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十七歲的三百六十五天是孤寂的第十三根肋骨,故事是十二生肖裏不曾出現過的貓,今朝萬年長,他歲九命唱。譬如朝露,悄然劃過。

沉寂的人曾在遠方,有心的人來到他鄉。

年少時的光陰最宜沖動,最宜悸動,最怕心動。

最易怔忡。

而我,總是要等着你的。

……

一八年盛夏,一年一度的大學開學季。

北京火車站外,成群結隊的高校學生團體紮堆守在車站外,等着迎接新生。

人聲鼎沸。

每逢每年的這個季節,綠皮車上總要湧現出不少或羞澀或朝氣的年輕面孔,帶着大包小包輾轉到北京上學,很多還帶着父母親眷,要等家長把人送到學校了、放心了,玩過一圈,再慢慢兒打道回府。

北京夏季難熬,人多味雜的地方更讓人覺得待不住。學生團體多半找了背陰處待着,要麽就是幹脆一群人在站前空地裏撐起幾大把遮陽傘,前頭地面上立着挂了學校名稱的牌子,前面像模像樣地站着幾個人,正在百無聊賴地聊天,後頭的人則東倒西歪,做什麽的都有。

有人把帽檐壓低了盡量遮住臉,昏昏欲睡;有人圍成一圈,拿食堂新開烤肉店的優惠券做賭注,打鬥地主;還有人連麥打游戲,站遮陽傘邊上嫌陽光照手機上反光,看不清,于是且戰且退,一邊往遮陽傘裏面縮,一邊嘴上還念念有詞,“這狗賊蹲對面去了……哎我們也繞過去,小心點,哎,得勁!死一個!這邊這邊……哎卧槽!這他媽誰的腳?!”

他游戲打得投入,沒注意到腳下,有只穿着灰色帆布鞋的腳伸了出來,險些把他絆得一個踉跄,向前撲倒。

男生打扮得很潮,寬松的字母白T恤下面是橄榄綠色的工裝褲,挑染了銀灰色的中長發紮了個小辮子在頭頂。但他個高人瘦,五官線條淩厲,這樣打扮也不會顯得女氣,反而有一股子吸人眼球的痞氣。

他這一嗓子喊出來,好幾個人都朝那邊看了過去。

地上坐着那罪魁回首卻還不為所動,身影掩在地上層層疊疊堆着的飲用水箱子裏,餘光瞥見吵吵嚷嚷的男生走過去了,不慌不忙地把兩條腿都伸直,不大的臉藏在棒球帽下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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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一見對方毫無悔改之意,連個道歉也沒有,徹底毛了,游戲也不打了,殺回來盯着這人,冷冷道,“喂。”

地上坐着的人恍若未聞,慢悠悠揚起一只纖細的手,把手上的老冰棍包裝袋裹着吃剩的小木棍一起,扔進了三米外的垃圾桶內。

她這一擡手,下巴也跟着稍微揚起來了一些,腦袋上帽子沒戴穩,往腦後滑了一截,露出素面朝天的半張臉來。尖而小巧的下颔,淡色平直的唇,就連唇峰處的起伏也不如別人那麽大,顯得有幾分不近人情,再加上一管挺直的鼻梁,這半張臉看上去就更冷淡了,而且有些不辨男女。

這次是學生會組織的迎新生活動,來的人并不都分屬同一個學院,有校學生會的,也有各個學院學生會的,裏面難免有的人關系不熟悉。

此時就有兩個女孩瞥見了地上這人露出的半張臉,暗暗抽了口氣,不禁猜測起這人的性別來。

如果是個男生,那一定要想辦法弄到對方的聯系方式。

如果是個女生,這競争力也太強了一點……不過,還是想要聯系方式。

她們這頭心思百轉千回不過幾秒的事,那邊地上坐着的人慢吞吞回了神,終于願意給出一個回應了。

她頭也沒擡,語氣聽上去也無精打采的,不緊不慢道,“這他媽我的腳。”

這聲音輕輕柔柔的,和她嚣張淡定的回複形成了鮮明對比,聽得出是個女音。

“……”

被成功挑釁的男生沒想到對方也是個刺兒頭,一上來就被梗了這麽一句,一時無言,随即危險地眯起了眼睛,向前逼近了一步。

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旁邊有認識這男生的人,知道他出了名的不好惹,又想着地上那個是女孩子,急忙上前勸和,“哎哎哎,秦彥,算了算了,人一女孩兒,別計較了……”

勸和這人是校學生會會長劉文翔,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天來的人大部分都是學生會的幹事,鬧起來不好收拾。卻沒想到他這着急上火的,想發作的秦彥還沒應聲,地上的人就先笑了,清脆冷靜的一聲“呵呵”,聽上去要多嘲諷,就有多嘲諷。

