙兖。

這一瞬間,一切都像是慢動作。一個眨眼,似乎就過了一光年的距離,将分隔在南北兩端的人推向了兩極,惶然遠隔光年之外。

雙兖緩緩接過手機,把手機聽筒緊緊貼着自己的耳朵,動作笨拙緊張得像是一個初識世間的稚子在虔誠而懵懂地聆聽佛音。

這佛音泠泠,清澈通透,卻告訴她,“雙雙,我累了。對不起……我們分手吧。”

……

絕望和無助究竟應該是什麽感覺?

許多年前被黃芳踩在地上的時候,雙兖感覺所謂絕望和無助,大概就是那種感覺了。

哭得撕心裂肺,也沒人來救你。疼得肝膽直顫,也沒人會留意。

現在她卻知道了,其實不是這樣的。

想哭但哭不出來,心疼但喊不出來,才是最深刻的悲傷與痛苦。

二零一七年的正月十四,雙兖仰望崇拜了十年的人,終于離她而去了。

這一天,天光暗淡,無風無雨,也無日無月。

雙兖撲倒在家門口,沒能爬起來,嘔出了膽汁,硬撐着回了闌州,又在闌州住了一星期的院……像個人偶一樣,不說也不笑,任憑淩霂雲怎麽打聽都從她嘴裏撬不出一個字來。

一周後,她出院,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要回垠安去上學,淩霂雲怕再刺激着她,傷了身體,只好千叮咛萬囑咐地把人送走了。

雙兖到垠安第一件事——打電話給訾靜言。就像她這些天以來一直做的一樣。

動作太習慣了,竟然行雲流水,手機屏幕也不用看,只撥快捷鍵就是了。

十幾秒過去,無人接聽。

無人接聽,還是無人接聽。

雙兖不死心,還是打這個電話。從早打到晚,從手機滿電打到自動關機。

依然是無人接聽。

她在床邊枯坐了一夜,終于決定放棄。

清晨鬧鐘響時,她拍拍膝蓋站起來,面無表情地換上了校服,拉開房門,換上滿面笑容跟阮欣打了個招呼,兩人有說有笑地一起吃了早餐,一同出門去。

雙兖去學校,阮欣去開店。兩人在學校門口分道揚镳。

阮欣目送着雙兖進了校門,轉身,一邊往自己的店去,一邊編輯了一條信息發送出去。

—她看着挺正常的,會跟人說笑,也能好好吃東西了,你不用擔心。

只是這消息卻如石沉大海,遲遲沒有回複。

也不再會有回複了。

二零一七年,雙兖歷經波折,休學了又複學。

她坐在教室裏仍恍惚,講臺上的老師眉目滄桑,已然教過了很多屆學生。

透過老師的面孔,她看見了另一個人的影子,忽然回憶起他穿校服的模樣……青春無匹,年少張揚。

他是田野間赤腳下圍棋的那個清俊少年,在少管所裏倔強着剃過寸頭,也在學校裏沉默着挨過處分。

他是在劇院裏一擲千金請她看戲的那個世家子弟,他給她訂了一套紅木蟠龍八仙桌當嫁妝,也悄悄地送過她一整盒的精裝馬卡龍……

他曾經在她跌倒的時候把她扶了起來。那時她從地上爬起來所看見的那雙眼,濃墨似的化不開,配上淩厲的眉,別樣地引人注目。

她一看,就看了這麽多年。

和他相比,她從來就是個孩子,不如他堅定,也不如他果決。可這麽多年來,她也學會了僞裝。是他教她的。

她仍然喜歡着他。但倘若他不願見,那她就不讓他看見,也不讓任何人看見。

她的愛并不多。

起初給了爺爺,可爺爺走了。後來又悄悄給了黃芳,但黃芳把它扔了,于是她也就跟着不要了。再後來,她又大片大片地捧着送給了訾靜言,卻沒想到,他也不要了。

但是那麽多,那麽多的情意,不是她說不要就可以不要的。所以她把它偷偷撿了回來,藏在心底,每天悄悄一個回首,一次灌溉,讓它安穩存活、支撐着她——再次活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碼這一章的bgm是《怨蒼天變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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