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火車到站,人流如潮,奔流着向外湧來。雙兖頂着烈日,擠得艱難,在人群中閃閃躲躲,終于成功被推搡到了出站口,看見了她要找的人。
那是一個長發如瀑的女孩兒。
真正的長發如瀑。她的頭發長至小腿中間,輕輕裹在穿着繡銀雲紋的及膝長筒襪上,身上一套卡其色的格子套裝短裙,胸前別着一個盾牌樣的徽章,實在是很有辨識度。
雙兖抹了一把腦門上悶出來的汗,兩步走到她跟前,低頭看她,“你是阮彤?”
女孩兒擡頭,眼裏猝不及防撞進一張幹淨少年的臉,額前的黑發被汗浸濕了,壓在棒球帽下,平眉微微挑起,正等她回話。
她愣了愣。
雙兖見她遲遲不答,目光釘在自己臉上,心想這姑娘是從南方過來,才下火車,該不會是被熱中暑了吧?
這般想着,她趕緊把手上剛從迎新隊那邊拿來的一瓶水擰開了,遞給阮彤,“北京是有點兒熱了,欣姐說你以前還沒出過遠門,是不是不太适應?”
她一口氣說了這一串話,聲音裏的柔和顯而易見,阮彤終于反應過來了,遲疑着叫了一聲,“……雙雙姐?”
不怪她認不出來,實在是阮欣跟她描述的雙兖和眼前這個人太對不上號了。
什麽黑長直,安靜內向,容易害羞,愛穿長裙……阮彤悄悄打量了一下雙兖裹在牛仔褲下的筆直雙腿,想阮欣可沒告訴她,雙兖居然長得這麽……帥。
“嗯。以後不用叫姐,只比你大了半歲,叫名字就行。”雙兖微微挑起嘴角,勾出個笑容來應了,把水塞進阮彤手裏,伸手自然而然地接過了她手裏的行李箱,領着她往前走,“快天黑了,很快就返校了,先到車上等。我們是一個學院的,待會兒我直接送你到寝室。”
阮欣同父異母的妹妹阮彤今年上大學,正好跟雙兖考了同一個學校,還在同一個學院,女孩兒又執意孤身一人來上大學,沒讓父母送。阮欣便托雙兖多多照顧,雙兖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學生會安排來迎接新生,她就把阮彤接了一道回去。
阮彤聽雙兖話說得清楚,顯見是什麽都安排好了,忙應了兩聲,小跑着跟在她後面。
雙兖聽着她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放慢了腳步,回頭看她。
阮彤一張可愛的蘋果臉被熱得紅撲撲的,頭頂的薄布貝雷帽圓滾滾的一圈,配上她一米五幾的個子,煞是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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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兖帶着歉意笑笑,向她伸出空着的一只手去,“不好意思,我走太快了吧?平時習慣了,沒注意。”
“沒,沒事。”阮彤回答得有點緊張,看了看自己面前那只纖長秀美的手,縮着手指搭上去,立刻被對方握住,領着她又向前去了。
“那就行。有什麽想知道的都可以問我。”雙兖說。
“好。”雙兖手上剛拿過凍過的水,這會兒手心是涼的,在這炎炎夏日裏握上去很舒服,阮彤在她身側落後了半步,盯着她瘦削的側臉,悄悄臉紅了。
但好在她本來臉就被熱得紅彤彤的,這會兒也看不太出來。
雙兖徑直把阮彤領會了返校的車上,中途從迎新隊邊上路過,撞上了秦彥,兩個人互相點點頭,一句話沒說。
秦彥看她們上了大巴車,站在不遠處眯起了眼睛。
劉文翔站他邊上,看到這兩人雖然形容冷淡,但也不再劍拔弩張了,安下心來,用胳膊肘撞了撞秦彥,“那個,不就是你喜歡的類型嗎?”