秦彥的臉色應聲而變,劉文翔心裏立刻叫了一聲不好。

秦彥家世好,高中時候成績也好,進了大學以後就開始了他左右逢源呼風喚雨的生活,狐朋狗友一召喚就是一呼百應,鮮少遇到這種情況,當下臉上就挂不住了,想着就算他不會跟一女的動手,也要先跟她掰扯掰扯清楚才行,不然他這臉面往哪兒放。

他伸手去拿對方的棒球帽,想看看帽子下面藏着的那張臉到底是能有多嚣張。

他特意放慢了動作,想着對方估計不會輕易讓他得逞,如果她攔他,他正好捉住她的手,給她個下馬威。

卻沒想到對方毫無動靜,輕輕松松地就讓他拿走了帽子。

頭頂一空,女生活動了一下因為坐太久有點僵硬的脖子,她一動,頸椎骨就發出“咯咯咯”的骨頭響聲,十分瘆人。她也渾然不在意,擡手按了按後頸,忽地擡起頭,勾起嘴角道,“彥兒,怎麽的,今兒個脾氣挺大啊?”

她這副形容,真是皮笑肉不笑,一雙漂亮的大眼睛裏滿是嘲諷,邊上幾個看熱鬧的人紛紛看得心裏一怵,身上的汗毛不約而同立了起來。

當事人秦彥則眉毛一挑,想發作又不好發作,臉上兇狠的神情一時之間還收不回來,表情介于尴尬和惱羞成怒之間,後退了一步,驚訝道,“你,你怎麽在這兒?”

女生不答反問,“你這樣的都能在這兒,我怎麽就不能在這兒?”

話一說完,她伸了個懶腰站起來,從遮陽傘的後面繞過去,走了。

她的背影高挑清瘦,一頭黑色短發才剛過耳,穿得也簡單寬松,純色T恤、防曬衣和水洗藍牛仔褲,乍一看真的就像個清瘦冷峻的漂亮男孩。

秦彥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火車站外設的衛生間內,再一低頭看手機,游戲挂着機,早結束了,那頭還等着他上線的人正在不停地發消息騷擾他。

“秦彥,你幹什麽去了?秦彥?你掉線了?還玩不玩啊……“

“玩個屁。”秦彥沒好氣地回了一句,退出游戲,關了手機。

一場風波就這樣轉瞬消弭于無形,圍觀的人倍感無趣,但也有格外的收獲——剛剛差點當場杠起來這兩個人,都有一副好皮囊。

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一飽眼福了。

圍觀群衆就此作鳥獸散,劉文翔松了口氣,湊到秦彥跟前道,“你倆原來認識啊?”

“算不上。”秦彥斂了剛才的神色,恢複了他一貫漫不經心的痞樣,“見過一面而已。”

“行吧,沒啥大事就好。這妹子是社管學院那邊的宣傳部長,和那邊的老師關系都處得不錯,你倆要是鬧起來,我這不是幫誰也不是嗎。”

劉文翔是秦彥的直系學長,兩人又都在校學生會,無論上課還是搞活動,都經常遇見。秦彥也很會來事,幫過他幾次小忙,也請吃過飯,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秦彥翹例會、在學生會任務裏劃水的事兒劉文翔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兩人狼狽為奸,關系還算不錯。

劉文翔是普通家庭出身,但為人很精明,消息靈通,對秦彥和剛才那女孩兒都有一些了解,誰都不想得罪。

秦彥明白他的想法,“嗯”了一聲,打游戲的興致也沒了,轉身要走,走兩步又倒回來,多問了一句,“剛才那個,也是大二的吧?叫什麽名字?”

“她啊,叫雙兖。雙數的雙,那個‘兖’字還挺生僻。”劉文翔說着,覺得不好形容,就在手機上打給秦彥看了,問他,“你打聽這個幹嘛?不會還想找她麻煩吧?”

“就随便問問。”秦彥笑笑,身上的痞氣更重了,“好久沒見到這麽狂的妹子了。”

“……狂?”劉文翔回憶了一下雙兖平時沉默穩重的樣兒,覺得怎麽也和這個字搭不上邊,可一想到她剛才對秦彥愛答不理那副樣兒,又感覺不太對,瞟了一眼秦彥道,“我看她平時也不這樣,該不是你和人有什麽過節吧?”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秦彥就想起了他和雙兖第一次見面的場景,他一點都不願意回憶起來,走到另一邊去找人鬥地主了,只冷冷地丢給了劉文翔一句,“放屁。”

劉文翔聞言,立刻朝秦彥背上甩了一巴掌,“滾你丫的。”

“這就滾了。”秦彥不痛不癢,竄到人群中間,拉了張椅子坐下,招呼道,“第幾把了?帶我一個帶我一個。”

“行啊,玩什麽?”

“我想想啊……”

秦彥只要一混到人群裏去,很快又恢複了那張嘻嘻哈哈的面孔,和發脾氣時判若兩人。

劉文翔看了一會兒,确認沒事了,又回到最前方去坐鎮了。

等天黑下來,這接送新生的苦差事結束了,他們也就解放了。

雙兖用衛生間洗手池的水洗了一把臉。

天氣太熱了,她剛吃完冰棍,很快又開始覺得腦子昏昏沉沉的,只好來洗把臉清醒一下。

學生會破事一向最多,如果不是當學生幹部綜合評測會加分,她也絕對不會沒事找事幹。

洗完了臉,她對着面前的鏡子端詳自己的臉。

沒有化妝,也沒有多餘的修飾,黑色短發,碎劉海,氣色一般,嘴唇也白,看着是一張漂亮但很冷淡的臉,很不好接近。

像一張……訾家人的臉。

鼻梁和嘴唇像,但眉毛不像。她是平眉,英氣有餘,但淩厲不足。

她不自覺出神了。再回神的時候,擡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覺得有點累,決定等忙完開學這段時間,晚上就早點睡。

洗完臉,她又回到了大隊伍裏去。這次她特地找了個離秦彥遠點的地方窩着,打開手機閉上眼,聽BBC新聞。

短新聞裏在介紹一位歐美巨星新發布的專輯,中間插入了一段她一首新歌的副歌。雙兖感覺挺好聽的,于是又打開了音樂軟件,點進了這張專輯裏。

一首專輯十二首歌,半數都是情歌,評論全部超過了999+。雙兖一首歌一首歌地挨着看過去。

其中一條評論是,“這世上有很多種形式的愛,但沒有哪一種愛可以維持永恒。因為時間不會是永恒不變的。倘若情感能夠始終如一,那必然是适應了時過境遷和滄海桑田。我年少時依賴的人與如今思念的早已不是同一個。但起初的,我曾以為是永恒,後來的,我也曾以為是永恒。宇宙是浩瀚無垠的偉大存在,而人類不過是其中極其渺小的一粒碎屑。人類的一生永恒,相對于漫長的生物演化進程來說,也不過是滄海一瞬。而就在這千千萬萬或輕或重的每一個瞬間裏,存在着身處不同時空的我,它們以我的意志為指令,只待我們一次又一次地重逢。”

留言的ID叫做Oreo,是熱評第一。

雙兖把這段話來回看了三遍。

看第一遍時面無表情,看第二遍時緩慢地眨了眨眼,看第三遍時,她看着那“重逢”兩個字,忽然不想再看了,随手給這條評論回複了一個[愛心]。

這年頭,音樂評論裏專出文學評論家,什麽情傷哲學的,一套接着一套來,花樣百出,情感充沛得就差溢出屏幕來了。

只可惜,其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在矯情。

一張專輯循環了兩遍,雙兖的手機震動起來,是新的微信消息。

垂耳兔:學姐,我到啦。已經在出站了。

這條消息後面還跟了一個可愛的表情符號。

雙兖回了她一個“好”,正準備去接人,面前突然就多出了一個人,攔住了她。

秦彥比她高了一個頭,居高臨下,手裏拿着她的帽子,“你剛才忘的。”

“哦,謝謝。”雙兖接過來,站着不動。

秦彥也不動,想她這會兒為什麽又知道什麽叫做禮貌了,不動聲色地打量她。

雙兖等了又等,見秦彥還不讓開,她又還要去接人,心中不耐,當下便出聲道,“我要過去,勞駕讓一讓。”

秦彥看她一眼,讓開了。待她走出兩步,又叫住她,“上次你幫忙謝了。什麽時候有時間,請你吃頓飯。”

雙兖沒想到他是要說這個,皺了皺眉,權當做沒聽見,頭也不回地走了。

“哎,雙兖!是叫這個名字吧?雙兖?雙兖兒?小眼睛兒!”

秦彥看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幹脆在後面亂叫一通,北方口音的兒化音都喊出來了。

雙兖聽着卻只覺得煩,索性屏蔽這索命雜音,越走越快了。

秦彥有着出身富貴的人身上特有的驕矜毛病。

表面謙虛實則自傲,看似為人圓滑實則油鹽不進。因為從小順風順水慣了,所以對能輕易得到手的東西都毫不在意,甚至可以輕蔑以待,轉眼随手就能送出去。

人即便是有着極度相似的家境,後天依然能被培養得品性截然相反。

雙兖第一次見到秦彥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她會幫他,只是因為剎那間的鬼使神差。

不過是個偶然而已,她原本沒打算多管這個閑事。

作者有話要說:

加更。(☆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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