精致小巧的洛麗塔女孩兒,還有一張紅彤彤的蘋果臉,長發垂下來,不似三次元真人。
秦彥知道他說的是阮彤,沒作聲。
劉文翔又道,“雙兖把她帶車上去了,估計是個小學妹,我看行。”
秦彥沉思了一會兒,開口道 ,“再說吧。”
劉文翔瞅他一眼,奇了,“你居然也會有按兵不動的一天?以前不都是喜歡就上呗。”
“你懂個屁。”秦彥轉身走開了。
劉文翔在他身後喊,“你終于成長了啊,為父欣慰了。”
秦彥不回頭,一只手轉到背後,朝他比了個中指。
劉文翔說的沒錯,剛才雙兖牽着那女孩兒确實是他喜歡的類型。如果不是遠遠一眼就看到了人,他都懶得去跟雙兖打招呼,省得尴尬。
那一個點頭雖然看上去簡單,但已經算是他的主動示好了。
但偏偏是個和雙兖有關系的人,他想想都覺得麻煩……還是算了。
最主要的還是,他并不是很喜歡雙兖。如非必要,也不想和她有太多接觸。
冷淡孤傲到這種地步的女生,他見了就不舒服。更何況……在他們認識的那個場子裏,未必誰就比誰幹淨。
再多的傲氣,也不過是假清高。
雙兖把阮彤安置到最後一排坐下,去給她放行李。
她躲懶,正好借機跑阮彤旁邊坐着,棒球帽取下來,頭一靠在座椅上,頓時就困了,想睡覺。她昨天只睡了四個多小時,早就累了。
坐下餘光一瞥,阮彤坐得端正,既不東張西望,也沒在玩手機,看着有些拘謹。
雙兖忽然想到她孤身一人離家萬裏,人生地不熟的,于是強撐着疲憊跟她說話,“你是哪個專業的?”
“社會工作。”阮彤答得一板一眼。
“挺适合你的。”雙兖說。
“……嗯。”阮彤其實不是很喜歡這個專業,她是被調劑過來的,但既然雙兖都這麽說了……她看了對方挺直的鼻梁一眼,沒反駁。
“你剛到,有沒有什麽想問我的?”雙兖再問。
“暫時沒有。”阮彤說。
她怕自己問題太多了,顯得沒見過世面,給雙兖留下不好的印象。
但她沒問題,雙兖也覺得沒什麽可說的了,兩人一時無話,遂安靜了下來。
這下阮彤又後悔了。兩人初次見面,這麽坐在一起無話可說,怪尴尬的,要不還是說點什麽吧。
該說什麽好呢?
詢問雙兖的專業?還是問點和學校有關的問題?或者,從熟人入手,聊聊阮欣?
說起來,去年阮欣和肖邺辦婚禮時,席上有個非常惹人注目的年輕男人,阮彤聽自己那八卦的老媽說好像是訾家來的,是她姐夫的朋友,這家收了個養女,姓雙。
都是極少見的姓,所以盡管他們兩個阮彤誰都不認識,但她還是記住了名字。
想到這裏,她覺得正好可以問問雙兖為什麽沒來參加阮欣的婚禮,明明是在假期……她扭頭,正要開口,卻看見了雙兖微微垂下的腦袋的阖着的眼睛。
這人呼吸均勻,就這麽一眨眼的功夫……她居然睡着了。
阮彤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設,這下全都做了無用功,頓時有點懊惱,掏出手機玩消消樂。噼裏啪啦按了半個多小時,又感覺眼睛盯着屏幕久了,有些發酸。她關了手機,把頭扭向了車窗外。
正對上了一個人的眼睛。
秦彥正在車下抽煙。
牌玩兒久了,就有幾個女生給了他暗示,微信也要了,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要約他,他待着煩,找了個借口遁了,躲在幾輛大巴車中間抽煙。
一擡頭,正好看見車上窗簾後露出的半張圓圓臉,大眼彎眉,像是沒想到車邊居然站着一個人,被吓了一跳,眼睛睜得更大了,呆呆地看着他。
居然這麽巧,這大概就是緣分了。秦彥回視着阮彤,嘴角上挑,露出個痞笑,慢慢悠悠地吐了個煙圈,然後把煙掐了。
灰色眼圈晃蕩着升起,飄到了阮彤貼着車窗玻璃的指尖,消失在她胸前。
她還懵懂着,但直覺危險,向身旁一縮,沒領會這張揚大男孩的暗示。
她這一退,撞到了雙兖身上,把她碰醒了。
雙兖沒休息夠,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了,用力皺了兩下眉,這才清醒過來。她擡手按了按太陽穴,一偏臉,正好看見秦彥隔着車窗玻璃,正對阮彤比劃着什麽。
嚣張的面孔上,一雙桃花眼視線凝成一線,看誰都多情,就是個心懷叵測的樣子。
雙兖才被撞醒,起床氣還沒消,這會兒更是怒從心起,站起身,壓低聲音道,“你讓開。”
阮彤看她臉色不好,不敢吱聲,又瞟了一眼窗外還若無其事的秦彥,默默讓開了。
雙兖立刻和她換了個位置,走上前去,一只手慢悠悠從包裏掏出了一張撲克牌,輕輕貼在了秦彥臉上。
秦彥不躲,他見多了場面,嘴角勾起來,倒是想看看她能做出點什麽。
雙兖的手溫柔,一手卡着秦彥的脖子,使了巧勁,讓他一時避不開,另一只手掂着撲克牌,往下一壓——
秦彥的鬓角處立刻泛出了一線紅色,沿着排面,淋濕了撲克牌的邊角。雙兖特地擋住了阮彤,女孩兒個子嬌小,正正好看不見那一抹鮮豔的血色。
雙兖看着秦彥,極慢地挑了挑下巴,眼神裏有笑。
同樣是輕蔑,秦彥挂在嘴角,她寫在眼裏。
秦彥終于斂了笑容,壓着眼睑,回視她。雙兖手上的排比普通的撲克牌要重——裏面夾着一層刀片,鋒利尖銳。
雙兖平靜道,“離她遠點。”
秦彥不語,兩人無聲對峙片刻,他才道,“……為什麽?”
“我欠她姐姐人情。”雙兖平靜道。
阮欣陪伴她走過了她生命中最難熬的時期。無論是在她生病之前,還是之後。說是救了她的命也不為過。
她拿開了手,露出秦彥側臉上細窄狹長的一道傷口,綿密的血珠滲出來,有細微的疼痛感。
他開始改觀了。
雙兖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樣……是他低估了她。
對方再開口,神色已是冷若冰霜,“你如果不能一直對她好,就找別的人玩去。”
知道雙兖是為了保護阮彤,但她輕蔑的一個“玩”字還是讓秦彥聽得刺耳。
他有點兒心頭火起,但忍住了。
“如果是記我的仇,沒必要找別人去報複。你的自尊心,比起檔案上的前科,也不值幾個錢。”
這話是導|火索。說的正是秦彥最不願意提起的事,也是他們兩個誤打誤撞認識的原因。
“我沒求你幫我。”秦彥冷着臉道,是發怒的前兆。
雙兖卻渾不在意,“我本來也沒打算幫你。”
秦彥冷笑,指尖的煙叼上嘴角,擡手對着車窗玻璃的方向點了點,指的是阮彤,“她,我追定了。”
雙兖笑,“你配嗎?”
秦彥面沉如水,看她。但雙兖對自己說出的話沒有絲毫悔意,兩秒後,懶勁又上來了,向下趴在車窗上,撲克牌墊在下巴底下,沒感覺似的,眯起眼,又打了個哈欠。
困得她淚水都出來了。
很詭谲的場面。
這個女孩眼角有淚,臉側有刀,身前身後都有人,她搖搖晃晃着,竟是要睡着了。
秦彥忽然之間就不想跟她計較了。
“我也欠你一個人情。”
雙兖眼皮半擡。
“一筆勾銷。”秦彥說。
雙兖聽完,振作精神,坐直了些,吐出兩個字,“條件。”
“那時候,你為什麽幫我?”秦彥開口。
這次輪到雙兖沉默了。她遲遲沒回話。
她坐姿未變,仔細一看,卻不是自然保持的,而是僵住了。
“我就想知道這個。”秦彥看她一眼,不慌不忙補充道,“說實話。”
雙兖忽然擡頭望了望天。
快要天黑了,也不下雨。這樣悶熱的暑日,她以前在南方很少能感受到,如今卻也漸漸習慣了。
時間真是一個很可怕的東西。
這一瞬間,雙兖的神色忽然變得很難形容。不像是她這個年紀該有的表情。平靜的,冷漠的,沉默的……她仍然久久不答話,久到秦彥幾乎以為她不會說了的時候,她卻突然道,“我幫你,是因為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誰?”
雙兖忽然笑了,回了他一句話。
這個笑很不一樣,露了齒,眼裏有光,令她看上去似乎只有十四五歲的年紀。
秦彥看見她頭一次露出這麽燦爛溫柔的笑容,終于有了個漂亮女孩兒的模樣,他卻覺得背心一涼……還不如沒看到。
四十分鐘後,迎新隊帶着接到的新生一起,啓程返校。
秦彥和劉文翔坐在一起,和雙兖不在一輛車上。他特地挑的位置。
車發動以後,一車年輕活潑的大學生又鬧騰了起來,吵吵嚷嚷着,前後排的人互相都聽不清對方的聲音。
秦彥借機問劉文翔,“你和雙兖熟嗎?”
“怎麽了?”劉文翔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來,靈機一動,“嘿嘿”笑道,“我就說嘛,你還是對那妹子感興趣吧?”
“不是這事。”秦彥皺眉,示意他說正事,“我問你,她是不是有個……得了白血病或者癌症啥的、英年早逝的前男友?
“……卧槽!你說真的?”劉文翔很震驚,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雙兖前男友得了絕症死了?!”
“……不是,我猜的。”秦彥壓低聲音,揚手給了劉文翔一下,“不然誰他媽問你啊?”
劉文翔這一嗓子把全車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第二天不知道這事會被傳成什麽樣子……秦彥真是恨不能擡手直接賞他一個大耳刮子。
劉文翔環顧四周,幹笑兩聲,對一車人道,“我瞎說的,瞎說的,你們玩兒你們的。”
秦彥聽得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就擡腿給了劉文翔一腳,下了力氣。
劉文翔吃痛,龇牙咧嘴道,“我靠,你還是兄弟嗎……”
秦彥冷冷瞥了他一眼。劉文翔立刻知情識趣地閉上了嘴,不敢再得罪這位祖宗。
看樣子劉文翔跟雙兖也不熟,是問不出什麽了。
秦彥戴上了耳機,隔絕雜音,不斷回想雙兖剛才和自己的對話。
他問雙兖覺得他像誰。
雙兖回答,“這世上最愛我的人。”
秦彥被她說這話時的溫柔笑模樣閃了閃神,下意識脫口而出道,“誰?”
但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怕問出什麽不好聽的答案。
沒料到雙兖卻在一瞬間又變了臉,淡淡道,“不知道,記不清了。很久沒見了,可能是已經死了吧。”
她說這話時,眼皮微微垂着,眼角的弧度婉轉悠遠,素色的唇冷冰冰地抿着,神情平淡冷漠,面對着秦彥,瞳孔裏卻空無一物,仿佛是在提起一個和自己完全無關的路人甲。
秦彥卻沒來由地覺得,她和她話裏的這人,或許早已相識多年。